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語兩詞族看上古“黑”復輔音hm-

摘 要:在上古漢語諧聲系統的研究中，人們發現部分曉母字與明母字的聯系很密切，“墨-黑”就是其中的一組。通過親屬語言的比較，不少學者認為可以為這一類諧聲聲符字構擬一個復輔音來解釋這一現象。但對于該復輔音的具體音值及演變情況學界仍存在一定的爭議。本文主要從日語“墨-染”及“煙-云”兩個詞族出發，結合其他親屬語言的對音材料對該復輔音的發展演變情況做進一步的探討。

關鍵詞:日語 漢藏語 上古音 語音演變 詞族 語義場

一、對于上古曉母字與明母字互諧現象的解釋

曉母字“黑”與明母字“墨”的互諧現象很早就為人們所注意了，王力先生在《同源字典》(1982)中曾經為這一現象做出解釋:“說文:‘黑，火所熏之色也。’按，‘黑’的古音可能是mx#601;k，故與‘墨’m#601;k同源。”

梅祖麟(1992)也提出:“‘墨’字中古明母，‘黑’字曉母。明曉兩母互諧是諧聲字里常見的現象。”他結合李方桂(1980)、雅洪托夫(1960)、康拉第(1896)等人的假說提出:“上古漢語的* s-前綴，也有名謂化的構詞作用。”現在來看兩對上古漢語的同源詞:

反切 聲母 反切 聲母

(1)林*C-rj#601;m>lj#601;m 力尋 來 森 * srj#601;m>sj#601;m 所今 生

(2)墨*m#601;k>m#601;k 莫北 明 黑 * sm#601;k>x#601;k 呼北 曉

他進一步指出:“按照李方桂先生構擬的上古音，‘墨’m-、‘黑’hm-的兩個聲母并不是* C-和* sC-。我們可以推斷更早的階段，這兩個同源詞的聲母該是:

墨 * m#601;k>m#601;k 黑 * sm#601;k>* xm#601;k>x#601;k

潘悟云(2000)具體概括了各家對于這一音變的解釋。根據這個概括，我們結合其他材料把各家對于“墨-黑”兩字的具體構擬歸納成下表:

高本漢王力李方桂白一平梅祖麟鄭張尚芳

墨m#601;km#601;km#601;km#601;km#601;kml#623;#623;g

黑xm#601;kx#601;k/mx#601;khm#601;khn#601;ksm#601;k>xm#601;khml#623;#623;g

從上表可以看出，各家對于“墨”的擬測基本一致，而對于“黑”字的擬測，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一點上:“黑”的詞頭是hm-(xm-)還是mh-(mx-)。另外，在中加成分-l-、復輔音演變過程等方面，也存在一定的分歧。下文將對這些問題一一進行分析。

二、日語中與“墨-黑”相關的兩個詞族

詞族A:墨/炭/済みsumi、染み somi

《語源由來詞典》對這幾個詞關系的解釋為:“墨を「すみ」というのは、油煙の炭で作ることから。”(墨之所以被稱之為sumi是因為它是由油煙的炭制作成的)。以及“炭の語源は未詳であるが、觸ると黒くなることから「そみ(染)」の転か、火が消えた後の意味で「済み」の意味と考えられる。”(炭的語源未詳，但有人認為是從觸碰后變黑“染somi”而來的轉義，或認為是火滅后的意思基礎上來的“濟sumi”的意義。①)

詞族A都具有語音形式 sVmi，其中的各詞意義皆與“黑色”相關。

詞族B:B1——煙kemuri、雲kumo、曇りkumori

B2——森mori、靄moya

B3——霧kiri、暮kure、黒kuro、暗kura

為了方便考察，我們根據語音形式的區別，把詞族B一分為三。

在B1中，煙kemuri(名詞:煙)同煙たいkemutai(形容詞:煙霧繚繞)詞性不同，而有相同的詞根kemu。另外，曇りkumori(名詞:陰天)應是從曇るkumoru(動詞:天陰)引申而來的;雲kumo和曇りkumori擁有同樣的詞根kumo。這里為了方便比較，全部都使用名詞形式。

在B2中，森mori除了能表示“森林”之外，也可以用來表示“陰森森、陰氣太重”的意思，與曇りkumori一詞的詞義聯系密切，故也可放入該詞族。

B3沒有詞根中音素-m-，而且B3當中的一些詞在語音形式和意義上也與阿爾泰語系的一些詞有相似之處，如日語“黑kuro”與蒙古語“黑har”。這些詞究竟屬于漢藏語系還是屬于阿爾泰語系仍然存在著一些疑問。②但是，B3中霧kiri、暮kure(名詞:傍晚)、暮れるkureru(動詞:天黑)、黒kuro、暗いkurai等多個詞，與詞族B的其他成員在意義上相互關聯，語音形式也相當接近，歷史上很可能是由B分化而來的。尤其是霧kiri一詞，與B1、B2中的多個成員共屬于表示天候氣象的語義場“煙霧”。這里，暫時也將它們一同列出，歸為B3，比較時可供參考。暗いkurai的“い(i)”屬于形容詞詞尾，略去。

