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說文解字》作為我國語言學史上第一部分析字形、說解字義、辨識聲讀的字典,為我國文字學的奠基之作,包含了深厚的古代文化信息,其中“鬼”部字就很好地向后人呈現了上古漢民族鬼文化的內容。本文以《說文解字》為藍本,從《說文》“鬼”部所收錄的一系列漢字入手來探索在上古漢族先民中流行的鬼文化,以期通過探討鬼文化的觀念和行為事象,使我們更加理性客觀地認識和對待鬼文化現象。
關鍵詞: 《說文解字》 漢民族 鬼文化
鬼文化曾是中國社會頗具影響力的一種民俗文化現象。即便在今天,很多地方尤其是一些偏遠的地方,鬼文化仍舊頑強地存活在人們的思想和行為中。
所謂鬼文化,賴亞生在《神秘的鬼魂世界》一書中是這樣界定的:“鬼文化是古代的人們對人類死亡現象及相關問題的思考所帶來的觀念和行為。它大體由以信仰為核心的觀念(如鬼魂觀念、冥界觀念)和儀式、風俗為表現形式的行為事象(如喪葬、祭鬼、驅鬼、招魂、鬼故事的講述以及鬼事禁忌)構成一個整體。[1](P1-2)
漢字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和文化載體,它“具有表述民俗的功能”。[2](P248)而《說文解字》作為我國語言學史上第一部分析字形、說解字義、辨識聲讀的字典,為我國文字學的奠基之作,包含了深厚的古代文化信息,其中“鬼”部字很好地向后人呈現了上古漢民族鬼文化的內容。
許慎《說文》“鬼”部正文有十七個字(鬼、#19488;、魂、魄、#19489;、魖、魃、鬽、鬾、#19495;、魕、#19504;、#171151;、#171283;、#171313;、醜、魋),重文四個(、、、)徐鉉(五代宋初人,曾校訂《說文解字》)新附字三個(魑、魔、魘)。徐鉉所加的新附字都是經典相承及時俗要用之字而許書不載者,這些新附字是文化發展變化的很好例證,所以也是我們的研究對象。
本文以上古漢族先民對鬼的心理認知變化為線索,主要從識鬼、畏鬼、祭鬼三個方面來探討《說文》“鬼”部字所反映出的上古漢民族鬼文化。
一、識鬼——對鬼的初步構想
識鬼主要指上古先民對“鬼”的一些基本認識,如 “鬼的來源”以及“鬼的外貌”等。
(一)鬼的來源
鬼為何物?《說文》云:“人所歸為鬼。”《爾雅·釋言》:“鬼之為言歸也。” “歸”如何理解?《系傳》引《韓詩外傳》曰“人死,肉歸于土,血歸于水,骨歸于石也,魂氣升于天”。可以看到古人是將人的死與鬼聯系在一起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死人不能和鬼簡單劃等號,因為古人將人的靈魂又進一步區分為與鬼的來源有密切聯系的“魂”和“魄”兩部分。
何為“魂”,何為“魄”?《說文》魂,“陽氣也”;魄,“陰神也。”《左傳·昭公七年》:“子產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陽生魂。……匹夫匹婦強死,其魂魄猶能馮依于人,以為淫厲。’”孔穎達疏:“附形之靈為魄,附氣之神為魂。附形之靈者,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也;附氣之神者,謂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附氣之神也。” 近人章太炎進一步闡釋為“耳之所以能聽,目之所以能視,以有魄存焉。故魄者,司運動也;因運動而外物皆得入乎內,于是有知覺;因知覺生辨別,此則魂之所生也。”[3] (P381)
“魂”和“魄”的區別主要表現為:
魂魄
形體的精神(或知覺)形體的運動
附氣之神附形之靈
人死后歸天人死后歸地
陽性陰性
