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和“五四”的文學變革中,語言其實始終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其中一個重要的表現就是晚清和“五四”兩代知識分子不約而同地對“言文一致”這個命題給予了高度的關注和重視,而對于“言文一致”的追求事實上折射出他們對于中國文學現代轉型的共同渴求。學界對“言文一致”及相關問題的研究已經達到一定的深度,但其中還是存在不少的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對“言文一致”歷史語境的還原做得還不夠,對于“言”、“文”在不同語境中的復雜意蘊缺少細致的分析,從自身的理解出發加以闡釋;與之相關的是,探討這一命題時,很少意識到言文一致的追求其實包含了中國知識分子對于漢語的全新反思,涉及漢語,也牽涉到漢字,形成了日后的漢字改革、國語運動與文學革新的匯流;此外,對于這一命題,或是分析晚清知識分子的觀念,或是研討“五四”知識分子的觀念,而忽視了這一命題其實是兩代知識分子共同關心的問題,而且兩代知識分子對待同一命題,其觀念與態度也存在深刻的差異。
一、文學啟蒙——“言文一致”的歷史動因
“言文一致”從根本上說其實是語文變革的要求,這在中國歷史上古已有之。
但是,晚清和“五四”時代中國知識分子提出的“言文一致”要求,則與此前的語文變革有了根本性的區別:此時的變革要求并非是從言文問題自身出發,而是為了挽救民族危亡、啟蒙民眾,在總體上是中國思想文化現代轉型的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講,此時的“言文一致”命題,已經帶有鮮明的“現代”印記。
學界一般將晚清時代“言文一致”的首倡之功歸于黃遵憲,依據便是他的詩句:“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但是,黃遵憲后來提出的觀點更值得關注。他認為“語言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文字合,則通文者多”,由此要創造“明白曉暢,務達其意”、“適用于今,通行于俗”的文體,“令天下農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
與此相應,晚清的維新派也注意到開啟民智的重要性,對于言文問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把“言文一致”納入到改良革新的總體計劃之中。梁啟超最初是以其變法主張而備受關注,他注意到語言文字問題也是源于變法需要。最早的相關論述見于1896年所作之《變法通議》。梁啟超宣揚變法,堅持以育人才、開發民智為要義。但是當時中國的教育卻存在極大的弊端,其中一項即是“未嘗識字,而即授之以經;未嘗辨訓,未嘗造句,而即強之為文”。有感于此,梁啟超把當時的語言文字與古代文字作了比較,發現“古人文字與語言合,今人文字與語言離,其利病既縷言之矣。今人出話,皆用今語。而下筆必效古言,故婦孺農氓,靡不以讀書為難事”。
然而,言文分離已是既成事實,漢語處于這樣一種尷尬境況,如何能夠擔當啟蒙國民的重任?為此,梁啟超找到了國語與國民性的一個結合點——文學。
“五四”時代,“言文一致”依然是知識分子探討的一個熱門話題。但是“五四”知識分子強調的是個性自由的觀念而非一般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觀念。胡適提倡白話文運動,正是要以白話文傳遞現代思想:“要先造成一些有價值的國語文學,養成一種信仰新文學的國民心理,然后可望改革的普及。”文章應該傳達出個體的獨立意識并以此達到啟蒙的目的,是“五四”知識分子在探討“言文一致”時的基本出發點,體現出更為徹底的現代意識。
啟蒙國民、開啟民智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探求救國救民之路時意識到的問題。在他們看來,要做到這一點,既要引進西方的思想文化,又要向民眾進行傳播。這就涉及了語言問題,既然語言被視為傳達思想的工具,要變革思想,語言就是一個關鍵環節。另外一個方面,文學與文章都是依靠語言而寫成的,文學作品對民眾的影響力不言而喻,因而選擇文學作為突破口,也是歷史的必然。由此,語言運動和文學變革發生了密切關聯,以文學實現啟蒙為目的,自然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首選。