詞族B具有語音形式kVmV(ri)、moCV及kVrV。我們知道，在古日語中不存在喉擦音[h]，現代日語中的ハ(ha)行假名在古日語中發重唇音[p]。因此，在中古時代，日語在對音時一向都用カ(ka)行假名去對曉母字。根據這條對音規則，可以把上面三個形式總結概括成一個比較統一的原始形式，擬測為* hmVr>kVmV(rV)。詞族B中絕大多數都是同天候氣象有關，表示“煙霧、陰暗”一類意義的名詞。

三、東亞其他語言中與“墨-黑”相關的詞

根據李方桂(1980)、梅祖麟(1992)、潘悟云(2000)、鄭張尚芳(2002)等文中提供的東亞其它語言中同“墨-黑”相關的各種對音詞匯，我們結合一些材料，也試按照日語詞族A(* sVmi墨、黑色)和詞族B(* hmVr 煙霧、陰暗)的分類，總結成如下表格:

語言AB

藏語黑naɡs、墨水naɡ

黑暗smaɡ、赤黑色smuɡ-po霧rmuɡs

緬語墨mangA、墨(黑)hmangA燒焦hmro#623;k、暗黑mo#623;k

泰語黑、墨* hm-DIS>miuml;k霧hm#596;#596;k

朝鮮語黑k#604;m#623;l、云kur#623;m

通過考察以上所列的東亞各種語言的對音，似乎可以發現詞族A和詞族B在歷史上應該是有過聯系的。我們把上古漢語中明曉互諧的相關詞與日語的兩個詞族結合起來，就能更清晰地復原原始義場的演變情況:

詞族A(墨、黑色) 詞族B(煙霧、陰暗)

上古漢語:墨(職部) 黑(職部) 霾(之部) 晦(之部)

黑色之物<—火所熏之色<—燃燒—>煙霧—>陰天—>陰暗—>黑暗

日語詞族: A A A B1\\B2\\B3 B1 B2B3 B3

根據上面的圖示可以看出:日語詞族A對應的是“墨-黑”上古漢語的兩個職部字;而詞族B對應的則是“霾-晦”兩個之部字。職部和之部一個是入聲韻、一個是陰聲韻，元音相同說明兩者曾經有過密切聯系，而聲調相異則是兩詞族已分化的語音標志。

從語義變化的角度來看，“燃燒”這一義位恰好位于A、B兩個詞族義場的邊界上。而《說文》“黑，火所熏之色也”這一義位恰好位于日語A * sVmi義場的中心位置上。B1應是詞族B中最先出現的成員，B2次之，B3出現最晚;“煙霧”之義是詞族B產生分化的關鍵，它處于日語B*hmVr義場的中心位置，后面又分化出了幾個語義子場。

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A與B中都具有表示“黑色”意義的詞，但來源卻不同，例如:緬語hmang直接引申自“燃燒”的意義;而朝鮮語k#604;m#623;l則明顯符合B*hmVr的結構，其引申途徑很可能和日語黒kuro一樣，是“燃燒→煙→云霧→陰天→陰暗→黑暗”這一系列連珠生發而成的引申義。

從語音形式和詞義兩方面，我們可以歸納出A、B兩詞族的區別特征:

AB

詞族成員很多具有sm-音首詞族成員大多具有-r-/-l-

主要元音大多為央元音或前元音主要元音大多為后元音(上古音除外)

表示顏色的意義表示的意義多與天候、氣象有關

四、對于音值構擬具體問題的討論

(一)hm-(xm-)還是mh-(mx-)

根據上文，上古漢語“黑”的意義位于A義場之內，而不屬于B義場。東亞各語言詞族A中“黑”的對音都是Cm-或是m-的結構，日語A*sVmi正符合Cm-的語音結構形式。依梅祖麟(1992)說，sm-是xm-的早期形式，“黑*sm#601;k>*xm#601;k>x#601;k”。日語A*sVmi保留了漢藏語詞頭的早期形式，但卻簡化了詞尾。根據*sVmi的語音形式，筆者認為，“黑”的復輔音聲母還是擬作hm–較為合適。

(二)hm-還是hml-

鄭張尚芳(2003)認為:“hCl-可生成曉母字，‘海、黑’二字如只擬作hm-，便不能解釋為何不像‘晦’那樣變hw-，根據親屬語比較應是hml-。‘海’對緬文hmrac

上文提到，“燃燒”一義在詞族義場的分化中有決定性的意義，在東亞語言的對音中，我們找到了兩個位于A、B詞族義場邊界上的詞:緬語hmro#623;k(燒焦)、日語A中的済みsumi(火滅)。緬語hmro#623;k(燒焦)究竟是屬于A還是B呢?

