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記》創作于1934~1935年,是沈從文的散文代表作。
《湘行散記》延續著沈從文一貫的文學理念,關注“人性”的美善,追求“人與自然契合”的理想人生。從20世紀20年代走上文壇,到20世紀30年代成為文學大師,沈從文一直把表現人性、重建美善人性當做他文學創作的使命。他說:“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廟供奉的是‘人性’。”(《從文小說習作選·代序》)正是從“人性”出發,在偏遠閉塞的湘西,沈從文發現了被現代文明忽視或摒棄b的人性的美善,發現了極少受近現代文明侵染的、保留了原始的熱情真摯、素樸正直的“湘西人生”。《湘行散記》作為一部記錄沈從文離家十年第一次返鄉見聞的作品,可以說是用第一手的材料直接為他的人性觀、文學觀作了證明。在《湘行散記》中,沈從文秉承“人事在一定背景中發生”的文學創作觀念,在湘西自然與文化背景下,展開了對湘西人生的盡情書寫,張揚了人的蓬勃的生命力和自在自得的人性。
沈從文特別強調“人事在一定背景中發生”的創作觀念,強調自然地理、文化風俗對身處其中的“人”的意義,強調獨特的自然環境對于民族文化、文學、人性形成的重大作用;
“那種黛色無際的崖石,那種一叢叢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種小小回旋的溪流,合成一個如何不可言說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沒有這種地方,屈原便再瘋一點,據我想來,他文章未必寫得那么美麗。”“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
《湘行散記》將湘西的人事置于特定的自然地域景觀、文化風俗中,其人物大都是生活在沅水流域的湘西人。湘西,沅水,成為人性構成中的重要因素。
湘西地處中國西南,絕大部分處在云貴高原的東部邊緣,地理環境閉塞,直到20世紀初葉,這里還是公路未通,火車不行。只有沅江與澧水兩條河流,成為湘西與外界交通的要道。
由于地理環境、歷史沿革等方面的原因,楚文化自古異于中原華夏文化,它以親近自然、尚武尚勇、桊神信巫、唯情尚情等為特征,張揚的是人的蓬勃的生命力和自在自得的人性。雖然在楚國日益擴張過程中,特別是秦統一中國后,楚文化逐漸被華夏文化同化,但楚文化的血脈精神卻一直存于楚人的血液中,特別是留在由于地理環境閉塞不易被外來文化同化的湘西人的血液中。在《湘行散記》中沈從文突出了人物身上原始自然的人性、唯情尚情的男女情愛、勇武俠義的游俠精神以及堅韌頑強的生存品格。
在《湘行散記》中沈從文從桃源出發,沿沅水上行,經辰州、瀘溪、保靖、茶峒,到鳳凰,一路上水上船上岸上的見聞都與水,與水上、水邊人物有關,人物亦正亦邪,游俠氣濃,充滿濃郁的江湖氣息。
水手、纖夫是《湘行散記》中出現最頻繁的人。沈從文對這些常年漂泊無定、風餐露宿,在兇險異常的水上討生活的人充滿著深深的情感:“對拉船人與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
《湘行散記》中的那個“羅馬戰士”似的老纖夫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年紀將近80歲了,仍然為一百文雇傭金與人爭執不下,以至于相互辱罵。對自我利益的固執堅守,對生的努力執著,呈現出令人嘆服的生存品格。在對老纖夫的描寫中,沈從文將其人性中自私執著與樸素自然交織的江湖氣質表現得淋漓盡致。
水手在《湘行散記》中多以放浪不羈、粗野爽朗、精明狡猾、勇敢耐勞、慷慨俠義又不乏自然樸質、真摯柔情的形象出現。
這些水手的生活實質上異常艱難辛酸,睡船板蓋臭被、吃酸菜臭牛肉,為了每天的八分錢或一角三分錢甚或一分二厘錢,“不問天氣如何,這些人皆得從天明起始到天黑為止,做他應分做的事情。”但沈從文并不僅僅感慨于水手的生活的艱辛,更同樣展現了這些在命運底層討生活的人自由奔放,樂觀豁達的天性。
男女情愛是表現人性最好的切入點,也是表現地方性最好的載體·有水手出現的地方,就會有在吊腳樓里從事“人類一種最古的職業”的婦人。水手與妓女的戀情是沈從文筆下情愛關系很重要的一筆,《湘行散記》中有多篇涉及。妓女與水手的戀情大多本應只是一夜情緣,但相同的命運卻將她們更緊密地連接在一起。脫離了歡場男女逢場作戲的虛偽與利用,“他們與水手相依為命,相互從對方身上獲得精神上的慰藉和生存下去的勇氣”。
在這些里,沈從文傳達了一種迥異于中原腹地儒家傳統文化的倫理道德觀:人性的自然質樸、情感的善良純厚、生命的莊嚴認真即為道德,你情我愿即為愛的準則。
在這些地位卑微的人物身上寄寓了沈從文對人性的莊嚴思考,正如有論者所言:沈從文是想“通過這樣一群特殊群體的特殊生命形態,來諦視人性的真假、善惡、美丑和生命的尊卑高下。……讓我們在沒有生活歡樂的地方領略生命的歡暢,在沒有人間同情的地方體會人間的至情,在人被扭曲的地方感悟人性的自然質樸和純厚善良,讓人性的光輝照徹粗糙的生活和骯臟的現實。”兩性關系中所蘊藏的蓬勃自然的生命力成為沈從文重造民族文化品格、重造完美人性、重造理想社會的最有力因素。
