跑個體運輸?shù)拿蠎椏谛敦涍^程中從3米高的貨箱上摔落。既非工傷、又非道路交通事故,也不屬于車輛保險范圍的“二級傷殘”,到底誰該負責呢——
2008年的12月,對于孟憲奎一家尤為寒冷難挨,這并非因為月初發(fā)布的寒流藍色預警報告。朔風蕭蕭中,送到醫(yī)院門口的孟憲奎之妻鄭華云又追了出來,淚眼婆娑地拉著記者的手哽咽地說:“以后的日子我真不知道怎么過啊……”握著的手許久也沒松開,散亂的發(fā)絲在寒風中飄飛。
要不是不斷有好心人的熱心相助,日日面對著已經(jīng)“癡傻”的老孟,鄭華云可能真的撐不下去了。平日里,孟憲奎總是歪坐在病床前,低垂著頭,那既像是在沉思,更或許只是沒有任何意識的發(fā)呆。這讓鄭華云看看就心酸不已。偶爾,兒子會用毛巾給父親擦擦滴下的口水,卻可能遭來孟憲奎的反擊,一邊嘴里還嘟噥著什么。鄭華云說:“一起跑運輸?shù)呐笥讯颊f,這事不該發(fā)生在老孟身上,他這么忠厚老實的一個人。”
慘劇后 四公司相互推諉
孟憲奎,45歲,安徽壽縣人,是一名奔波于上海與湖南湖北之間跑公路貨運的農(nóng)民個體戶。10年干下來,雖沒掙上什么大錢,但省吃儉用也夠養(yǎng)活在老家的老婆和仍在讀書的小兒子。尤其是2008年趕上奧運會,生意比往年多得翻了倍,老孟自然是跑得更賣力。然而,4月10日發(fā)生的一次突如其來的卸貨事故,將孟憲奎一家的安寧打破了。
像孟憲奎這樣的個體貨運農(nóng)民工,平日里都在武漢市東西湖君安信息服務部等待得到中外運的轉委托運輸業(yè)務。每次運貨他都簽一張印有《武漢君安快運貨物運輸協(xié)議書》字樣的單子。這一次單子上寫著委托方中外運,貨物海爾電器,承運方司機孟憲奎,中介方陳衛(wèi)東,貨物件數(shù)352件。從武漢到上海,孟可以賺5500元,起運時收1000元,貨到后憑《青島海爾物流運輸質量反饋單》收剩余的運輸費。這張《青島海爾物流運輸質量反饋單》上寫的收貨單位是“上海配送中心”,承運單位是“中外運湖北有限責任公司”。長途跋涉把貨拉到上海的孟憲奎滿以為跟以前一樣,交了貨就可以順利領到剩余運貨款了。誰料想,上海南匯康橋物流中心(海爾的臨時倉庫)——卻成了他送貨的“最后目的地”——孟憲奎在此次卸貨中從近3米高的貨箱第二層上跌落下來,據(jù)在場人員張國軍稱:“這個司機摔到地上后,一動也不動,大概過了十幾分鐘后,他自己慢慢地坐了起來,沒多少時間,120救護車就來了。”
經(jīng)過開顱手術搶救后,孟憲奎被鑒定為腦部重傷造成二級傷殘、有精神障礙。這對一個安徽農(nóng)村家庭來說,不亞于滅頂之災,不僅唯一的生活來源沒了,從此還多了個生活無法自理的病人需要照顧。正值高考的次子孟慶賀因此而失學。更禍不單行的是,在孟憲奎剛送進仁濟醫(yī)院搶救的當口,從老家籌來的2.8萬元竟然被偷了,這讓鄭華云哭了很多天,更不要說住院期間一張張讓她心驚肉跳的病危通知單了。
事故發(fā)生后,青島海爾物流有限公司對事故明確拒絕承擔責任,并拿出了與銳得公司簽訂的《倉儲管理合同》,聲稱“卸貨的責任在銳得公司”。銳得公司也拒絕承擔責任,稱“卸貨是司機的責任”。DHL(金鷹國際貨運代理有限公司)拿出與青島海爾物流有限公司簽訂的《分租協(xié)議》稱:承租方青島海爾物流有限公司是短期租賃,根據(jù)合同我們不負責管理,對人身損害我們也不承擔責任。中外運湖北公司也表示印有《武漢君安快運貨物運輸協(xié)議書》字樣的單子上已經(jīng)注明了載貨后車子的長寬高尺寸,因此不存在“貨物超寬”的事實;雖然《武漢君安快運貨物運輸協(xié)議書》上面寫著承運方司機孟憲奎,但孟憲奎并非公司的雇員,不能算作工傷。武漢市東西湖君安信息服務部稱其印有《武漢君安快運貨物運輸協(xié)議書》字樣的單子上,同時印有不承擔責任的免責條款。