梅祖麟(1992)提出:“緬文hmangA的意義該是‘黑’，但因‘黑’義被擠掉，所以hmangA和mangA都指‘墨’。暹羅話卻是miuml;k<*hm-DIS，原義是‘黑’，后來引申兼有‘墨’義。”結合上面提到過的圖示“黑色之物←火所熏之色←燃燒”，我們發現在這兩種語言中，表示“黑色之物”的語義子場在詞族A的義場中越來越占優勢，而“火所熏之色”這一義位卻慢慢退居底層、直到最終消失。這跟我們提出的義場演變順序相同。再看緬語燒焦hmro#623;k、暗黑mo#623;k:擠占hmangA“黑”義的暗黑mo#623;k肯定出現的較晚，因為它來源于燒焦hmro#623;k。根據上面的圖示，我們知道它應該走另一條路，即詞族B的義場變遷模式為:“燃燒→煙→云霧→陰天→陰暗→黑暗”。在詞義演變的過程中，緬語暗黑mo#623;k所處的階段就類似于日語B3中的黑kuro、朝鮮語的黑k#604;m#623;l。因此，hmangA一詞才是由“燃燒”意義向左直接引申出來的能夠與上古“黑”進行對音的詞。

從語音形式來看，B跟A比起來最明顯的一點不同就是不少詞具有詞根中綴-r-或者-l-。緬語燒焦hmro#623;k也具有中加成分-r-，明顯屬于詞族B。至于暗黑mo#623;k為何沒有，我們當然可以從其他語言找到一些例外情況，比如日語雲kumo、靄moya，泰語霧hm#596;#596;k。但最主要的一點是:暗黑mo#623;k的主要元音與燒焦hmro#623;k一致，而與墨mangA、墨(黑)hmangA大不相同，因此放在詞族B里是沒有問題的。

上文提過，《說文》“黑，火所熏之色也”這一義素恰好位于詞族A義場的中心位置上，語音演變同意義演變是相互關聯的，我們當然不能用已經分化的B中成員的語音形式hmr-作為上古“黑”復輔音音值構擬的依據。在上古漢語內部，B也已經跟A拉開了距離，如:黑、墨等詞屬職部;霾、晦等詞屬之部。根據李方桂先生的構擬，“霾”字還具有介音-r-。這些現象更加證明了東亞地區A、B兩詞族的分化具有很強的同步性。

至于為何“晦”與“海”上古聲母同是hm-，而發展到中古時代卻變得開合有別的問題，還應該從其他角度再尋答案。

五、余論

詞族是語音形式和詞根義場兩者的統一體。最后，我們再通過圖示的形式總結日語這兩個詞族語音和意義的演變情況:

┌ A sVmi:済みsumi—炭sumi—墨sumi(墨、黑)

燃燒┤ └染somi

└ B* hmVr:B1 kVmV(ri):煙kemu(ri)—雲kumo—曇りkumori(晦)

├ B2 moCV:靄moya—森mori(霾)

└ B3 kVrV:霧kiri—暮kure—暗kura—黒kuro

注 釋:

①筆者注:關于日語“炭”語源的第二種解釋中舉到的相關詞sumi

當用漢字寫“済”:這里舉的“火滅”的例子容易讓人想到易卦坎上離下、水火既濟相成之功的意思。事實上，這里的漢字“済”應取“停止”義。如:三月春風不濟——《淮南子·時則》。

②詞族B3具有基本的詞根形式kVrV<*hVrV。日語“黑kuro”與蒙古

語“黑har”意義相同，語音形式近似，有可能具有同源關系。但是，阿爾泰語系的同族詞還可以用元音和諧律是否一致的方法進行識別。朝鮮語“黑k#604;m#623;l”的詞根形態明顯屬于漢藏語* hmVr，[#604;]和[#623;]都是陰性元音;日語“黑kuro”是陰性，但蒙古語“黑har”卻是陽性。因此，在語音形式都近似、意義相同的情況下，根據元音和諧律來判斷，日語分詞族B3和朝鮮語“黑k#604;m#623;l”的關系更加緊密。另外，考慮到B3中許多詞和B1、B2中的一些詞都屬于相同的語義子場，如:煙kemuri—靄moya—霧kiri(煙霧)、曇りkumori—森mori—暗kura(陰暗)等，我們仍然將B3視作是從B*hmVr分化而來的，可以同上古漢語進行比較的語言材料。

參考文獻:

[1]賈彥德.漢語語義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2]李方桂.上古音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3]梅祖麟.漢藏語的“歲、越”“還(旋)、圜”及其相關問題

[J].中國語文，1992，(5).

[4]潘悟云.漢語歷史音韻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

[4]沙加爾.上古漢語詞根[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5]王力.同源字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6]鄭張尚芳.上古音系[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張冬磊 南京大學文學院 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