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們對同性戀這一特殊現象不但不能接受和承認,反而往往持鄙視的態度。白先勇用《孽子》對同性戀者的思想、生活和感情世界作了客觀描述,去除了同性戀者傷風敗俗的惡名。使人們對同性戀問題作全面的認識、理解和思考。
關鍵詞:白先勇 《孽子》 同性戀 人性的認同
從一九七一年到一九七七年的六年問,臺灣發生了一系列對其歷史和文學產生重大影響的事件,作為臺灣文壇的重要作家。白先勇在這六年內竟沒有發表任何作品。他在做什么?六年后的第一部作品就是作家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孽子》。初讀《孽子》,我們能得出這是一部關于同性戀題材的小說的結論。回想他的其他作品,我們可以發現在白先勇的內心深處,懷有對這一題材始終難以忘懷的特殊情感。無論是《玉卿嫂》中容哥兒和慶生關系的暗示,亦或是《月夢》中吳鐘英醫生的情感透露,還是《寂寞的十七歲》中楊云峰的心靈痛苦,都包含著同性戀的題材特征。作家對這一題材保持長久的興趣,可以歸因于他本身就是同性戀者,而且對這一點還保持著相當的自信甚至自豪的態度:“我一向不認為這個事情是種羞恥。”“一向不認為。而且在我來講,可能我比較奇怪一點,我感覺到自己與眾不同。還覺得是一種驕傲,有不隨俗,跟別人的命運不一樣的感覺。”對自己是同性戀者自信、自豪的白先勇創作《孽子》的動機是什么?在這部作品中要表達自己什么想法?
在一般人的眼里,同性戀現象不恥于人的原因在于它的“不合常情”和“違背道德”,在這兩個標準的規范之下,同性戀者被歸為“異類”。《孽子》中,白先勇從道德的角度,從“同性戀者也是人”這一觀念上進行思考,來回答“同性戀者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們的思想和生活是怎樣的情形?同性戀是否不合常理,又違背道德?把他們歸為異類公平嗎?合理嗎?”
《孽子》在開頭就以一種十分簡潔的筆調,為“我”描繪了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場面。三個月零十天以前,一個異常晴朗的下午,父親將“我”逐出了家門。陽光把我們那條小巷外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著赤足,拼命往巷口奔逃,跑到巷口,回頭望去,父親正在“我”身后追趕著。他那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一只手不停地揮動著他那支從前在大陸當團長用的手槍;他那一頭花白的頭發根根倒豎,一雙血絲滿布的眼睛在射著怒火;他的聲音悲憤、顫抖,嘶啞地喊道:“畜生!畜生!”這場面觸目驚心:畜生兒子被父親逐出家門。父子關系原本是人類最為天然和親密的天倫關系。對父親來說,兒子不但是自己生命的延續。更是自己希望和理想的寄托者。對兒子來說,父親是自己的楷模、崇拜者,可在李青父子間我們看到的是父子間的強烈對立。從父親那布滿血絲的眼睛,悲憤、顫抖的怒罵和揮舞著手槍的舉動中,我們可以知道,李青一定做了父親絕難容忍的事,才使父親如此震怒和決絕。緊接作品又出現了育德中學的一則布告,原來,李青的同性戀行為是引起父子沖突的原因。在人類社會自身所具備的種種社會形態中,同性戀一直是一種難以被真正認識和理解的特殊現象,人們對這種特殊現象不但不能接受和承認,反而往往持鄙視的態度。在我國的傳統觀念中,父親往往是一種道德規范的體現者和實施者,而被賦予了某種遠遠超出他的社會身份本身的象征意義。作品中父親對李青行為的暴怒和對李青的放逐,意味著占社會主導地位的道德觀念對同性戀者的難以容忍和堅決排斥。而一則布告告訴我們李青在家里遭到父親的放逐,同時也被社會象征的學校放逐了。這就使得李青的被放逐有了更為深廣的社會意義:這不僅是指父親的決絕行為的背后有著極為強大的社會力量的作用,而且指李青遭到了家庭和社會的雙重拋棄。
遭到驅逐的李青是怎樣生活的泥?“白天我們到處潛伏著,像冬眠的毒蛇,一個個分別蜷縮在自己的洞穴里。直到黑夜來臨,我們才蘇醒過來,在黑暗的保護下。如同一群蝙蝠,開始在臺北的夜空中急亂的飛躍。在公園里,我們好像一隊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蓮花池的臺階上,繞著圈圈,在跳著祭舞似的,瘋狂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們竄逃到南陽街,一窩蜂鉆進新南陽里,在那散著尿臊的冷氣中,我們伸出八爪魚似的手爪,在電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體。我們躲過西門町霓虹燈網的射殺,溜進中華商場上中下各層那些悶臭的公廁中。我們用眼神,用手勢,用腳步,發出各種神秘的暗號,來聯絡我們的同路人。我們在萬華,我們在圓環,我們在三水街,我們在中山北路一我們鬼祟的穿進一條條潮濕的死巷,閃人一間間黝暗腐朽日椐時代殘留下來的客棧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人絕了跡。