上古漢族先民為什么會產生“鬼”以及“魂魄”的觀念?劉亞湖對這個問題做了較為詳細的闡釋:“古人的靈魂觀念最早當產生于對夢的不理解。在遠古時代,人們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構造,并且受夢中景象的影響于是就產生一種觀念:自己的思維和感覺是一種獨特的,寓于這個身體之中的靈魂的活動,而且靈魂在人死時離開肉體而繼續活著,從而形成鬼魂觀念。[4](P29)
(二)鬼的形象
鬼到底有沒有具體形象呢?一般認為鬼是無形無聲、不可捉摸的,因為它是意識觀念的產物。《淮南子·泰族訓》。“夫鬼神,視之無形,聽之無聲”。由此可見,先民對鬼這一個神秘事物的感知還是比較虛無的。《說文》里只把“#19495;”和“#171313;”渾言為“鬼皃”,沒有更為詳細的說明。
但是,“鬼”字本身還是可以隱約向我們傳達古人心中鬼的基本形象的。是鬼的小篆體,林羲光《文源》中提到“像其頭大”;王筠也在《釋例》認為“有手有足,像人形”;饒炯《部首訂》“鬼與人唯面異”。三家對鬼形象的分析都沒有脫離“人”這個參照物,這反映了在先民的意識里鬼和人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鬼的形象是在人的外貌基礎上的可怕的夸張和變異。
當然,對于意義的解讀也有學者認為它代表的不是鬼頭,而是獸頭或假面具。
以章炳麟和沈兼士為代表的一些學者主張“獸頭”說。章炳麟在《小學答問》“夔神魖也”條中說:“古人言鬼者,其初非死人神靈之稱。鬼宜即夔。《說文》言鬼頭為甶,禺頭與鬼頭同。禺是母猴,何由像鬼,且鬼頭何因可見,明鬼即是夔。……魖為耗鬼,亦是獸屬,非神靈也。韋昭說夔為山繅,后世變為山魈,魈亦獸屬,非神靈。……故鬼即夔字,引申為死人神靈之稱。”[5](P189)沈兼士在《“鬼”字原始意義之試探》一文中,從文字學、訓詁學的角度對鬼文化進行了研究,其主要觀點有:人死為鬼,雖為一般傳統解釋,似非其原始意義。鬼的原始意義疑為古代一種類人之動物,其后鬼神妖怪之義,均由此概念引申發展。[5](P186)郭沫若和陳寅恪也同意此種說法。
另一種是以康殷、何九盈等學者為代表所主張的“假面”說。康殷先生經考證認為:鬼頭形,不過是來源于當時流行的化妝假面舞所用的假面具之簡化形,這種假面大約也是模擬某些猛獸頭的特點制成的。[6](P57)由何九盈、胡雙寶、張獴等編著的《中國漢字文化大觀》中采用的也是“面具”說,認為鬼“頭部似有面具”“是巫術中戴假面跳鬼情景的寫照。”[2](P252)臧克和則從鬼的整體形象入手,認為“鬼”實即取象于人,這個人的身份為巫師,巫師或披頭散發,或戴了面具進入事神弄鬼的狀態;或者說‘鬼’字取象就是巫師事神作鬼的奇異形態。”[7](P336)
分析以上“獸頭”說和“假面”說兩種說法,我們不難發現沈兼士、章炳麟的“獸頭”說涉及的對象還只是動物,而康殷、何九盈、藏克和等的“假面”說已經有了人的介入,何九盈以及臧克和更是直接指出了鬼與巫術、巫師之間的聯系。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正揭示了上古先民意識觀念的發展變化:鬼字最初并不表示人的死,而是與獸相關,把鬼與人的死聯系起來那是在上古先民有了鬼魂觀念之后才產生的。鬼的形象經歷了一個由獸向人、由虛無到具體的轉變過程。
二、畏鬼厭鬼——對鬼的畏懼與厭惡
(一)畏鬼厭鬼的原因
造成先民畏鬼厭鬼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古人觀念中“鬼可怖的行為性格”。《說文》中有這樣一組字呈現了古人意識中鬼的行為性格:
魖,“耗神也。”(損耗財物的鬼神)
魃,“旱鬼也。”(造成干旱的鬼)
#19489;,“厲鬼也。”(暴虐猛烈的鬼)
#171151;,“鬼變也。”(鬼的變化)
#19504;,“鬼鬽聲,#19504;#19504;不止也。”(鬼魅的叫聲,#19504;#19504;不止)
鬾,“鬼服也,一曰小兒鬼。”(《漢書儀》:“顓頊氏有三子,生而亾去為疫鬼。一居江水為虐鬼,一居若水為魑魅蜮鬼,一居人宮室區隅,善為驚人為小兒鬼。”)
