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兔子,跑吧》的家庭危機主題

“二戰(zhàn)”后的美國文學作品中，“精神流浪”的美國人以及異化的主題占據(jù)了一定的主導(dǎo)地位。作品中的主人公以叛逆、逃跑行為對傳統(tǒng)社會的種種道德規(guī)范提出質(zhì)疑與反抗。約翰·厄普代克聚焦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及生存狀況，在兔子四部曲的第一部《兔子，跑吧》(1960)中成功地塑造了“兔子”哈里這個經(jīng)典文學形象，展現(xiàn)了美國社會中普遍存在精神貧瘠。本文將著重分析主人公在矛盾沖突中苦苦掙扎卻無力解決，只能用“逃跑”來逃避的思想行為，旨在揭示小說中反映的普遍存在于美國當代社會的家庭危機主題。《兔子，跑吧》一出版就獲好評如潮。評論家Richard Gilman稱它為“一部關(guān)于美國生活的奇異寓言”、“一部小型史詩”。這部作品真實地反映了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社會生活和在這種“繁榮年代”里人們內(nèi)心的空虛和苦悶。他把小說人物置于白人城鎮(zhèn)或郊區(qū)，聚焦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及生存狀況，展現(xiàn)了美國社會中普遍存在的精神貧瘠。

“二戰(zhàn)”后科學技術(shù)在美國突飛猛進，而科技發(fā)展所帶來的影響并非都是正面的。一部分敏感的美國人對現(xiàn)實生活及個人的生存失去了信心，甚至無力解決家庭生活中所遇到的問題。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科技革命帶給美國社會的另一個嚴重沖擊就是破壞了家庭的穩(wěn)定。本書的主人公哈里正是在這樣的現(xiàn)實土壤上產(chǎn)生的。

小說從始至終都是圍繞解決哈里家庭危機的事件展開的。作品為我們勾勒出一個受本能驅(qū)使從婚姻、責任的束縛下逃跑的年輕人“兔子”哈里這樣一個經(jīng)典文學形象。小說主人公哈里·安斯特朗(Harry Angstrom)，是個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小人物，26歲的他學生時代曾是個備受矚目的籃球明星，但是結(jié)婚以后事業(yè)卻一無所成。他不善于處理人際關(guān)系，更無力處理家庭矛盾，因此他對自己的工作、婚姻和生活中一切都感到厭倦。

“兔子”這個綽號是因其打籃球時很敏捷而得名。“兔子”不僅是對哈里外貌特征的形象描繪，更是對他性格特征的貼切展示，暗示了哈里善于奔跑、馴服、弱小和善良的本性。他感覺靈敏，對客觀世界和真善美丑都賦予直覺，但是對自己卻從來沒有過清醒的認識，他只會順從本性，隨心所欲。生活的壓迫和強烈性欲驅(qū)使所引發(fā)的焦慮與恐懼占據(jù)了他的生活，他漫無目的地奔跑，認為唯有奔跑才是拯救自己的希望。正如他的英文名字所顯示的，Harry意為困擾、焦慮，Angstrom，angst(fear)意為恐懼、焦慮、擔心，而angstrom又釋為“埃，物理學中表示一億分之一米，一種用于測量波長的單位”。“兔子”只是千萬中產(chǎn)階級中的一個平凡普通的小人物，一個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裂縫中掙扎的小人物。他永遠在追求著什么，也永遠在逃避著什么，然而，多次的嘗試均以失敗告終。對他來說，現(xiàn)實生活的一切都是陷阱和羅網(wǎng)——婚姻、工作、信仰、性愛、夫婦之間的吵吵鬧鬧、分分合合，“兔子”時不時地感覺自己被困入羅網(wǎng)之中，一次又一次地逃跑。