我們才一個個從各個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來,這時,這些冷落的,不設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我們手里捏著一疊沁著汗水的新臺幣,在黎明前的一刻,拖著我們流干精液的身體,放肆而又虛脫,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李青從進入同性戀圈開始,就從來沒有對同性戀的肉體欲求有過任何的興趣,甚至還引起他的厭惡。他成為同性戀者,顯然有另外的原因。作者認為,李青在同性戀圈內生存的重大理由是尋求感情的寄托。李青從小就是一個敏感而又感情強烈的孩子,母親生下弟弟后轉移了對他的母愛,甚至把他視為“五鬼投的胎”,父親則訥言寡語,不會表現父愛,李青在家庭中幾乎得不到父母的感情慰藉和愛。他所有的情感都只能傾注在相依為命的弟弟身上。弟弟的去世使李青一下子失去了情感的基石。當他試圖在趙武勝那里尋找情感依托時,潛隱的同性戀傾向、狂亂的心境和趙武勝的引誘,終于使他在實驗室里邁出了走向“黑暗王國”的第一步。在這黑暗“王國”的十年,李青執著地追尋著精神溫暖和情感寄托,同時他發現這其實并不是他一個人的獨特需要,在他周圍的那些王國里的人,其實都有著與他相似的命運遭遇和生命追求。作為李青形象補充品,小玉、吳敏、老鼠三個人物,他們的家庭和性格不盡相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現象:雖然造物主使他們背負起了與眾不同的命運,但他們卻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墮落,而是在不同命運的道路上追求著與人類大多數正常人世界一樣的感情。
在我國幾千年歷史中占主導地位的儒家道德觀念中,極為重視對家庭血緣的維系和對后代的繁續。儒家經典著作《周易·序卦》中說:“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儀有所錯。”也就是說,如果失去了生自萬物的夫婦之道,也就失去了父子之道君臣之道、禮儀之道,整個儒家的倫理道德體系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石。儒家道德觀念重視對家庭血緣的維系和對后代的繁殖,不僅僅只是為了維持社會組織結構和繁衍人口,發展經濟,更主要的是因為夫婦、家庭和血緣是儒家倫理道德形成并生存下去的源頭和核心,因此儒家認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同性戀在中國社會一向被鄙視被認為是“可恥非人的禽獸行為”,首先就在于對傳統倫理道德的反叛。但是人們按照正統的約定俗成道德觀念評點人類行為時,從來沒有對這種道德觀念的絕對正確性產生過懷疑,而在白先勇看來,這一點正是要大加商榷的。對于常理、對于傳道道德觀念,白先勇明確表示:“我覺得人性是一個非常復雜、非常神秘的東西。”“人性中有許多可能性,……盡管在法律上可以規定一夫一妻,結婚年齡等等,人的感情卻不可能因此而理性化,制度化。同性戀、同性之間所產生的愛情也許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人們拒不承認或斥之為“變態”都是沒有理性的。
白先勇用《孽子》對同性戀者的思想、生活和感情世界作了客觀描述,他要使人們了解同性戀者“也跟任何人一樣,都需要愛情,友誼,和溝通”,他們也是人,“平等的人”,除了在感情的領域之外,同性戀者與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通過《孽子》,我們可以了解到這一所謂“黑暗王國”其實并不怪異,他們有著與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天地和情感需要,他們的感情雖然產生于同性之間但與異性之間一樣的真誠。在談到創作《孽子》的動機時他強調:“對于同性戀,像對人性中其他的因素一樣,我們應該深入地去了解,了解也許可以助長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容忍。”“其實,大家都是人,平等的人,最要緊的是互相了解,了解之后就會產生容忍。”
在白先勇看來,不論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只要一種情感是“發諸自然的”就“都是可愛的”。異性戀尋找的是異己,同性戀尋找的自己,《孽子》中充分展示了作者的觀點:一種情感,只要是“發諸自然”的,真摯純厚的,它們就是道德的,而不論它的發生在同性還是異性之間。
一部《孽子》去除了同性戀者傷風敗俗的惡名。使人們對同性戀問題作全面的認識、理解和思考。“《孽子》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獨自彷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借助《孽子》,呼吁在同性戀和異性戀之間達到“愛欲的和解”。這種思想的境界,作者在傅老爺子身上得到了充分體現。傅老爺子充滿人道的寬厚、仁慈,實際上是白先勇對人類心靈走向互相理解、溝通,以寬容代替偏狹,以愛心代替仇視的理想未來的期盼,并且通過傅老爺子這一形象表明了作者對這一理想的實現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