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皇帝的地方過日子,假如不巧這里還極少宗教氛圍的話,人會覺得缺點什么,法律管束你的公共行為,家庭和學校引導你的日常思慮,但這些都不能代替君主這一特殊實體的位置。我們無法再想象生活在傳統君主制下自己的樣子。在資產階級革命之前的西方,在英、法與德意志神圣羅馬帝國諸邦,國君存在的依據仍是不容置疑的。
因此,在讀《弒君者》的時候,我會想起方今之日,熟悉了共和的人對路易十六和查理一世產生的比以往更強烈的同情,同情路易十六,一定程度上是基于對法國革命后的長期血腥動蕩的認識,而在英國學者羅伯遜的敘述中,查理一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斯圖亞特王朝的句號理當由他來畫,他多次不當課稅,解散不聽話的議會,濫施酷刑,對外作戰不利,對內又很不明智地得罪了清救徒;內戰結束后,戰敗的查理估計錯了形勢,始終放不下架子,并多次企圖潛逃、謀求復辟,這才造成克倫威爾、費爾法斯特領導的獨立派下定決心要取締君主制,實行共和。
查理一世在不同場合多次警告他的對手“小心你們現在所做的”,“記住,我是你們的國王”,威脅之意固不足道,但是英國人亦當反思:我們做好沒有國王的準備了嗎?軍隊是受國王之害最深的,內戰造成了十多萬英人死亡,占總人口的比例甚至超過了后來的兩次世界大戰,所以他們在法庭上高呼“正義”,聲援審判者們,大有“慶父不死,魯難未已”之勢,但他們的對手,元老院和形形色色的保皇分子,也組成了實力強大的后援團。在這里,我們又一次見到了歷史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碰撞:如果國王在軟禁期間收斂一下自己的強硬,如果他愿意接受一位辯護律師的服務,如果公開審判能排除更多的場外因素,還有,如果沒有約翰,庫克的存在——正是這位出身卑微卻無所畏懼的律師在別人退縮的時候站了出來,全力促成了對國王的死刑判決。
這諸多偶然因素證明英國革命的妥協性絕非浪得虛名,同時也鞏固了羅伯遜先生反復重申的論點:“人民審判國王”一事實乃破冰之舉,時局遠非萬事俱備,故而世襲國王對最壞的后果也完全估計不足。他心里真的是這樣想的:一個沒有君主的國家,人民不會覺得缺了點什么嗎?況且,篤信基督教的子民們真的敢于顛覆身蒙上帝之光的國君?關于后者,庫克等人在《舊約》里找到了耶和華不允以色列人立王的反證予以駁斥;而關于前者,則非得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的人,敢于不顧個人安危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國王必須得死,君主制也必須和他一起滅亡。”
這不是庫克一時興起、圖慕虛名的宏論,在那個奸猾者輩出、墻頭草當道的時代,庫克確屬難得的光明磊落之士,能拋棄得失榮辱,也罔顧自己是否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恪守為全民謀公道的信念,執守住內心的正義感,然而,英國人也的確沒有做好準備,若不然也不會迎來“護國主”克倫威爾的獨裁,以及其后導致庫克慘死的王政復辟。最后,通過所謂“光榮革命”,砍了國王腦袋的英國人還得主動迎威廉二世夫婦回國為君。若聽到今天的人們贊譽以保守、妥協、開明君主制為特色的英國政治智慧,睚眥必報的查理一定會欣喜若狂,而勇毅的約翰,庫克就難免輾轉反側、無法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