哈里對自己的家庭和人生感到強烈不滿，生活將各種各樣的責任強加在他身上，他不得不扮演兒子、女婿、丈夫、父親等多重角色。昔日體育場上的輝煌與現(xiàn)實中的一事無成形成強烈對比，更加使他找不到自我存在的價值。他感到自己的生活正在一天天地失去意義，因而夢想拯救自我，于是逃跑成了他拯救自我的工具。他從家中跑到露絲那兒，又從露絲那兒跑回來；從現(xiàn)實跑到理想，又從理想回到現(xiàn)實。如此反復(fù)奔走，精疲力竭卻一無所得。哈里“跑－歸－跑”這種似乎無止境的循環(huán)實際上是哈利一次又一次在理想和現(xiàn)實當中徘徊的結(jié)果。他對家庭抱著一種美好的幻想，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陷入了一種“陷阱”般的困境。產(chǎn)生了“覺得自己掉進了陷阱”的幻覺。如果把“跑”看做是力圖擺脫現(xiàn)實困境的一種努力，那么這種努力實際上卻是失敗的：哈里屢屢從家里跑開，但最終沒有找到方向和歸宿。與妓女露絲那看似美滿甜蜜的愛巢卻不能使他脫離“陷阱”，更沒有讓他找到夢想中的歸宿。其實這打從一開始就有預(yù)兆：他離開家(陷阱)進入網(wǎng)狀的公路，這時地圖不但不能給他指引方向反而在他看來“渾然一體，成了一張網(wǎng)”，這些紅杠杠、藍杠杠以及星號組成的網(wǎng)，他被困在其中某個地方了。他的逃避只不過是從一張網(wǎng)逃到另一張。

哈里的行為在作者筆下是可以理解的，可以說，只會不斷地逃跑的哈里是一個夢想與現(xiàn)實交鋒中的“失敗者”。他跑來跑去只能從籃球和性愛中才能得到一時的解脫。哈里在中學時代曾經(jīng)是風光一時的校籃球隊明星，當時的他風光十足，受人欽佩和尊重，有榮譽相隨、美女相伴。小說《兔子，跑吧》的原型出現(xiàn)在厄普代克早些時候發(fā)表的短篇故事《秘藏的王牌》(Ace in the Hole)中：籃球明星弗雷德·安德森，“王牌”(Ace)是他的綽號。從英語字面上看，Ace的意思是一流運動員。弗雷德喜歡這一綽號，因為它能使他重溫以前籃球場上的風光與榮譽。和他的原型一樣，哈里也將籃球視為生活和思想中非常重要的方面。隊友們給他起綽號“兔子”正是因為他在球場上像兔子一樣迅速、敏捷。打籃球時，“兔子”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奔跑、停球、傳球、投籃，樣樣都做得那么出色、那么完美。值得注意的是，球場上大多數(shù)運動員都竭盡全力投籃得分，而哈里卻不一樣，他打球并不是為了得分——“你并不是像觀眾認為的那樣為了去得分而奔跑，你是為了自己在跑。”對哈里來說，分數(sh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球本身，因為只有這時他才能充分展示自己的能力，證實自我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籃球場是哈里的天堂，他能從中找到自身的完美價值以及無拘無束的自我。哈里所祈求的自由、榮耀、完美與自我就是他一直苦苦尋覓的東西，是“它”的實質(zhì)內(nèi)容，而找到這一切(“它”)便成了他的夢想。

然而，昔日球場上的榮耀一去不復(fù)返，步入社會后，他體驗到了一種從頂峰下滑的危機。平庸的生活，邋遢酗酒的妻子，一切無不讓他失望透頂。下班回家的路上，哈里遇到一群玩球的男孩子，他情不自禁脫掉衣服參加進去。在奔跑觸球的剎那間，他生命中那根僵死的神經(jīng)被激活了，生命中的火焰被重新點燃，這是一次靈魂深處的悸動。哈里感覺一種莫名的力量從心底升騰，似乎又重溫昔日的榮耀。“籃球”象征著哈利的年輕時代。往昔與現(xiàn)在的強力對比導(dǎo)致哈里始終不肯正面現(xiàn)實的后果，可以說，代表生命力的籃球和哈里的夢想天堂般的籃球場反而無法跟死氣沉沉的家庭生活相融洽，甚至間接導(dǎo)致了哈利的離家出走。

