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9年7月11日清晨4時30分,北京醫院,93歲的任繼愈先生靜靜地合上了雙眼;4個半小時后,在301醫院,98歲的季羨林先生駕鶴西去。“風雨百年,鑄造的是品格;大浪淘沙,沉淀的是真金。”再多的言語,也無法表達對兩位老人的敬意,僅以這一方小天地,靜靜地寄托對逝者的哀思。
季羨林、任繼愈:那個時代培養的大師
關鍵詞:那個時代 大師
98歲的季老季羨林、93歲任老任繼愈,在2009年7月11日同一天辭世。
“人生不滿百”,一語成讖。季羨林先生盡管久居醫院,但對高壽者來說,他的身體算是較好的,精神狀態更是不錯。逝世的頭一天還他在揮毫題字,用毛筆題寫了“臧克家故居”等,是因心臟病突發,突然離開人世的。
季羨林先生的人生之路坎坷起伏,而他的人生之境豐富多彩。用季先生自己的話說:“在這一條十分漫長的路上,我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旁邊有深山大澤,也有平坡宜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風;有山重水復,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絕處逢生。路太長了,時間太長了,影子太多了,回憶太重了……”
季先生留給公眾的,更多的不是沉重的記憶而是諸多的美談。最典型的當屬“副校長季羨林為新生看行李”。畢業于北大的名記唐師曾,稱季羨林先生為老師,他的描述最生動:整整20年前,一位剛剛考取北大的學兄興高采烈地到北大報到。由于初進京城,人地生疏,戰戰惶惶。一個人肩扛手荷,好不容易找到設在大飯廳的新生報到處,注冊、分宿舍、領鑰匙、買飯票……手忙腳亂中把行李托付給一位手提塑料網兜路過的老者。東奔西走,待忙過一切,已時過正午,這才想起扔在路邊托人照看的行李,當即嚇得靈魂出竅。一路狂奔著找回去,只見烈日下那位光頭老者仍立路旁,手捧書本,悉心照看地上懶洋洋的行李。學兄對老者千恩萬謝……次日開學典禮,只見昨天幫他看管行李的那位慈祥老者,竟也端坐主席臺上。學兄找人一問,原來就是大名鼎鼎的北大副校長季羨林,學兄再次差點嚇死過去。
人品學品俱佳,思才文才雙馨。網友悼詩說:“季節變換人無常,羨慕大師學識龐。林中頓減千秋樹,世界都在喊彷徨!”季羨林先生精通12種語言,其中包括偏僻得嚇死人的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盡管他在《病榻雜記》中一辭“國學大師”,二辭“泰斗”、三辭“國寶”,但資深教授的名頭是辭不了的,還有一串“家”的頭銜: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東方學家、思想家、翻譯家、佛學家、作家。
任繼愈先生的名頭沒有這么多,但這幾個也是分量沉甸甸的:著名學者、哲學家、宗教學家、歷史學家、中國國家圖書館前館長、現名譽館長。一國之“國家圖書館”,得是一個國家的飽學之士,方能出任館長。解放前,梁啟超、蔡元培都擔任過國家圖書館館長,李四光也只能是派上一個副館長當當。這有點像擔任國家大辭書《辭海》的主編,得有真才實學真水平,而不是你官兒大去掛個主編的名就受到公眾承認的。
任繼愈先生在生前非常勤奮,多年以來堅持每日凌晨4點鐘就起床工作,住院治療前還在編纂《中華大典》,以及續編《中華大藏經》。《中華大典》的編纂已完成了一多半。此外還有“佛教思想史”和“哲學史”等著作的編纂工作還未完成。任先生為人處世低調,不圖虛名,寧愿多做實際工作。他生前交代過幾件事:第一,不出全集;第二,不過生日;第三,過世后不用進行很隆重的告別儀式。之所以不愿做這幾件事,是因為任繼愈認為,人做這些事就會讓別人說違心的話,比如過生日時,別人會說“長命百歲”,這其實是不可能的。“長命百歲不可能”,這與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憶》中所言的“人生不滿百”多么相似!這才是人生真正的通透與灑脫。
低調的任繼愈先生,不像季老那樣有大量的通俗篇章問世。季羨林正是因為寫作了大量隨筆散文化的文章,為公眾所熟悉的。尤其可貴的是一本《牛棚雜憶》,是反思文學中的優秀作品,與巴金的《隨想錄》、韋君宜的《思痛錄》一樣,具有不一般的思想性與深刻性。著名雜文家邵燕祥先生說:“季羨林先生從‘文革’以后,就一直很堅定地反思‘文革’,他的《牛棚雜憶》,由于比較直率地寫出了‘文革’的遭遇和他的心路歷程,最真實、最生動的就是他講自己一度萌生了自殺的念頭,當他準備到校園北面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遇上學校暴徒來敲門。這改變了他的計劃和命運。他得出的結論非常好:對惡人不要軟弱。暴徒的到場反倒使他抗拒暴力,維護自己寶貴的生命。試想,如果他在1968、1969年就結束自己的生命,就無從寫出那么多的學術專著并做那么多的貢獻了。”
季老留在《藝術人生》最后的微笑
關鍵詞:國之魂魄民之肝膽