當然,水手與妓女在男女兩性關系的自然樸素與湘西邊地人普遍對情愛所持的開放態度有關,與湘西邊地文化原始與自然的特性有關。兩性關系中唯情尚情、率性任情,兩性相吸、兩情相悅、你情我愿,一切合乎自然人性,水手與妓女的情愛關系只是湘西邊地兩性關系的一種另類存在。
《湘行散記》中涉及的人物類型廣泛復雜,除了纖夫、水手、妓女,還有農民、店老板、兵士、土匪以及各種腐蝕鄉村靈魂的人物等。如果說纖夫、水手、妓女、農民、店老板、兵士是湘西常態人生的代表者(雖然妓女是畸形的存在,但是被社會與政府認可),那么土匪就是湘西傳奇人生的代表者。在這樣一些人身上,我們看到了某一種湘西人獨特的人生形式和人性存在。
歷史上的湘西多匪,這是世人皆知的,多匪的原因很復雜,沈從文在他的另一部散文大作《湘西》中做過一些分析:“因兵役法的缺憾,和執行兵役法的中間層保甲制度人選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這些壯丁拋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當匪。匪多的原因,外來官吏苛索實為主因,鄉下人照例都愿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讓他們那么好好活下去。鄉下人照例一入兵營就成為一個好戰士,可是辦兵役的卻覺得如果人人都樂于應兵役。就毫無利益可圖。土匪多時,當局另外派大部隊伍來‘維持治安’,守在幾個城區,別的不再過問。”兵役法的缺憾和官吏苛索在當時應該是普遍存在的問題,而像湘西人那樣被“逼上梁山”的卻不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這顯然與湘西人強悍勇武,剛烈好斗的性格有關,沈從文曾說“地方民性強悍,好械斗,多互相仇殺,強梁好事者即容易生事,老實循良的為生存也就力圖自衛”。人人都知道用刀保護身體和名譽,湘西人這種勇武好斗的強悍性格,使他們很容易在遇到極端事件時鋌而走險,占山為王。加之湘西重山疊嶺,灘河峻激,林密洞深,地形十分復雜險峻,為這些人嘯聚山林提供了有利的地理條件。
雖強悍勇武,剛烈好斗,但卻崇尚武德,“本地軍人互相砍殺雖不出奇,行刺暗算卻不作興。這類善斗毆的人物,有軍營中人,有哥老會中老幺,有好打抱不平的閑漢,在當地另成一幫,豁達大度,謙卑接物,為友報仇,愛義好施,且多非常孝順。”即使落草為寇,占山為匪,卻充滿豪勇俠義之氣。《湘行散記·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中煤礦工人殺人搶槍后上山做了土匪,三年后煤礦工人出身的匪首帶領兩千窮人占領了縣城,后被剿滅。但匪首成功逃脫。五名軍官化裝入伙,在入伙儀式上突襲匪首,匪首身負重傷被捕。即使如此,那匪首仍是從容鎮定,先說服軍官不殺他,又設計騙過五個軍官,投廢礦井自盡。匪首的故事讀來蕩氣回腸,而他的選擇更令人感嘆,生既自由,死亦自主,生與死的選擇都體現出邊民原始雄壯的生命力和強健的生命意志,與沈從文所崇尚的自在自然的人性相合。
“文學是人學”,沈從文推崇強調“人事在一定背景中發生”,強調自然地理、文化風俗對身處其中的“人”的意義,是為了凸顯人與自然的關系,凸顯“人與自然契合”的理念,凸顯“一定背景”(自然地理、風俗文化等)對人性的影響,正如我們一再強調的,“人”、“人性”是他表現的核心。
為什么沈從文如此強調特殊自然地理、特殊文化對人性的影響呢?我想,這是與他創作中都市與鄉村、現代文明、封建文化與湘西原始古樸的文明、文化對立的思維模式所決定的。沈從文以“人性”為切入點,發現封建文化壓抑人的本能訴求,扭曲人的自然天性,“人都儼然為一切名分而生存,為一切名詞的迎拒取舍而生存。禁律益多,社會益復雜,禁律益嚴,人性即因之喪失凈盡”。于是人就變得虛偽猥瑣,膽小怯懦,成為“寺宦人格”;現代都市文明則膨脹和縱容了人的貪欲,人成為唯利是圖的物的奴隸。如何改造現代人身上的“寺宦人格”和拜金主義,使人人具有健康的人性,沈從文把他的目光投向了他的湘西——因地處邊地而古風猶存的湘西。在鄉村與都市,現代與原始的比照中,沈從文發現了湘西世界中存在的人與自然契合的人生形式——自然之美,人性之善,生命之真,風俗之淳,蓬勃強悍的生命活力,雄強自由的健康人格。
正如有研究者所說,“沈從文正是從自己原始野性的文化血統出發,認為作為傳統文化與都市文明的產物的‘這個民族已墮落到一個無可希望的境遇里去’,而一切癥結的所在就是人性的沉淪與原始雄壯的生命力的喪失,因而社會重造的根本在于。人的重造’。”“禮失而求諸野”,沈從文向鄉野尋求人性改造的資源,在道德重建的意義上與古代的圣賢的思維方式、文化主張相合。
沈從文認為“人類最不道德處,是不誠實與怯懦”,推崇“雄強健壯,精力充沛,生命力旺盛,情操高尚,正直善良,疾惡如仇”的理想生命形態,正因如此,像水手牛保、“古羅馬戰士”似的老纖夫、土匪甚至吊腳樓上的妓女都成為沈從文贊賞的對象。因為,他們有著原始的自然性,雄強的生命力,重義輕利,勇武俠義,誠實正直,這些湘西“鄉下人”,給孱弱變異的現代人性注入一針強心劑、營養劑。
作者簡介:
劉學云(1969- ),女,文學碩士,山東萊蕪人,唐山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