造成哈里婚姻危機的另一個原因是性愛。對哈里來說，籃球場并不是他唯一的天堂，他還有另外一個天堂，即性愛。高中時，他在籃球場上的成功為他帶來了一個漂亮的女朋友。正如哈里所回憶的，“他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走向她”。在與女朋友談戀愛與做愛的過程中，他同樣經(jīng)歷了一種勝利的感覺，這種感覺無異于他在球場上所經(jīng)歷的，而且時不時地，“這兩種勝利在他腦海中合二為一”。所以可以說，哈里“勝利者的姿態(tài)”既是體育意義上的，又是性愛意義上的。打球與做愛之所以能合二為一，還因為二者都包含身體運動，而運動是哈里心中的靈丹妙藥，是解決一切問題的良方。這也是為什么他始終不停地跑，因為他不滿他所生活的20世紀50年代保守的社會環(huán)境、安穩(wěn)的小城生活以及僵化的思維模式，他想通過跑、通過運動來改變這一切，來重新找到他自我，實現(xiàn)自身真正的價值。

26歲的哈里顯然己不適合再靠打籃球度日，于是“成功的性愛便成了連接過去輝煌日子的唯一紐帶”。換句話說，性愛取代了打球，或者說成了打球的另一種形式。籃球和性互為象征，性活動在哈里眼中更像一場籃球運動，他試圖通過一次次的性活動來重溫他驕傲的籃球技藝。哈里只能靠這點回憶來慰藉落寞空虛的心靈。正如打球不是為了得分，性愛也不是為了獲得快感。哈利的欲望與其說是性欲上的，不如說是精神上的。性愛帶給他的是超出肉體的超驗感受，是靈魂的出竅，精神的超脫，是忘卻世俗一切不如意的靈丹妙藥。在露絲身上哈里覺得又重現(xiàn)了自我的輝煌，又變得自由與完美。而正是這一時刻哈里找到了渴望已久的“它”。

籃球與性愛給了哈里一時的解脫，卻終究給不了他一世。從籃球與性愛中所能找到的自由與完美是暫時的，縹緲的，同時給他帶來一系列難以解決的家庭問題，出于對妻子和家庭的愧疚，他又一次次跑回家去。他理應(yīng)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他理應(yīng)與周圍的人(至少是家人)達成和解，他理應(yīng)為自己定出更為實際的目標，但所有這一切都是哈里不愿做也做不到的。因此，這種當斷不斷的痛苦使得籃球與性愛演化為另一個無底的陷阱，一張無際的羅網(wǎng)把他牢牢困住。他想通過打球和性愛這個精神避難所來發(fā)現(xiàn)“真諦”，逃避現(xiàn)實，然而，卻增添了人生的迷惘與困惑，他的逃跑沒有給他本人帶來解脫，甚至還導(dǎo)致了他女兒的夭折，加深了哈里這個小人物的悲劇色彩。

厄普代克也是個態(tài)度嚴肅的作家，筆下人物的行為也總代表著一種沒有表白的觀點。作者在一次演講中曾對《兔子，跑吧》的創(chuàng)作意圖做過一番說明：“確實，我在每本書中都描寫了現(xiàn)實存在的壓力和沖突，描寫我們私生活和社會生活中難看的瑕疵。社會上存在著無法解決的各種問題，我認為我的書基于對這個事實的變態(tài)口味之上。在內(nèi)心對生活的欲望與外部生活可能帶來的滿足之間，兩者是無法妥協(xié)的。你希望永遠活下去，永遠富貴，你有無止境的欲望，無止境的自由，而社會又必須建立嚴格的限制，約束它的成員。在個人愿望與現(xiàn)實之間，兩者根本沒有辦法調(diào)和。我寫《兔子，跑吧》就是想說：沒有解決的辦法。這本小說主要寫的是‘跑’，在兩者之間竄來竄去，直到最后，感到累了，精疲力盡了，然后死去。這個問題也就隨之解決了。”小說結(jié)束，啥里仍在繼續(xù)“跑啊，跑啊”，這種開放式結(jié)尾揭示了當代美國青年人的悲劇，作品對哈里的家庭危機主題的反映也正是作家對當代美國社會普遍存在的家庭問題深刻憂慮的體現(xiàn)。

作者簡介：

王蕾蕾(1981－ )，女，山東棗莊人，現(xiàn)工作于山東省棗莊學院，助教，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