面對如此復雜的物流轉包關系,孟家犯起了“迷糊”,不知究竟該由誰來為這起事故負責。一邊是相互推諉的公司,一邊是急需搶救費的父親,無奈之下,2008年6月,孟國慶扣留了沒有卸完的海爾空調,并將銳得公司、海爾集團公司、中外運湖北公司和武漢東西湖君安信息服務部等四公司作為共同被告,訴至上海市南匯區(qū)人民法院,要求四家公司賠償醫(yī)療費,承擔連帶賠償責任。
面臨訴訟,中外運湖北公司和武漢市東西湖君安信息服務部兩被告,各以借款方式支付給孟憲奎家屬8萬元人民幣,供孟憲奎搶救并要求孟國慶撤訴。為了及時籌款給父親急救,2008年7月,孟國慶同意撤訴,等待“稍后”解決,并同意被告之一海爾公司先行卸完剩余貨物,避免其錯過夏季空調熱銷而遭受損失。
然而,一等就近半年過去了,沒有等到任何“說法”的孟國慶只等來了一份“二級傷殘鑒定報告”。2008年10月30日,華東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司法鑒定意見書》上“情感幼稚、癡傻、失認、失語、行為紊亂”等字眼清晰可見。報告顯示,孟憲奎不僅不認識妻兒,連一個正常人的語言、行為能力都喪失殆盡,毫無生活自理能力。
卸貨還是“掀雨布”呢
悲劇發(fā)生后,因為沒有現(xiàn)場監(jiān)控資料,對于當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孟家與被告方的看法并不相同。
2008年4月14日下午,據(jù)孟憲奎開顱手術搶救后來到上海市公安局南匯分局橫沔派出所報案的孟國慶稱:“父親在車子左邊卸貨時摔下來的。我在車子后面。別人把貨往車后拉時,車子一晃動,我父親跟著從左邊摔下車了。當時在場的有鄒志宏以及公司卸貨的人。我們只負責裝貨來,貨是公司卸的,那一天我父親在上面卸貨,我叫他下來,他們公司的人不讓我父親下來。”
據(jù)之后橫沔派出所民警詢問銳得物流(上海)有限公司在場的工作人員,他們異口同聲地咬定,“當時孟憲奎爬到車頂去掀蓋在貨物上面的雨布(因為車上裝有電器,怕受潮),因踩在超寬的貨物外箱上面而跌落。當問及孟是否在幫助卸貨時,他們稱“肯定是在掀雨布。因為平時司機都不卸貨的,都是把遮在貨上的繩子解開或把雨布拉開,因為我們公司有專門的卸貨工的。”
孟國慶認為,父親孟憲奎從3米高處摔落,不管是主動上去掀雨布,還是被動幫忙卸貨,都是在物流工作流程的環(huán)節(jié)提供的勞務,那么,被幫助方就應當對事故承擔責任。孟憲奎的法律援助律師認為,根據(jù)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三條,“為他人無償提供勞務的幫工人,在從事幫工活動中致人損害的,被幫工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被幫工人明確拒絕幫工的,不承擔責任。”第十四條,“幫工人因幫工活動遭受人身損害的,被幫工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被幫工人明確拒絕幫工的,不承擔賠償責任;但可以在受益范圍內予以適當補償。”顯然,本案被告并未拒絕孟憲奎的幫助,應當承擔相應的人身損害賠償責任。
被告方銳得公司則堅持認為,孟憲奎在訴稱的卸貨過程中因踩到超寬的貨物外箱致使自身受傷,是其自身的過錯。更何況,孟作為承運司機,裝卸貨物是其工作職責,并不存在“幫忙”一說。
孟國慶的法律援助律師認為,且不論孟憲奎的掀雨布行為性質如何界定,作為專業(yè)物流企業(yè)和倉庫管理企業(yè)的海爾物流、DHL、銳得物流等在本案中都負有不可推卸的安全生產(chǎn)作業(yè)疏忽責任,根據(jù)相關法律法規(guī),參照《鐵路裝卸作業(yè)安全技術管理規(guī)則》、《集裝箱港口安全作業(yè)規(guī)程》中的安全防范核心理念,細數(shù)下來被告方至少有“六宗罪”:(1)沒有在卸貨區(qū)設置安全提示、警示標志;(2)沒有設置裝卸安全生產(chǎn)隨行監(jiān)督員;(3)沒有提供如安全帽、手套、防滑鞋等安全防護措施;(4)沒有設置安全防護欄、防跌落軟墊等設施;(5)在沒有前述安全保護措施的情況下,未及時阻止孟憲奎的登高作業(yè)高處作業(yè)行為;(6)沒有在孟憲奎進行登高作業(yè)高處作業(yè)時停止卸貨,以防同時作業(yè)對孟憲奎形成跌落危險。