季先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學者,一個對文化有著獨特貢獻的世紀老人,他生活樸素、思想質樸,就如他自己所說的一樣:“我語不驚人,貌不壓眾,不過是普普通通,不修邊幅,常常被人誤認為是學校的老工人。”就是這樣一個老人,說其是國之魂魄、民之肝膽也是毫不為過的。我們曾經幾次走進季老在301醫院的病房,和老人握手的時候覺得那是一雙瘦骨嶙峋但充滿力量的手,飽含著一種樸素的誠意,想想他的功德和學養,采訪是有壓力的,但是眼前的季老就是一個樸素但親和的老人,老人的話很慢,也不多,乍一聽似乎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但是細細地品味卻是一番新的味道。記得在2006年底,我們采訪季老,請他為年輕人留言,他想想說:“要進步,要高興”,只言片語,一生的感悟。最近,我也在北大進修藝術碩士,當我在未名湖畔散步的時候,時常想起在北大流傳甚廣的典故,一個在籃球場悄悄為入學新生看管行李的老人,一個騎著自行車在北大出行的老者,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是我想,那應該就是北大的一道最獨特的風景,也是人生的一段佳話。
我也時常想起季老的那些話:
“對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屬,還是朋友,都應該有一個兩字箴言:一曰真,二曰忍。真者,以真情實意相待,不允許弄虛作假;對待壞人,則另當別論。忍者,相互容忍也。”
“走運時,要想到倒霉,不要得意得過了頭;倒霉時,要想到走運,不必垂頭喪氣。心態始終保持平衡,情緒始終保持穩定,此亦長壽之道。”
“你們的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離開民族大業的個人追求,總是渺小的。”
“做人要老實,學外語也要老實。學外語沒有什么萬能的竅門。俗語說: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就是竅門。”
“自己生存,也讓別的動物生存,這就是善。只考慮自己生存不考慮別人生存,這就是惡。”
“要說真話,不講假話。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
“就是不一定把所有的話都說出來,但說出來的話一定是真話。”
“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
……
季老匆忙地離開,讓我們靜靜地目送。
悼任繼愈先生文
關鍵詞:浩蕩為學高尚做人
今年6月中旬,我隨王麗一起去北京醫院看望了任繼愈先生。如今先生逝去了,我才體會到匆匆一見成永別的人間悲愴。生命的恍惚和脆弱,在這種特殊時刻猶顯真切。我去時已知老人癌癥復發,可能時日無多,便挑了一個鮮艷的花籃送上,希望能帶給老人一點喜意。老人見了果然很開心,半靠在病床上,讓我們趕快坐下。
當任先生聽說王麗寫了篇文章叫《找回“家、國”的支點》時,他提高嗓門說:“‘家、國’的支點就是文化,應該落在文化上。”接著他說:“中國有五千年歷史,不能用的時候就說五千年,不用的時候就說六十年,五千年就是五千年。”我不知道別人來探望時,老人是否常說出這樣的箴言,但這句話,在我聽來就像是老人的臨終遺言。
我對任繼愈先生的學術思想了解得很少。1980年代只讀過他的《老子新譯》,另外就是在一些古籍普及本中,常讀到他寫的序,熟知任先生的名字。任先生曾是熊十力的弟子,對儒釋道都有研究,國學功底可謂深厚。然而,他與熊十力先生不同的是,他后來并未堅持自己的儒學思想,而是認同和接受了當時的意識形態。一方面這和當年強大的思想改造運動有關;另一方面,是他受了賀麟和馮友蘭先生的影響。任先生一直敬重熊十力先生“浩蕩為學,高尚做人”的品格。任先生后來自述道,1956年他給熊十力先生寫信說:“我已放棄儒學,相信馬列主義學說是真理,‘所信雖有不同,師生之誼長在’,‘今后我將一如既往,愿為老師盡力’。熊先生回了一封信,說我‘誠信不欺,有古人風’。”此后他們兩人雖有書信往來,但再也不探討學問了。
任先生早年雖聲名遠播,1987年卻開始埋首于古籍整理,可看作是對前期學術生涯的一種反思。他主持的《中華大藏經》的編校和文津閣《四庫全書》的影印出版,均屬龐大的文化工程,沒有他的推動,這么大的學術工程是極難啟動的。最讓我感念的,是他對《國學基本教材》出版的幫助。2007年王麗女士找到我,說有一套臺灣的“四書”教材編得非常好,希望能放在我編的“紙生態書系”中出版。一見面,王麗女士就告知我任繼愈先生很關心這套書的出版,曾多次表示:“如果找不到出版社來出,我愿意湊一份錢,我們自己來出。”臺灣教育很長時間都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干的,任先生對這套教材的認可,也表明他對儒家進入學校教育的贊同。后來這套教材和教師手冊,分別在新華出版社和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任先生也一改不再作序的習慣,分別為這兩套書寫了序言推薦。至今想起,仍然感激先生。
兩位文化老人在同一天走了,我猜測,也許是想對眼下這個平庸自大、學閥學混叢生的學術界有所啟示。如果兩位老人的走,并不能使今天的學術界有一些反省,那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