鬽,“老精物也。”(鬽,也做“魅”。服虔注云:“魅,怪物,或云魅人面獸身而四足,好惑人,山林異氣所生。” )
魑,“鬼屬。”(這個字常與“魅”合用。如《左傳·文公十八年》有“投諸四裔,以御魑魅”。杜預注:“魑魅,山林異氣所生,為人害者”。)
魔,“鬼也。”(“魔”是徐鉉新附字,梁·顧野王《玉篇》未收此字,表明“魔”字在梁之前還沒有產生。經后人研究“‘魔’的概念隨佛教傳入中國而融入漢語中,是個音譯外來詞。梵文寫作Mārā,為魔羅的簡稱”。[8](P107))
通過字義的分析,我們發現《說文》所反映的鬼的所作所為是比較惡劣的:損耗財物、造成干旱、性格猛烈可怕、變幻莫測、在山林里害人等等。由此看來,許慎把鬼的屬性總結為“鬼陰氣賊害”是一點都不為過的。但王筠不同意這種惡鬼論,在《說文釋例》中他認為許慎“曰鬼陰氣賊害從厶,則非也。古人言鬼無不謂人之祖先者。故古文做‘’”。
上古先民觀念中的鬼到底是惡還是善?徐華龍在《中國鬼文化》一書中認為,“在有善惡鬼魅的分野之前,人們對鬼只有恐懼,認為鬼都是惡的。”[9](P190)“好鬼和惡鬼的分野,大約從春秋時就已開始。”[10](P71)
(二)畏鬼厭鬼的情緒表現
上文已經分析了在一段時期內,古人常常把一些災害或損失的產生歸咎為是鬼在作祟,可見鬼是惡的代表。在古人看來,鬼給他們的生產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和傷害,這自然而然地讓他們產生了畏鬼和厭鬼的情緒。這點從《說文》“鬼”部的一些字中可以得到證明:
#171283;(或作#171316;),見鬼驚詞。
魘,夢驚也。
醜,可惡也。
通過“#171283;、魘、醜”等字,我們可以窺見先民對鬼的畏懼之情。他們認為自己不僅在物質上受到了鬼的困擾,在精神上也受著鬼的驚擾,鬼已經侵入到他們的夢中,所以古人對鬼是懷著深深的畏懼之情的,“#171283;”字正反映了古人的這種心態。古人的這種畏懼之情也可以從《說文》的另一個字——“畏”字的構造上體現出來:小篆為,左似鬼,右似人;金文像鬼持攴(棍子),“鬼而持棍,可畏孰甚”(羅振玉語)。
三、祭鬼——對鬼的屈服與收買
神秘莫測的鬼魂,在上古先民心中激起的情感是復雜的。他們既害怕惡鬼無端作祟,卻又期盼得到鬼魂的庇佑。這種心理外化成人的行為以后就表現為:一方面對鬼魂十分畏懼厭惡,唯恐鬼魂對人進行糾纏和傷害;另一方面又通過一定的祭祀活動來取悅安撫鬼魂,祈求得到庇佑。
(一)對鬼的祭祀
#171169;,“鬼”的古文重文。王筠《說文釋例》“鬼之古文從示。示,神也。”“古人言鬼無不謂人之祖先者,故古文作#171169;。”“#171169;”從示,反映了古時先民對鬼神的祭祀和大享的行為。
#171306;,“鬼俗也。《淮南傳》曰:‘吳人鬼,越人#171306;。’”段玉裁注:“謂好事鬼成俗也。”[11](P738)就是說,祭奠鬼神已經成為古人的一種風俗習慣。
祭奠鬼神這種風俗習慣的形成是伴隨著古人“安撫鬼魂,祈求庇佑”心理的產生而產生的,基于此種心理,古人非常重視對鬼神的祭祀。極力主張鬼神信仰的墨子更是從治國的角度談到祭祀鬼神的重要作用。《墨子·明鬼》“鬼神之能賞賢如罰暴也,蓋本施之國家,施之萬民,實所以治國家利萬民之道也。”意在說敬重和祭祀鬼神是統治者讓百姓服從自己,鞏固其統治地位的重要手段。
(二)鬼神混淆
“#171169;”是鬼屬卻從“示”。《說文》“示”,“神也。”就是說“#171169;”與“神”有一定的聯系。《系傳》曰“《周禮》享大鬼之神者故從示”。在今人看來,鬼無論如何都不能和神混為一談,可為什么還能說“大鬼之神”呢?其實在上古先民那里,對鬼神的區分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在一段時期內,鬼神多是不做嚴格區分的。
此外,《說文》“鬼”部字幾個以鬼為偏旁的字包括“魋、#19488;、魄、魖”的釋義都與“神”字相聯系:
魋,神獸也。
#19488;,神也。
