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慶祝建國六十周年”,而不說“慶祝祖國六十華誕”,是因為我們知道,“祖國”跟從1949年起算的共和國政權不是一個概念。雖則辛亥革命以來,“中國”的提法才算是正式得到使用,但西人用以稱謂中國的“China”一詞古已有之,作為一個政治實體的“中國”早已存在;我們也知道,定義“中國”,詮釋它在文明與文化上的含義,并不是于今享壽六十的共和國政權,能夠憑借其今天呈現給世人的形貌做到的。“中國”二字,一言難盡。
與所謂“五千年文明”相比,六十年真的不算什么——這六十年里,我們的共和國曾經上下雄心勃勃,認為站在了歷史上正確的一邊,認真地以匡濟世界為己任;也曾舉國幡然悔悟,覺今是而昨非,踏踏實實走上變革自強的道路。其間的動蕩轉捩,沉浮顛簸,或許比起過去輕則兵災、重則動蕩的“治——亂”循環要強過許多,但要說能超越一定的歷史陳規,恐怕為時尚早。已有不下百篇論文論證了“封建”一詞不適宜概括民國之前的中國國家性質,認為“分封建制”早在先秦就已無存,建議以“皇權專制”一語代之,應該說這是明智之舉:術語一變,我們這些感受著今日的人,便可明晰地看到今天的中國與過去的中國之間并非“封建”與“共和”那么看起來判若天壤,而是有著內在的連續性——過去制約著中國文明進步的主要因素,今天依然在影響著我們的政治與社會生活。
貫穿這六十年里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個概念,就是“傳統”。“傳統”幾乎意味著我們所取得的一切文明成就,即使像“專制”這種需要一代代新人努力去卸掉的包袱,也是“傳統”之一,是文明的一部分。自從新文化運動和“五四”以來,傳統的壁壘就在西方新學的大潮下布滿了裂痕,搖搖欲墜,而在四五十年前,我們新生的共和國也有過很長的一段系統否定傳統——尤其是以“孔老二”為代表的文化傳統——的曲折經歷,時人恨不能與祖先裂席而居,將“封建主義”時代的精英們一律打入死牢——他們如何能預料到,九十年代后期直到今天,竟會有所謂的“國學熱”興起,會有那么多以講三國、講唐史、講孔孟老莊、四書五經的明星學者出現?而與此相類,我們看見《中華文明讀本》封面上的司南和內頁的《清明上河圖》片斷,也一定會感到這是一本關于我們自己的“根”的書。
“文明”可以超越政治制度的界隔,社會性質的嬗變,把所有成就都打撈進去。胡夫金字塔是古埃及文明的結晶,是一個集體性的榮耀,而非法老獨裁統治、壓迫人民的產物和象征;同樣道理,《中華文明讀本》中那一篇篇有關城池建設、宮殿興修、開疆拓土、科舉制度等等的主題文章,留給我們最深刻的印象是一種“文明”的一體性:過往的君主和臣民,政治家與思想家,史官與科學家,工匠與技師,他們所有傳諸后世的貢獻造就了今天我們所生活的第一和第二自然乃至思維方式。書中所述的許多內容仍舊在我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例如瓷器,作為我國最著名的工藝品之一,可謂須臾不可與中國分離,再底層的百姓也要設法置一些瓷制品裝點室內;再如品茶,被作為修身養性、延年益壽的生活習慣而得以傳承下來,至今仍然繁盛不衰。“文學與藝術”一章中所介紹的詩歌、書法、文人繪畫、戲曲、古典小說等等,始終是中國人的精神支柱,塑造其性格,與這些范疇完全無涉的中國人,其身份幾乎是不完整的。其他的,如“科技與工藝”一章中所述及的四大發明、冶金采礦、絲綢染織等皆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中國向世界的貢獻,它們身上帶有傳統的烙印,也至今關系著這個國家的民族認同。
沒有一個新國家是可以不依賴舊有的文明、不努力梳理與傳統的關系而穩操航舵的——君不見歷時僅二百余年的美國須靠清教徒帶進來的民主理念、制度智慧和宗教倫理壯大,而1948年才問世的現代以色列,它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迅速發達,最大的依托便是古老猶太文化的復興,在此基礎上融合了歐亞非各大洲移民猶太帶來的現代文明成就。
劉東先生本人以其一貫的雄辯在序言中指出了審辨“古代文明的價值內核”對于身處今世的意義,而他本人在書中所寫的三段文字——“古代體育”、“尚武精神”以及“飲酒文化”——毫無疑問也是全書中最具現實感的:“飲酒文化”包含了醉與醒的辯證,直抵中國文人傳統中對入世交友與自我逍遙放逐的雙重精神期許;“尚武精神”則略顯沉痛地總結了古代重文輕武的歷史教訓:“潛伏在民族魂靈中的一種尚武精神,要比千萬道萬里長城更能保家衛國”。劉東認為“陽剛之氣”的缺失,是導致堪稱燦爛的中華文明近代以來積弱落后的重要因素之一,我想,這也是今天慶祝六十壽誕的共和國所不可忘卻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