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guī)定》的出臺,使問責制真正成為我國政治生活中的一種慣例、常態(tài),實現(xiàn)由過去的‘風暴型問責’向‘制度型問責’轉變。”
“制度型問責”的開端
《決策》:7月12日,醞釀了兩年之久的《關于實行黨政領導干部問責的暫行規(guī)定》終于頒布實施,引起了人們的強烈關注。《規(guī)定》出臺的決策背景是什么?
辛鳴:問責制其實很早就有的,但2003年“非典”期間,問責制才第一次清晰而又強勢地進入中國社會公眾的視野。從此,問責制成為社會高度關注的一個話題。數(shù)年下來,愛之愈切,責之愈嚴,問責制引發(fā)了眾多的討論。期待者有之,失望者也不少;贊同者固然很多,質疑者或許更多。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央出臺了第一部關于問責制的明確規(guī)定。
林喆:長期以來,問責缺乏制度性的規(guī)定,《規(guī)定》填補了我國在這方面的空白。這次《規(guī)定》出臺前后,有兩件事是值得關注的。
一是政治局通過《決定》后,中央很快宣布了五起特大生產安全事故的處理結果,這樣的集中問責在我印象中還是首次,說明中央為這個文件預熱的意圖很明顯。
另一件事是,不久前,中組部部長李源潮在全國干部監(jiān)督工作會議上說,要“以最堅決的態(tài)度同用人上不正之風進行戰(zhàn)斗”。在新一輪年輕干部培養(yǎng)選拔的大幕即將拉開之際,中央在加強官員問責的同時,未雨綢繆,從選人用人的源頭加強監(jiān)督,表明了中央這次要下大決心整治官場不正之風。
《決策》:200B年,由于一系列的“問責風暴”,而被人們譽為“官員問責年”。但今年則被稱為“低調復出年”,很多被問責領導干部的相繼復出,引起了輿論的口誅筆伐。無論是“問責風暴”還是“低調復出”,都說明問責制存在很多問題。《規(guī)定》的出臺能否改變這種狀況,使領導干部問責走向制度化、常態(tài)化?
竹立家:由于沒有一部統(tǒng)一的、內容全面的問責法律,實踐中需要問責的許多情形、程序等都沒有相應的明確規(guī)定。近幾年來,一些地方政府頒布的有關問責的地方性法規(guī)雖然也不少,但卻是五花八門,在行政問責范圍、標準和程序上缺乏統(tǒng)一性、規(guī)范性和嚴肅性,引起很大的爭議,也嚴重影響到問責制的實施效果。
完備的法制是推行問責制的前提條件。制定《規(guī)定》這一法規(guī)性文件,將此前積累的許多成功經驗上升為黨的規(guī)定,使其成為黨政領導干部必須遵照執(zhí)行的、具體明確的行為規(guī)范,是問責制步入法制化的重要步驟。
《規(guī)定》的出臺應該說是巨大的進步,標志著問責走向規(guī)范化、法制化,也標志著政治法律上對領導干部的監(jiān)督形成完善的體系。它的頒布實施,初步解決了一段時期以來問責制缺法少規(guī)的問題,使黨政領導干部問責工作做到有規(guī)可依、有章可循,使問責制真正成為我國政治生活中的一種慣例、常態(tài),實現(xiàn)由過去的“風暴型問責”向“制度型問責”的轉變。
深度解讀問責《規(guī)定》
《決策》:《規(guī)定》的亮點之一,就是將黨政領導干部同時納入被問貴對象。為什么要采用一體化的問責模式?
竹立家:與以往基本上是行政系統(tǒng)內部問責的方式不同,《規(guī)定》明確地把黨委系統(tǒng)也納入問責體系,把問責的范圍覆蓋到政府和黨委兩個系統(tǒng),消除了以往只在行政系統(tǒng)問責、而同樣負有領導和決策責任的黨委系統(tǒng)卻置身事外的疑慮,使問責更加規(guī)范合理。
同時,問責的對象是各級各類黨政系統(tǒng)“負有決策領導責任”的“領導干部”,而不是承擔事務性工作的全體公務員。公務員在執(zhí)行事務工作過程中違紀違法,按照公務員法及相關法律和紀律處分條例規(guī)定執(zhí)行。
例如,某公務員開會睡覺,有紀律處分條例,該怎么處分就怎么處分,與問責無關,不能用問責制代替紀律和法律追究。
從國際慣例來看,問責制屬于政治層面的制度安排,而不是法律層面的制度安排,那些負有決策及政治責任的官員是問責的主要對象,如果隨意變化問責的范圍,就可能造成問責混亂和不嚴肅的后果。
《決策》:《規(guī)定》中對黨政領導干部問責的七種情形和五種問責方式,都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從問責范圍和問責方式上看,有什么樣的特點?
