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還沒有社會主義嗎

那天和我的校友、《世界知識》雜志主編徐波電話中談起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沒有共產黨的問題，我發現歷史系畢業的他談起美國共產黨頭頭是道，比我更清楚美共的現代史，還如數家珍般提起白勞德這個久違了的名字。只是鑒于我在美國工作時見到過當地的共產黨員，和他們有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在他的建議下，我才寫成這篇文章和讀者分享。

追求財富，而不是政治目標

美國沒有社會主義這個提法，我想可能來自德國學者桑巴特所寫的《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盡管只是薄薄的一本幾萬字的小冊子，卻不失為一部經典著作，以至于教馬克思主義政治學著作選讀的老師都會提到這本書。因為作者是20世紀初的知名經濟和社會學家，此書又是“美國例外論”的開山之作，在1906年出版后的幾十年中再版多次，出現了法語、英語、西班牙二語，日語甚至漢語的多種版本，以至于只要涉及“美國例外論”的研討，一些人就會從本書尋找思想資源。 此書從美國相互制約的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以及企業管理體系(比如計件工資和利益分配)角度，指出美國工人對資本主義持友善態度，還分析了美國工人的收入高于歐洲大陸工人，因而安于工作。不傾向于社會革命的心態。在政治方面，美國的政治沖突更多地表現為種族上的，而非階級上的。并且，美國工人都傾向于追求財富而不是政治目標，因此他們只求通過勞資協商來改善自身生活條件。 在經濟方面，美國工人具有遠高于歐洲工人的生活水平，特別是工資水平。而美國的基本生活支出卻與歐洲相似，這就使得美國工人可以有更多的錢用于過上體面的生活。可以說，美國的普通工人都可以被看作是歐洲的中產階級。這使得美國工人更易于安于現狀。 盡管所采集的材料和得出的結論現在看來過于淺顯，但是他說中了問題的要害。

移民的非社會主義色彩

另外需要注意、也是本書作者提及較少的是：美國是移民的國家，是很多具有追求財富并且不接受原來所在國各種制度的人所組成的國家。移民是什么人?就是那些不安于現狀、又不愿意通過團體和暴力革命改變現狀而寧愿逃離家園的人。移民特點使得這個國家帶有天然的非社會主義色彩。

人們知道，美國在建國初期，擁有廣袤土地，卻缺乏勞動力。于是這個國家實施了“跑馬圈地”的政策——在競爭中讓任何人都擁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自由獲得土地的制度使得大批人前往西部開墾土地、追求財富，成為美國發展的強大動力，也成為美國各種社會矛盾得以消弭的通道。這些都有助于美國自由的發展和社會的穩定。試想一下，來自歐洲的那些窮困潦倒、一無所有的移民，到了這個國家立即成為地主，那他還會有革命的需求么?

農民如此，工人也是這樣。美國也有強大的工會，但工會特別是其領導人都傾向于保證美國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的繼續存在，而不是改變它。與歐洲工會動不動就采用激烈的行動相比，美國工會很少號召工人罷工和上街游行。而且美國法律嚴格禁止游行中的打砸搶行為，一旦示威行動轉為暴力，美國警察會毫不猶豫地以暴治暴，堅決鎮壓，不會像法國警察那樣袖手旁觀。

美國憲法對公民權利的宣示，使得每個美國公民都有強烈的公民意識和維權意識，使得他們具有真正的主人翁感。此外，美國有比歐洲更強大的輿論監督和信息透明政策，這些都使得美國工人擁有了暴力革命等手段以外的手段，來與政府或者其他集團進行抗衡。

共產黨的理念

但是美國確有共產黨，一度還曾經非常強大。厄爾·白勞德(EarlBrowder，1891－1973年)是美國共產黨和國際共運的著名領導人，擔任美共主要領導職務長達15年之久(1930—1945年)。

在白勞德的領導下，美共的黨員人數迅速增加，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度高達十萬之眾，是美共人數歷史上的頂峰。這一時期，美共也成為國內政治生活中一支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共產國際領導人季米特洛夫曾稱白勞德為“英語世界最出色的馬克思主義者”。 但是以后出現的羅斯福新政、第二次世界大戰、美蘇結盟等重大事件改變了白勞德的觀念，他開始否定列寧“帝國主義是垂死的資本主義”的判斷，認為它還“保持著青年的資本主義制度的一些特點”，認為美國無產階級和大資產階級之間有“共同利害”，主張保護托拉斯制度，經過“階級調和”來避免美國資本主義所不可避免的危機，形成了共產主義運動史上著名的“白勞德主義”。

