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頭鎮的“網”
11月5日,溫州平陽縣水頭鎮。
“再逼下去,我們要跳樓了,”小葉和小蔡猛抽著煙,在賓館的窗前走來走去,眉頭緊緊擰成一個硬疙瘩。兩人是山西臨汾一家煤礦的大股東。都很年輕,30歲上下,透著生意人的精明與干練,自十來歲外出打工做生意,如今都已身家不菲。
平陽和蒼南是溫州人在山西炒煤的重災區,尤其是這個人口不過30來萬的水頭鎮。當地一個流傳的說法是:每10個水頭人就有8個搭股在山西煤礦里。按50%的保守估計,水頭鎮至少20萬人在山西有煤礦投資。
水頭鎮的商業主干道上,高檔紅酒莊、咖啡館毗鄰,擺設著巨幅阿瑪尼、LV等世界大牌櫥窗的奢侈品商場,飛揚的塵土中隨處可見的各種高檔轎車和人力三輪車搶道。商業的繁華程度遠甚于一個內地大縣城。
自上個世紀70年代起,人多地少加之頻繁的水災,逼著水頭人另謀生路。90年代興起制革業,使得這里成為亞洲聞名的皮革之都。2002年,地方政府著手治理污染,“關停”了一批家族作坊。積累下的民間資金開始正式流向內地的煤礦投資。
對溫州人來說,把錢放在銀行一天不生利都會覺得發慌。2003年起煤炭價格持續走高,匯入小煤礦投資的資金流也越來越大,到2005年,教師、機關干部、銀行職員等等前赴后繼地都加入炒煤大軍。
受浙江省國土資源廳委托,律師吳族春今年7月奔赴山西調研浙商在外礦產投資。“最保守有500個億,商會估計有700到900個億。其中,僅溫州平陽縣有300個億資金量,擁有200多家礦。”
在臨汾的煤礦中,小葉個人投入資金2000萬,另外附帶著親戚和朋友集資的1000萬;小蔡自己投了幾百萬,他帶進來參股的有幾百萬。
這是溫州特色的民間集資方式:兄弟帶姐妹、娘舅帶外甥,一旦發現有高額回報的投資機會,通過親緣關系網絡,迅速地調動巨額民間資金。正是這種高效運作的模式,讓已完成原始積累的溫州人以小博大,不斷地轉戰房產、石油、煤炭,謀取豐厚的利潤。
葉、蔡二人也說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搭股在他們的礦里。“這有點像傳銷網,譬如我的表叔交給我幾百萬,他算我的‘下線’,我也不知道他下面有多少人湊份子交給他。我自己都有筆記記著我的‘下線’,等賺到錢分紅時,就按出股的比例分給他們,他們自己再分給他們的‘下線’。”
載記者從溫州機場到平陽的大陳自2003年起就在山西、貴州煤礦搭股。他嘲笑自己膽子小,只投了20萬。“光景最好的時候,大股東們一到時候就會背一包錢從山西回來分錢,每次能分到個5萬、10萬。大家也不查賬本,彼此就有這個信任。”
誰也不愿在這張“信用證”上留下污點,因為,這將意味著他從這家“民間銀行”中徹底出局。
大陳把分得的紅利陸陸續續又投了進去。“我現在就想能把當初的20萬塊給要回來就好,就當損失幾年利息。最苦的是那些大老板們,還有就是拿房子去銀行做抵押貸款的那些。”
當地一位銀行職員向記者透露,在水頭,這兩年放抵押貸款最多的是工行、農行和建行。至于3家銀行辦了多少抵押貸款,其中的具體流向,銀行方面以“必須上報到溫州市分行,經批準才能回復”拒絕了采訪。
“我可以打包票地和你說,房產抵押有85%的人都拿去投煤礦了。水頭是個小地方,各家拿錢去干什么,心里都很清楚。”小葉掐死了煙蒂,茫然地望著窗外。他的心理壓力很大。
一個前公務員的噩夢
“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回死也死在外頭了!”謝有富猛地灌下一口白酒,帶著些亢奮的醉意和決絕。此時,離他被正式公告除去公職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四十出頭的謝有富不幸地成為這波整合的最后“接棒者”。在2008年5月到山西投煤礦之前,他本是平陽縣政府里的一名公務員。