林喆:《規(guī)定》對問責范圍、程序,被問責干部申訴和復出程序等都作了具體的規(guī)定,這是以前沒有的,應該說是很好的,考慮得比較周到。
從問責范圍來看,這七種情形基本上涵蓋了以往實踐中的問責情形,這些年來主要就是針對這些領域進行責任追究。《規(guī)定》還特別規(guī)定對用人失當、打擊報復舉報人進行問責,這是以前沒有被強調和關注的。
另外,我們一直呼吁的,要在問責中建立說明機制,讓被問責干部有說明情況、辯解的機會。此次《規(guī)定》中也有比較詳細的規(guī)定,問責程序比較完整。
關于問責的方式,過去的問責主要是免職、停職和引咎辭職等,但沒有公開道歉。因為《規(guī)定》中問責范圍擴大了,程度有輕重之分。對于那種沒有造成人員傷亡,損失也不是很大的事故,既不能不了了之,直接免職又顯得處分太重,此時就適用公開道歉。
公開道歉作為最輕的一種問責方式,適用于達不到免職程度但必須承擔責任的問責情形。
規(guī)范“低調復出”
《決策》:被問責干部如何復出是爭議最多的話題,《規(guī)定》中第十條,對被問貴干部的復出有三條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是否合理?在實際操作中,應當如何理解和執(zhí)行?
林喆:過去被問責干部的復出程序中,存在兩個致命的問題:一方面復出的時間往往很短,一個人改正錯誤,是需要時間的,新的理念肯定不能在短時間內建立;另一方面,復出沒有經過組織程序和民意的考核,沒有公示,這就是官員復出受到民眾包括網民質疑的癥結。
《規(guī)定》中規(guī)定被問責官員一年內不能重新任用,其中特別強調要按照干部管理權限進行審批、征求上一級黨委組織意見等,這可以起到一定的監(jiān)督作用。
我認為關于復出的規(guī)定還應該加上幾條:一,要真正對原有的錯誤有深刻的認識;二,聽取問責官員所在地的黨組和民眾的意見,由人大任命的干部必須有人大常委會重新審議;三,推薦問責干部復出的推薦者必須署名。一旦用人不當可以問責推薦者;四,公示,向干部群眾說明重新任用被問責官員的理由,對于特別重大事故的問責對象,要在媒體上公示,以便接受輿論監(jiān)督。
竹立家:“一年內不得重新?lián)闻c其原任職務相當?shù)念I導職務”,即意味著一年之后就可以復出。對于犯了嚴重道德和政治性錯誤的干部,應該不能再進入領導干部崗位,如果這么短時間內就能復出,那問責的嚴肅性就會大打折扣。
有人說某某被問責官員是“學習型”官員或“有能力”,不要浪費人才,這種觀點沒有真正理解問責制的實質。
問責制的實質不是一個人的“才”,而是掌握“公共權力”的官員的“責”。是對“公共權力”的責任與敬重,是對公共利益的負責精神。如果沒有責任心,不能承擔為國家和人民服務的責任,“才”再大沒有用。
辛鳴:這些年來,官員被問責不久之后又重新啟用的情形越來越普遍,頻率越來越快,間隔越來越短。這種現(xiàn)象引發(fā)了社會公眾的普遍質疑,甚至有的民眾說,問責成了避風頭、躲清閑的擋箭牌與護身符。
《規(guī)定》中對干部被問責后復出雖然做出了規(guī)定,但從健康推進問責制的本意來講,還是應該明確一個基本立場與態(tài)度。這就是,對被問責者要有“斬馬謖”決心,一旦被問責,一般不再起用,例外越少越好。原因有三:
_是承擔責任一定要有承擔責任的樣子,只是口頭喊問責,其實什么都沒有失去的問責不是真正的問責;二是官員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但決非稀缺財富,特別是在當前干部資源充足的情況下;三是被問責的官員離開領導崗位后,還可以進入教育、企業(yè)、社會公益事業(yè)等領域工作,甚至也可以不離開政府,在政策研究部門為政治運行做些咨詢與參謀的工作,這樣有何可惜與浪費?
