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開放的標志,被公認為是1978年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但比這更早的改革之舉,是編選了一年之久的“78版”中小學統編教材。它是在中國政治氣候乍暖還寒時出生的,但它那煥然一新的面貌,無疑是改革早春的象征。
事關中國命運的教科書
1977年的中國,剛剛平息十年內亂,而此時億萬中小學生手中捧著的教科書依然是“文革”時期的產物。
“……通過計算,我們得知貧農張大伯被剝削的利息是33元。在萬惡的舊社會,地主階級不但用出租土地的方式剝削農民,同時還以放高利貸的方式吮吸貧下中農的血汗……”這是當時高中《數學》(上冊)中的內容。
而那時的其他學科教科書也大抵如此,大段內容與學科無關,其指導思想就是強調階級斗爭的觀念。一些文科教科書如《政治》、《歷史》、《語文》干脆取消或者合并,以毛澤東著作為基本內容。為了突出“聯系生產實際”、“為工農兵服務”的時代精神,許多省市取消了物理、化學、生物等課程,取而代之的是《工業基礎知識》、《農業基礎知識》。物理部分講“三機一泵”(拖拉機、柴油機、電動機、水泵),化學部分講土壤、農藥、化肥,生物部分講“三大作物(稻、麥、棉)一口豬”。
因為國家的教育系統被嚴重摧殘,全國沒有統一的課程和教材。各地掌管地方政府的革命委員會還各自為政,編出五花八門的教科書,但其中更多的是“四不像”。
直到鄧小平再次復出(1977年7月16日中共十屆三中全會上恢復職位,時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本刊注),事情才出現轉機。
復出不久,鄧小平即主動要求分管教育,并迅速啟動兩項大事:恢復已經停止了10年的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以統一考試、擇優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重新編印全國通用教材。
在1977年8月召開的科學和教育座談會上,鄧小平說,要重視中小學教育,“關鍵是教材,教材要反映出現代科學文化的先進水平,同時要符合我國的實際情況”。并明確列出時間表,要求1978年秋季開學時中小學生要用上新教材。
根據鄧小平的指示,教育部立即組織教材編寫隊伍,并請求中央批準從各地抽調大批有經驗的專家、編輯干部。一張張調令緊急發往全國各地,很短的時間內,200多人的編輯隊伍就集結完畢。
“要緊”的政治任務
各路人馬調集北京,首要的困難就是解決吃住和辦公的房子。但是因為沒錢,跑遍北京也沒找到一個安身之處。恰巧,這時國務院秘書長(曾任教育部部長)周榮鑫的追悼會在八寶山召開,許多領導人都去了。
教材編寫工作的“總指揮”浦通修(曾任教育部副部長)趕緊瞅準機會,找到赴會的北京市領導談房子的事。他們聽完,指了指八寶山第一接待室說,小平、先念同志都在里面。于是,浦通修冒失地闖進去匯報。鄧小平一聽,說:“馬上把北京市的負責同志叫進來。”然后對他們說,“馬上辦,這是個關鍵要緊的事情。”不久,200多人住進了西苑大旅社9號樓,后來又搬到更幽靜的香山飯店。
正因為這是一件鄧小平眼中“關鍵要緊的事情”,統編教材成了當時教育戰線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副總理方毅親自主抓,教育部為此還特聘了幾名各學科的一流專家作為編寫顧問,其中有蘇步青、周培源、葉圣陶、呂叔湘等,陣容空前強大。
安頓下來的編輯干部們,很快分頭忙碌起來。人教社的圖書館也幾乎搬到了香山腳下。大家似乎都想把憋了十幾年的能量一下子釋放出來。
但是,新的難題又擺在了大家面前。這是個特殊時期,政治問題和意識形態問題尚未解決,而如何篩選教材更是敏感。比如歷史教材,很多定論在“文革”期間已經混亂。以孔子及其思想為例,在建國之初,他被稱為“偉大的教育家”,可是在“文革”時期,因“儒法斗爭”和“批林批孔”,孔子一下變成了“維護奴隸制的反動思想家”。那么現在,又該如何重新評價孔子呢?誰也作不了主。
于是,一份《中學歷史教學大綱和教材中幾個原則性問題如何處理的初步意見》送抵中央,其中所請示的內容現在看起來似乎都很“小兒科”。比如關于歷史教材,編輯們建議要實事求是,除階級斗爭為主體內容之外,還要適當反映封建王朝建立之初采取的一些積極的政治、經濟措施;關于農民起義內部的斗爭,要按歷史事實敘述,摒棄“路線斗爭”的提法等等。對此,鄧小平在報告上批示:“原則同意。”而在關于現代史教材中出現的革命領導人的問題,他特別強調:“我的名字不要出現,活人以少宣傳為好。”這份《意見》及相關的批示,后來就成了基礎教育和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編寫的重要依據。
但這畢竟是政治氣候還“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在一些具體問題的處理上,還是有時代的烙印。比如,關于孔子的部分,有這樣的用詞:“他提出了一套挽救正在崩潰的奴隸制的反動主張,創立了儒家學派……”而在中學語文教科書中,還選擇了不少類似《草原人民歌唱華主席》、《大寨花開紅爛漫》的文章,致使在一年之后的修訂版中,竟然有30多篇被撤換。
用10萬美元購買“知識”
對于參與理科教材編寫的編輯們來說,受意識形態表述的困擾要少一些,但卻面臨著其他問題。當時,鄧小平的指示是“要用先進的科學知識來充實中小學的教育內容”,但何謂先進的科學知識?1949年以來,中國在科學上除了“兩彈一星”和“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等少數幾項科技成果位居世界前列外,其他都遠遠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
困難再一次上交給中央。鄧小平明確批示:“要引進外國教材,吸收外國教材中有益的東西。”這里的“外國”,已不僅限于社會主義國家。在鄧小平的親自指示下,盡管當時外匯儲備十分緊張,但還是撥專款10萬美元,責成中國駐美、英、德、法、日等國使領館協助選購一大批最新的中小學教科書,盡快空運回國,供教材編寫人員研究參考。而一年前,在國人眼里,“西方國家”幾乎就等同于“反動的資本主義”。鄧小平這一批示不亞于一場地震。
到1978年2月,引進的外國教材已達2200冊。在研讀了這些來自“資本主義陣營”的各科中小學教科書后,編輯們發現,除去一些可預見的意識形態方面的差異外,近30年的西方中小學教科書已然“換了人間”,很多內容讓人耳目一新。比如在中學教材中引入微積分和概率統計的初步知識,在20世紀50年代以來就已經在西方國家達成共識。但中國1978年引入時,竟還被譽為中國數學教育改革與發展史上的重要一步。
終于,在上下一心的努力下,1978年秋天,全國億萬中小學新生都如期領到了油墨噴香的新教科書。這就是建國以來第五套統編全日制十年制中小學教科書。它自1978年正式出版,直至1980年,小學、初中、高中才全套出齊,到1993年全面“退役”。其間,這套書雖經歷了大小幾次修訂和改編,但基本風格與結構長期得以延續,影響了無數少年兒童學子。而高中部分的教材,更是一直被沿用到上個世紀末,前后使用年限長達近20年。
客觀地說,因為時代背景和主客觀條件的限制,這套教科書存在難以掩飾的缺陷,比如過深過難,但終歸瑕不掩瑜。從歷史發展的角度回顧,它標志著教科書真正開始回歸“啟智育人”的本質,而不是政治斗爭和階級斗爭的宣傳冊。
(馮興方薦自2009年1月6日《揚子晚報》 本刊有刪節 圖:曹新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