“溫州這個地方消費很高,像我這樣的主任科員,工資太低了,到這個年紀上又上不去了,還不如辭職做生意。”當時,他的幾個朋友在山西經營煤礦,發了大財,這讓他很心動。他到山西實地走了走,覺得是個“高風險,高收益”的行業,決心放手一搏。
從單位里辦了長假后,謝有富搜羅了所有的積蓄,把家中房子辦了抵押湊了七八十萬,再拉上姐姐、朋友、戰友的份子錢,湊出1000萬,聯合另外幾個大股東和無數小股東,以1億8000萬從一個煤老板手里買下一座小煤礦。
“我們上網查資料,知道山西煤礦整合是遲早的事,但是時間沒有這么快,政府文件上說2010年底整合完畢。那我們起碼有兩年半時間。我們買下的那個礦資源是比較好的,一年半把本錢拿回來,再經營個一年,利潤還是很高的。”
隨后發生的,就是一連串他完全預想不到的噩夢。
“5月從上家買下后,8月份開奧運會讓我們停工。等到9、10月份,我們開始搞基建,一邊辦理過戶和其他手續,從鄉鎮市縣再到省里,一級級往上申報批復,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縣政府許諾,等到2009年春節后,我們就可以正式生產了。”
正月初七八,一干人等就從溫州趕到山西,“這么多錢投在里頭,在家過節也沒心思”。正要開工,3月全國召開兩會,會后決議山西馬上整合。“那時,聽說省里領導向中央表態,2009年年底整合完畢,原來1500個礦砍到1000多個。”
他接到縣的通知——他的礦由一家指定的國有企業來兼并收購,讓他停工等待具體的政策和方案。想做整合者的謝有富,如今只有被吃的結局。
讓謝有富心痛的是,自買下煤礦以來,他的礦沒有開采過一天、沒有賺過一文錢,荒了整整18個月。“花錢雇人看管礦,再加上井下維護,一個月至少要花費100多萬,還別算上借貸利息。白花花的錢每天都在流失。完了!全部完蛋了!”
胳膊“擰”大腿
“你們這些人就是冰棍,哪個不配合,阻攔改革,就慢慢把你們融化掉。”
耳朵旁一響起某領導在煤改會上指著他們的鼻子拋出的這句話,謝有富和林祖光就感覺背脊襲來一陣寒意。林祖光剛剛和身在大同的親戚通了一個電話,情形很不妙,大同的小煤礦已經被強行封掉,“直接武警開進去,房子什么的都拆掉。”
自己運氣雖然不好,還不是最壞的。他們所在的地區,一共有15家中小煤礦被通知整合,其中3家是福州人投資,其余12家都是溫州老板的。
謝有富和當地政府、國企有過3次談判。“第一次談判,我們還挺高興,因為(政府)開會讓我們提意見,他們什么都沒說,就說你們回去。”
第二次談判的景象,在謝有富眼中就像是醫院里的專家門診了。“一天三五家排著隊談,我們報個價,他們說降一點,我說降價也可以,但是付款方式是什么。他們做不了主,也不表態。我說這樣你就是給我10個億,說10年20年還清,沒有意義了。”還沒等問個清楚,工作組的人就喊“下一個”,把郁悶的謝有富丟在一邊了。
根據擬訂的框架協議,煤礦兼并的收購價由3塊組成:資源價款退還,實物評估,此外,縣政府還出了一個浮動補償政策。“像我們這樣2006年以后進入的,資源費能退還50%;再由評估公司評估基建投入。”按這次結果,謝有富的礦能拿回1.4億,其中4000萬為浮動補償。
按協議,這筆錢分4期支付:協議簽好時付40%,進場實物交接時再支付20%,辦過戶證支付20%,剩下的20%則在兩年內付清。
“我們不同意,尾款比例太高,這樣就有3000萬被卡在這里,我們還要去創業,這關系到千家萬戶。我們就不肯簽。”3天后,縣政府再次通知謝有富去簽字,“他們告訴我們,不簽也得簽。”
到第三次談判的時候,煤老板們人手發到一份新的《指導性意見》。“我一看,浮動補貼的4000多萬就沒有了,說是‘未盡補償事宜以補充協議為準’;至于付款方式,‘以縣政府統一發文’。我說這叫我怎么簽?”
