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善?對他人的遭遇懷著一份誠摯的關切,對自我的言行保有一種基本的約束,持續助人,敬畏天道,這是不是善?一個普通人,本著他天性中未泯的淳良,可以達到這樣的善。但是這樣的善其實只是小善。只有伴隨著智慧與清醒的善,只有植根于勇敢與內省的善,才稱得上不折不扣的大善。有時候,在一種錯誤的整體認知之下,在一種虛假的前提判斷之下,小善就只是可疑的偽善,因為方向不明,效果不明,原本的善良被蒼白、虛偽和無意義所消解。
山西省繁峙縣的檢察官穆新成,日前因涉嫌受賄而被逮捕。可是,在民間卻傳揚著穆新成植樹造林、扶危濟困、信佛修廟的諸多事跡。穆新成被稱為“二哥”,因擅長為當地小煤礦主和企業主、商人評理“擺事”、調解糾紛、平息紛爭,在當地頗有知名度。他聲稱,一不拿公家一分錢,二不收案件當事人一分錢,他擁有的2億元資產,都是朋友們送的。穆新成是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犯罪嫌疑人,他的2億身家在法律上應如何認定,并非我們所能置喙。這里值得注意的是穆新成多年來默默行善助人的心理。據報道,他曾解救過一位被拐賣到繁峙縣的女大學生,卻拒絕了媒體報道宣傳的要求。沒有理由懷疑穆新成的善良是一種矯飾,因為小煤礦主們信服的“二哥”和普通百姓稱贊的“善人”有著同樣的熱情和公道,同樣的豪爽和義氣。雖然這“公道”、這“義氣”其實也頗有可商之處,因為只有在一種微妙的江湖生態中,才需要“二哥”;只有在一種發育遲滯的社會保障體系之下,才難忘“善人”。“公道”和“義氣”都難以脫離那小小的語境,而那小語境背后有大江湖和大社會。一樣是無奈的復雜,一樣是可怕的簡單。小語境中的穆新成又能“公道”和“義氣”到哪里去呢?
“罪人”和“善人”恰好是同一個人,可這原本就不是兩個彼此間你死我活的判斷,除非你認為“善人”是神仙,而“罪人”是妖怪。穆新成的善良更像是一種自然的性格,沒有經過文明的修剪,更不會有批判內省和深思熟慮。其實一個普通人的善良本來就是他對于身邊遭遇苦難的同類們最誠懇的關切。誰都感受過艱難和痛苦,所以也愿意幫助別人渡過難關。普通人的善良就是在力所能及的限度之內滿足自己最樸素的同情心。“二哥”的財力雄厚,所以也就在經年累月中幫助了更多的人。對財富的來源的質疑,原本并不影響對財富的用途的肯定。在穆新成的小語境中,如何聚財,如何散財,都只是一個人的問題。
一個人的問題因為牽動了媒體和公眾的神經,就成了所有人的問題,我們在最樸素的情感支配之下,去譴責穆新成,像這樣的輿論聲音,其實針對的是一些我們時代難以逃避的關鍵詞:貪官、巨額財產、權力尋租、小煤礦、礦難、欺騙……穆新成的故事恰好和這一切都或多或少有些關聯。似乎有理由對穆新成感到憤怒,因為在同一片天空下,有人為2元錢而飽嘗艱辛,有人因2億元而鋃鐺入獄,這是否過于反諷?我們似乎也有理由為穆新成感到惋惜,因為在繁峙縣的鄉土社會,畢竟是穆新成個人的善行,而不是別的,在給苦惱的鰥寡、孤獨、老弱們提供著真實的幫助。根據報道,穆新成似乎對被指控的罪名不大服氣。但是,公眾們憤怒的聲音難道是沒有原因的?曾經擔任過反貪局長的穆新成,難道沒有見識過貪腐橫行的罪惡力量給普通人的生活所造成的傷害?洪洞縣里春光美,官員都是活雷鋒。穆新成自己能相信這樣的說法嗎?
穆新成能否活得更真實?這是對一個人的思考力的考驗和挑戰。作為一位司法官員,他要去思考:金錢的增加之中是否有貪欲的增長?對金錢的貪婪是否會影響對事實的判斷?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是:在小語境的規則之上,大語境的規則應該怎樣?善是行所當行,為所當為。在這個國度更多的人朝夕生活在一起,他們的福祉和尊嚴來自于共同生活的真實的規則。他們需要的是開闊的廣場,而不是莫測的江湖。穆新成只是被稱做“二哥”而已,當然不是他創造了江湖。沒有了穆新成也仍然有江湖。但是卻不能說,穆新成與這江湖無關。在法律的意義上,犯罪事實被認定才是有罪的。在人文意義上,一個人明明有能力去面對更多人的真實困境,去撼動更大的語境之下的種種“潛規則”,去表達、干預、制止、創造,至少在自身的環節斬斷這個江湖生態怪異的復興鏈條,可是他并沒有那么做。也許他不懂,也許他不愿,也許他不敢,無論如何,他都是有罪的。
李昌平原來只是湖北的一個普通的鄉干部,可是他寫了《我向總理說實話》。后來他連鄉干部也不是了,他又寫了《我向百姓說實話》。真實永遠不只是看得清楚一點那么簡單。不去說,不去做,就沒有真實。面對他人的苦難,一個人僅僅向內做功是不夠的,僅僅是去平和、去寬容、去承受、去付出是不夠的。他需要同時還能夠向外做功,去行動,去承擔,去扭轉。共同的命運與個體的命運本無邊界,外與內本無分別。沒有更廣大的真實而公正的生活作為依托,一個普通人小小的良善就很容易被扭曲、抽空,被擠壓變形。在這里,真實是善良的護衛者。■
編輯:盧勁杉lusiping1@gmail.com
編輯:董曉菊dxj50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