本案中,作為普通貨運司機的孟憲奎,只有安全駕駛的專業(yè)技能,并不具備裝卸作業(yè)和登高作業(yè)、高處作業(yè)的專業(yè)知識和技能。事發(fā)當時孟憲奎已經(jīng)進入倉庫卸貨區(qū),并且站在熱水器第二層上面,距離地面3米多,早已超出了“高處作業(yè)”的2米標準,作為專業(yè)物流公司,對本行業(yè)的工作各環(huán)節(jié)應該有危險評估和安全生產(chǎn)管理培訓,對如何防范裝卸及登高作業(yè)高處作業(yè)的危險負有義務,而正是其過錯使孟憲奎陷入了高度危險境地,最終造成其二級傷殘、精神障礙的不可挽回的嚴重人身傷害,所以被告負有不可推卸的安全生產(chǎn)疏忽過錯。
后記:“哪怕再次走上法庭”
截至記者采訪之日,孟家一家人只能“擠”在上海安達醫(yī)院一間病房中。為了省錢,四口人一天只訂一盒飯,餓了就靠粥頂著。晚上則搭張木板簡易床對付,母子三人輪流照顧半身不遂無法自理的孟憲奎。天氣好的時候,孟憲奎的兩個兒子會架著父親去病房外“走走”,靠一段破布條拉著孟憲奎不能動彈的右腿。孟慶賀,這個雖然失學卻并未失去理想的小伙子,談起以后的打算時很有信心,表示要“一邊照顧父親,一邊自學考物流管理”,畢竟這是他多年的夢想。相比較而言,跟隨父親走南闖北多年的長子孟國慶則現(xiàn)實很多,希望“能盡快有個‘說法’,哪怕再次走上法庭。錢不夠的話,就先把貨車賣了”。而目前,孟家正在積極申請法律援助重新打官司,相信不久,法律將給孟憲奎一個說法。■
專家看法
案后:物流安全生產(chǎn)作業(yè),你準備好了嗎
近年來隨著我國物流行業(yè)的快速發(fā)展,見諸報端媒體的裝卸跌落事故慘劇頻傳。從2003年7月“荊楚在線”報道的《卸貨時從車頂墜下摔成骨折受傷民工為手術款犯愁》、2006年11月《煙臺晚報》報道的《裝卸工跌落2米面粉堆頭皮裂傷胸椎摔骨折》到2008年8月《南寧晚報》報道的《司機高處跌落脊椎錯位損傷》可見,物流公司安全生產(chǎn)作業(yè)急須規(guī)范。
其實,對于包括倉儲行業(yè)在內的各行業(yè)中可能出現(xiàn)的“高處作業(yè)”這樣的“危險作業(yè)”,我國早在198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標準GB3608-83高處作業(yè)分級》中已經(jīng)明確:“凡在墜落高度基準面2米以上(含2米)有可能墜落的高處進行的作業(yè),均稱為高處作業(yè)。”涉及“高處作業(yè)安全規(guī)程”的規(guī)范都必須遵循諸多安全環(huán)節(jié),比如,作業(yè)前負責人要對全體作業(yè)人員進行安全教育,檢查各種工具和防護用具、機電和其他設施是否安全可靠,發(fā)現(xiàn)問題立即調整、更換、停用,直至確認安全可靠,才能開始作業(yè);作業(yè)人員必須作好上崗前的一切準備,檢查立足位置和所用的工具、設施、安全用具等,按規(guī)定穿戴好防護用品,戴好安全帽,不準穿光滑底、硬底鞋;嚴禁上下同時垂直作業(yè),若特殊情況必須垂直作業(yè),在上下兩層間設專用的防護棚或者其他隔離設施;臨邊高處作業(yè),必須設置防護措施。
如果專業(yè)物流公司都能嚴格執(zhí)行安全生產(chǎn)操作規(guī)范,本案悲劇也許就可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