簽了字的小葉和小蔡也不比謝有富走運。因為進入得早、已經賺了錢,他們本來退出的成本比較低。工作組告訴他們,之前的協議作廢,他們得重新簽協議。
謝有富口袋里揣著協議,以“我的主要老板不在,要等他看過”的理由拖著,一天接到縣里幾個電話催他去簽字。局勢很快讓他騎虎難下了:他的采礦證年底就要過期,“我不簽,他們就不給我換證,我一分錢都拿不回去。我想還是簽掉算了,等后面的補充協議下來吧。”
就在這個時候,他接到集團公司的電話——通知他去辦理采礦證的過戶手續。
“付款方式都不知道,補償協議還沒有出來,竟然要我把證拿去過戶!”一直表示“非常理解政府難處”的謝有富忽然激動了起來。“有人勸我們說,你證不給他是死路一條,給也是死。我們聽聽也是,把證拋給他們,我就跑回來了。”
一道跑回來的,還有林祖光、蔡、葉在內的幾十個溫州商人。他們的心態極為矛盾,一邊希望借助媒體爭取輿論支持,但一到關鍵之處就躲閃回避,“我們的礦還在山西。如果讓那邊知道我們出來講,別說8000萬的賠償了,就是8塊錢都拿不到。”
不久前,溫州電視臺播出一位溫州老板對兼并整合有異議的采訪。隨即,山西某主要領導在會議上對此老板點名批評。嚇得該老板立刻回山西,乖乖地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我們就想投了1億,還給我們8000萬,回去大家湊一萬退八千地分。拿著本錢,我再去找其他行業,二次創業。”謝有富重重地放下酒杯。“現在被卡在那里,走也走不掉。”
盲婚啞嫁
這并不是溫州商人在山西遭遇的第一次兼并重組。
2005年,山西省政府對煤礦進行整頓,搞過第一輪的煤炭企業兼并重組。當時,由地方政府牽頭,讓煤老板們自行談判。小葉和小蔡在懷仁地區買下的第一個煤礦,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整合收購的。“老實說,我們還是比較滿意的。補償的錢都拿到了。”
而今,這場“煤礦企業兼并重組”的運動與3年前的改革思路截然不同。
“就是關起門來搞的改革,完全和市場規律不相關。我們總結過:指定的兼并公司,指定的兼并地塊,指定的評估公司,指定的價格。”林祖光評價。
“民不與官斗。”這是溫州人幾十年的基本信條。他們只是生意人,都只想爭取盡可能多的補償,盡快退出這個曾經或者夢想為他們帶來滾滾財富的金礦。
對于政府給出的“收購”和“國有控股”,溫州老板們首先否決的是后一種選擇。“讓國有大集團占51%,我們就一點說話的權力都沒有,等于把礦白白送掉。”而且,“國有企業效益差、人浮于事,他們是拿工資混日子,不像我們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這也是事實,即使是在2007年煤炭市場價格最高的時候,當私營煤礦賺得個缽滿盆滿,幾大國有企業仍然沒有起色。
只有“賣”這一條路了。讓煤老板們不滿的:一是補償方案不明,卻被強迫簽字;二是實物評估只算基建費用,不算煤礦儲量,“我們買礦的時候,儲量越大,價格越貴。現在1萬噸和1000噸一個價格”;最大的顧慮是拿不到全部的收購款。
“欠錢的是政府和國有企業,付款期這么長。要天天去和政府討債,還要送禮求他們還錢。地方班子3年一換屆,中間再發生點政策變故,最后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國有礦業集團對這個“娶新娘”也不積極。一方面,自身現金流很緊張,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收購。另一方面,收進來的私營小煤礦都是地下礦脈的邊邊角角,對壟斷優質資源的國有企業來說,價值有限,維護和開采的成本卻很高。“企業當然是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現在,這個兼并整合卻是個上頭的政治任務。”