“問責制”的實質
《決策》:人們常常將行政問責與道德問責、政治問責混為一談,對于問責制的理解也有很多偏差。如何全面、深入理解問責制度?
竹立家:過去主要是行政問責,現(xiàn)在是道德、政治和行政三位一體的問責,其中更重要的是道德和政治問責。甕安事件中當?shù)毓賳T不作為、亂作為,導致事件越滾越大,對黨的形象和政府威信造成重大的負面影響,這就要進行政治問責。
再比如:德國某市規(guī)定,乘坐公交車時必須為60歲以上的老人讓座,而市長本人一次乘車時由于專心看報,沒有注意到身邊站一位老婦人而沒有讓座,結果被一位市民拍照送到電視臺曝光,引起市民不滿,最后引咎辭職。這是典型的道德問責。
問責制的實質就是要“權責一致”,領導干部必須承擔更大的政治、道德和行政責任。
辛鳴:從政治文明發(fā)展的層面看,對官員承擔政治責任與道德責任的要求更高。2007年,山西洪洞縣特大礦難發(fā)生后不久,臨汾市長李天太即被問責。實事求是講,礦難的發(fā)生有著很多的因素,我們很難說這位不走運的李市長究竟對這一不幸礦難有多大的責任。但為什么公眾不僅不同情這位李市長,反而叫好呢?
理由只有一個,現(xiàn)代政治運行,有權必有責。領導干部作為公共權力的擔當者,當他接受這一任命,走上這一舞臺的同時,就意味著要承擔起相應的公共責任,包括在其權力范圍內的全部責任。不能有了成績就是我的政績,出了問題與我無關。這責任絕不僅僅是法律層面上的責任,更是一種政治責任和道義責任。
《決策》:《規(guī)定》的出臺標志著問貴制度化邁出了第一步。要形成一套成熟健全的問責制度,下一步還需要做哪些完善和改進?
林喆:作為第一部問責的法規(guī),民眾確實非常期待,既符合時代的需要,也符合黨的干部隊伍建設需要。能不能使問責常態(tài)化、制度化,關鍵在于《規(guī)定》執(zhí)行的力度。
《規(guī)定》中也有很多模糊的地方,執(zhí)行中就會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具體來看,有關復出的規(guī)定顯得比較模糊,復出時問太短。被問責干部深刻反省和檢查的時間,至少需要2-3年。
另外,問責方式中應該加上“降級”這一種。從公開道歉直接到了免職,中間沒有過渡,跨度有點大,在實際執(zhí)行中比較難把握。對于有些事故造成了傷亡但不是特別重大,只公開道歉而不進行其它處分,就顯得問責輕了,這時就可以降級處理。
可以出臺《規(guī)定》的實施細則,對一些模糊的地方做出詳細規(guī)定。在今后的實踐中,也可以慢慢補充修改。
竹立家:現(xiàn)在的問責制主要是體制內問責,下一步要強調體制外問責。問責制度要真正落實,除了體制內問責以外,社會公眾和媒體輿論的監(jiān)督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有把公共權力攤在陽光下,領導干部才不敢懈怠,才會積極負責。
辛鳴:問責制還是新生事物,制度的形成與完善要有一個過程、甚至是相當長的一個過程,欲速則不達。更重要的是,要理性承認制度本身的局限。制度是要細化,但制度不可能無限細化。
我國各級政府和政府部門之間的職責劃分、權限設定事實上是不清楚、不明確的。現(xiàn)實中的關系不能細化和沒有細化,卻要求在制度設計上得到細化,這只能是癡人說夢。這也就是為什么在問責過程中會出現(xiàn)相關部門相互推諉,誰都有責任,誰又都沒有責任;被問責者具體應當承擔什么責任,模糊不清。
為了不使問責制度流于形式,也為了彌補制度意識的缺失,具有一定自由裁量權的、根據(jù)現(xiàn)場具體狀況臨機決斷的上級部門行政決策問責,是對問責制能切實施行的必要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