魄,陰神也。
魖,耗神也。
“魖”這樣一個損耗財物的鬼,竟然被稱為“耗神”,如果用今天的鬼神觀來看顯然是不太恰當的,就連清人段玉裁在給《說文》做注時也把“耗神”改為“耗鬼”。之所以造成這樣的誤解,是因為我們不了解古人的鬼神觀有一個鬼神不分的階段。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之《神話與傳說》一文中談到:“天神地祇人鬼,古者雖若有辨,而人鬼亦為神祇。人神淆雜,則原始信仰無由蛻盡;原始信仰存則類于傳說之言日出而不已。”[12](P15)鬼產生之初,神鬼本質上是一樣的,只是在后來的演化中,神逐漸成為善與美的象征,鬼卻成為丑與惡的化身。錢鐘書先生對此有過非常精辟的見解:“蓋謂‘神’出身于‘鬼’,‘鬼’發跡為‘神’,事頗如成則為‘王’者初原為‘寇’,理正同魔鬼先進而上帝后起。”[13](P264)
徐華龍先生認為鬼神的分別是伴隨著鬼有善惡之別的觀念的產生而產生的[9](P6),用圖表表示這個過程就是:
本文從《說文》“鬼”部的一系列字入手,從識鬼、畏鬼厭鬼、祭鬼三個大的方面較為詳細地探索了上古漢民族鬼神文化的一些基本情況:由于原始時代的人類對自然界和人自身的許多現象的認識有限,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誤認為有神秘的力量在支配自己,進而產生后來的鬼神觀念。但人們內心懼怕、厭惡鬼,因而在行為上既祭獻討好它,同時又采用巫術的形式來驅趕鎮壓它。
鬼神觀念的產生是人類由形象思維步入到抽象思維的一大進步,是人類自我意識不斷覺醒的一個曲折的反映。鬼文化早已融入中華文化的大血脈中,成為一種文化積淀,是值得研究的一種文化現象。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萬麗華老師的指導,謹致謝忱。
注 釋:
[1]賴亞生.神秘的鬼魂世界[M].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3.
[2]何九盈,胡雙寶,張獴.中國漢字文化大觀[M].北京:北京大學
出版社,2002.
[3]章太炎講授.朱希祖,錢玄同,周樹人記錄.王寧主持整理.章太
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Z].北京:中華書局,2008.
[4]王景琳,徐匋.中國民間信仰風俗辭典[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
公司,1997.
[5]沈兼士著.葛信益,啟功整理.沈兼士學術論文集[C].北京:中
華書局,2004.
[6]康殷.古文字學新論[M].北京:榮寶齋,1983.
[7]臧克和.說文解字的文化說解[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
[8]呂勝男,王寒娜.《說文解字》鬼部與中國鬼神文化[J].和田師
范專科學校學報(漢文綜合版),2006,(42).
[9]徐華龍.中國鬼文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
[10]周積明,傅才武.中國人的信仰與崇拜[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
社,1999.
[11][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2]魯迅.插圖本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3]錢鐘書著,舒展選編.錢鐘書論學文選第一卷[M].廣州:花城
出版社,1990.
(李姝姝 北京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