一個縣領導說,逼近年底了,如果完成不了“限定時間完成簽約”,就是生產安全不達標,那就是干部責任考核不合格,那就會被“一票否決”。所以,“不管如何,都要讓他們趕快簽掉協議”。
層層高壓之下,兼并重組呈現出一派“喜人”氣象。記者拿到臨汾市領導9月9日向省里匯報的一份文件,聲稱該市“應簽訂交易協定的316座礦井中已有265家簽訂了交易合同,簽約率高達83.86%。
“都是應付上頭的表面文章。就是一個框架協議,補償條款都還沒出來,哪個老板會愿意簽。”林祖光既不屑又憂心:“這樣會誤導中央的決策,對我們民營老板越來越不利。”
原罪與“被妖魔化”
子夜。三五位溫州煤老板們睜著紅血絲的眼,圍在一起,商議著下一步如何在輿論上造勢。兼并重組倒計時的最后時刻迫近,他們困獸猶斗地做最后抵抗。
他們很清楚,在社會輿論中,他們不占優勢。“黑心煤老板”、“溫州人”、“炒煤團”,身上貼著的每一個標簽都足夠觸動當下中國最敏感的社會神經。此起彼伏的礦難,被媒體曝光的官商勾結,處處讓他們陷于道德的弱勢。
一位常到省外跑外聯的平陽干部感慨:“開煤礦的同學請我吃飯。酒桌上都是當地黨政、公安的一把手。”有兩家礦的林祖光也承認:“如果在當地打不通關系,根本辦不下這么多證件。都是拿錢砸出來的。”
自然,這筆額外支付的“隱性成本”是沒法攤到桌面上說的。
他們很難理直氣壯。譬如,為了少交資源使用費,少報、瞞報儲量是普遍做法,甚至“一手開白口子(合法),一手開黑口子(非法采礦)”。在這輪兼并重組中,一批原本實際儲量在90萬噸以上的煤礦因為登記儲量不達標,直接被“關”、“停”,連被收購的資格都沒有。不少人吃了“啞巴虧”。
“資本的每一個毛孔都流著骯臟的血。”這是中國式資本之原罪,往往與權力形成程度不同的共謀、分贓關系。只是,人們在口誅筆伐資本原罪的同時,常常忘了追討權力的原罪。
“不管如何,不能拿著這個借口就把民營小煤礦給吞了。”律師吳族春替煤老板鳴不平:“首先該問的是為什么會有行政腐敗?為什么在出讓采礦權時不嚴格把關?為什么安檢會出問題?”“這些煤老板的壓力很大,錢雖然賺,風險也很大,政策風險、市場風險、資產風險,還有地方政府的卡、拿、要。”
據記者調查,溫州煤老板在當地多少做過公益事業:辦學修路造橋,設立獎學金。一些是為了與當地政府搞好關系;一些純粹是在地方政府授意下的攤派行為。
他們對于當地官員的心態極為復雜,既彼此勾連著,又夾雜著怕與恨。過年、過節、交資源費則是例行進貢的日子。“我們只有包紅包,五千、一萬地送,每次沒有個30萬根本搞不定。想想啊,他們一天要收幾回。”林祖光恨恨地說:“要說多腐敗就有多腐敗。大礦、好礦都在當官的手里,某縣一個主管煤炭的副縣長手頭就有13個礦。我們根本拿不到最好的。”
尾聲:山西樣本
一條未經證實的消息,內蒙古政府已經邀請溫州煤老板到內蒙古投資。事實上,溫州民間資本已經涉足陜西、甘肅、內蒙、貴州、廣西等地的煤炭和其他有色金屬礦藏。
“大家現在都很害怕。同樣的事在山西發生,其他地方也是早晚的事。”林祖光和幾位老板討論著下一步資金轉移的去向:“這次山西煤炭整合究竟怎么搞?問題怎么處理?怎么保護民營資本的權益?很重要。以后,其他各地都會參考山西的樣本。”
在采訪途中,大陳聊起他在貴州替大老板看管一年煤礦的見聞。
“那里的人活得真是簡單啊,一戶人家一年養一頭豬,過年的時候殺掉,到集市賣一半,自己留一半,半年的肉和油都有了,手頭也有余錢。”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也是一種活法。我們溫州人活得累啊!人各有命,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