即使其后招致國際共運一片聲討，白勞德仍不改自己的政治觀點，還于1944年5月親手主持解散了美國共產黨，另行組織非黨的美國共產主義政治協會。美國共產黨從此由頂峰跌倒谷底，盡管白勞德遭到了國際共產黨人和美共自己的批判，美共在一年后重建，但是輝煌已過，以后60年美國政治中再難見到他們的身影。美國共產黨員和其所在團體一樣逐漸成為歷史。

老邁的團體

其實我上世紀90年代末期在美國工作時，還是見到過幾次紐約的共產黨員的。一個女共產黨員在和我出門時，總不忘記提醒我：“你要注意，和我出門可能被聯邦調查局的人跟梢。”

我聽起來覺得詫異，因為這種事在我更早工作過的法國不會發生。法國共產黨在戰后曾經是法國的第一大議會黨團，但與政權失之交臂。而觀念類同的法國社會黨曾經在80年代后長期執政，其政府中還夾帶著多名來自共產黨的部長。盡管法國共產黨和歐洲許多國家共產黨的命運一樣，在蘇東劇變后逐漸衰退，但是西歐人從來沒有像美國人那樣把共產黨和納粹一起并列過。

我那天看到的美國共產黨員只有十多個人，大部分是在六七十歲以上，有的人長時間站立都困難。這些看上去很善良的人，已經沒有慷慨激昂的觀點，他們談論的是家長里短。陪我去的女士是一位年近50歲的中年婦女，她說：“我是這里最年輕的。” 聚會是在一個簡樸的會議室中，沒有演示屏幕，也沒有現代做演示的器材，發放的是單頁紙和小冊子那類的簡單材料，一看這就是一個缺少經費支持的窮人團體。而且它的籌款還會受到嚴密監視。 那次也稱得上會議加晚餐，這些紐約的老共產黨員連請大家吃飯的錢都沒有，但是依然保持有福同享有飯共吃的共產主義精神。我記得那天晚上除了像薯片那樣的袋裝小吃之外，還有大家帶來的自制食品，做的東西又沒特色。就吃上來講，那是比我們當地組織的任何一次華人聚會都簡陋得多。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參加美共的聚會，我看到的是一個老邁的群體，一個簡陋的聚會場所，一個衰落的黨派。

出了門以后我心里在想，這個團體是沒有未來的!

實用主義的政策

美國還沒有社會主義嗎?

事實上應該這么說：社會主義的理念從未在美國的議會政治中形成氣候，而共產主義的思潮也從來沒有在美國的窮苦大眾中構筑成真正的土壤。

美國之所以這樣，之所以成了“美國例外”，最大的原因在于美國是個充滿機會的國家，通向成功的道路向所有勤奮努力的人敞開，機會是平等的。這就是“美國夢”的真諦。面對失敗，美國人會自認倒霉。他們不愿意像法國人那樣怨天尤人，到街頭鬧事發泄不滿，也不會偏安一隅，構建自己的水泊梁山。所以即便美國金融危機糟透了，到了現在這個程度，每天都有壞消息傳來，但是美國人罷工了嗎?美國人大規模上街示威游行了嗎?

按照馬克思的理論，資本主義發展到高級階段就要出現危機，就會導致社會主義革命，美國確實出現經濟危機了，還是百年罕見的，但美國就是不出現暴力革命!如果說姜國例外，這就是一種例外。

雖然美國存在著太大的貧富差距，存在著家族政治，存在那么多不合理的現象，但是無權無勢、外來移民的黑人兒子奧巴馬年紀輕輕第一次參加大選，就能贏得總統寶座，也再一次證明了美國社會的政治胸襟，美國社會自我減壓的能力是任何一個西方大國都無法相比的。

盡管如此，桑巴特的這本書畢竟寫于100多年前，現在的情況與作者當時身處的條件有所不同，美國式資本主義出現的問題確實在用某些社會主義的方式進行調整。上個世紀30年代大蕭條后的羅斯福新政就充斥著國家干預等色彩。今天的金融危機深度堪比那次大蕭條，國有化也成了美國社會自上而下的共識，社會主義的政策成了應對美國例外的惟一選項。只是沒有人能證實金融領域最適合國有化，也沒有理論說明金融自由化就此終結。

在這次金融危機席卷全球時，連親美派、崇尚自由經濟的法國總統薩科齊案頭上也擺著《資本論》，盡管他未必想認真研讀。

美國那位有著華爾街這個典型資本主義背景、又在危機后大力進行社會主義救援方式的前財長保爾森，面對質詢無奈地辯解道：政府擁有私人企業股份違背包括他本人在內的大多數美國人的意愿，但是要恢復投資者對金融市場的信心，政府只能不得已而為之。

實用主義一直是美國人的普世哲學，資本主義方式不行了就用社會主義方式救火，甚至連那些最極端的、動不動就找中國人茬的右翼議員也沒有站起來反對，因為他們關心自己的選票更甚于自己的理念。

所以我們就不用在此爭論到底美國人有沒有社會主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