二、反思漢語——“言文一致”的現實起點
晚清和“五四”時代對漢語的反思,是在同日本與西方語言文字的對比中進行的,這就使得中國知識分子有可能跳出本土文化視野,對漢語和漢語文化重新進行思考。
由于晚清知識分子一開始就不是從語文自身的特性出發來探討言文問題,而是出于啟蒙的需要,漢語與西方語言的對比自然被納入到二元對立之中,不是二者各有優勝,而是有了明顯的高下優劣之分。因此,梁啟超的這種思路實際上代表了晚清與“五四”兩代知識分子探討“言文一致”問題的兩條思路:語言變革(落實為白話文運動)與漢字改革(主要是拼音化運動)。
語言變革和漢字改革運動其實是并行不悖的。在晚清時代,就前者而言,眾多白話報的出現就是實際的證明。就后者而言,眾多的漢字改革方案紛紛出臺,耐人尋味的是,語言變革是要以白話取代文言,樹立其作為國語的地位。漢字改革卻是借鑒國外,以外語作為改革的參照。“五四”時代的白話文運動要求言文一致,但與晚清時代相比已經有了很大不同。雖然胡適所說的白話依然是“俗語俗字”,采納方言土語,但是“五四”知識分子所樹立起來的“國語”——白話——實際上是“一種口語、歐化句法和古代典故的混合物”。正是因為這種白話文不是單單采納方言土語,也不是口語言說的直接記載,而是承載現代思想的重要媒介,因而現代白話不僅沒有拉近民眾與書面語的距離,反而拉開了這種距離。而在言文一致的大背景下,真正提倡書寫和言說的一致是拼音化運動。魯迅和錢玄同等人對漢字拼音化十分看重,其中包含的思路是實現書寫和言說一致,使漢字變成表音文字。
但從實際結果來看,恰恰是白話文運動取得了勝利,而拼音化主張步履維艱,直至今天也沒有實現。從文言到現代白話的轉換意味著古代漢語體系退出前臺,現代漢語體系得以建立。但無論是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二者共同的書寫基礎都是漢字。
三、“文學”觀念的革新——“言文一致”的實際成果
在晚清知識分子看來,言文分離是實際存在的事實,因而需要通過語文改革來改變現狀。
晚清知識分子對“言文一致”的追求促成了文學觀念的現代轉型,催生了現代意義上的文學格局。但是“五四”時代的變革才真正在更深的層面觸動了古代漢語的根基,由現代漢語建立起現代思想文化。胡適等人發起了文學革命,推行白話文學,但是在進行的程序上,新文化陣營內部是有分歧的:陳獨秀在1917年《新青年》3卷2號“通信”的編者附記中提出:“白話文學之推行,有三要件:首當有比較的統一之國語;其次則須創造國語文典:再其次國之聞人多以國語著書立說。茲事匪易,本未可一蹴而就者。”對此,胡適反駁說:“國語不是單靠幾位言語學的專門學家就能造得成的;也不是單靠幾本國語教科書和幾部國語字典就能造成的。若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
從實際情況看,胡適的主張立足于進化論。后來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也把新文學追溯到明代公安派那里,也不無這種意味。但胡適對語言的文化意義顯然有所忽視,周作人卻意識到“這荒謬的思想與晦澀的古文,幾乎己融合為一,不能分離”。因而“文學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卻比第一步更為重要”。朱希祖的話可以做很好的注腳:“新文學有新文學的思想系統,舊文學有舊文學的思想系統”,“文學的新舊,不能在文字上講,要在思想主義上講。”由此來看,“五四”知識分子所提倡的“言文一致”,真正促成了現代“文學”觀念的發生。
綜上所述,晚清與“五四”時代“言文一致”的命題,表面上是語文改革,實際上是以啟蒙立場為基本前提,是以外語為參照對漢語進行全面反思,現代意義上的“文學”與“文學”觀念也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得以建立的。
作者簡介:
郭勇(1978- ),男,湖北麻城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三峽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文論、中西比較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