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H.勞倫斯的早期重要作品《兒子與情人》通過一個“戀母情結”的故事展現了男主人公的悲劇性命運,帶有極強的自傳色彩。作者把現代文明帶來的種種災難和不幸,以及父母的錯誤婚姻帶來的心靈創傷,有機地融進這部小說中,使得小說的意義不只局限于對個人進行精神分析,而是體現作者對自然環境生態和人性生態的憂慮與反思。
勞倫斯生活的19世紀末期,工業化和機器文明成為主宰一切的社會力量,各種社會罪惡應運而生,下層人民過著悲慘的生活,美麗富饒的土地淪為濃煙滾滾的礦山和工廠,機器的轟鳴淹沒了自然的天籟之音,現代工業使人異化,工業文明衍生出一代機械和缺乏生氣的“閹人”,各種社會矛盾日益激化。18世紀啟蒙思想家們華美的箴言被一幅幅撕裂的社會圖景所粉碎。道德淪喪,信仰削弱,物欲橫流。工業生產、金錢原則吞噬著郁郁蔥蔥的樹木山林,吞噬著荒涼、孤獨的人心。作為一個社會責任感極強的作家,勞倫斯既看到了工業發展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又看到了工業文明對人性的扭曲,看到了充斥在社會各個角落的被金錢意識物化了的人格。他大聲疾呼恢復現代文明的正常進程,保持自然的平衡以及生命本質的回歸。完全可以說,在當時大多數人向著工業文明頂禮膜拜,慶幸它所帶來的豐富物質利益而無視對自然生態和人性生態的破壞之時,勞倫斯卻先知先覺地明銳地洞察到了現代工業文明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對人性的異化以及對人與人之間和諧關系尤其是男女性關系的扭曲和摧殘。勞倫斯的作品體現出他對生態問題的深切關注,《兒子與情人》是他關注自然生態和人性生態的代表作。
一、自然生態
年少時的勞倫斯在鄉村度過了不少美好的時光,那清澈的溪水、純凈的天空、清新的泥土和農民質樸的情感給他以全新的感受。勞倫斯記憶中的鄉村是美麗的,令他熱愛與向往。他堅定地認為,人類從自然中來,是自然的兒女。所以,人類永遠離不開自然界,人類生活和自然界更是息息相關,只有通過與自然的交融,人類才能從自然界獲取生命力而重新恢復活力。勞倫斯對大自然的這種近乎瘋狂的感情,大量地流露在《兒子與情人》中。作者對自然景色,尤其是對花鳥的描寫特別集中,而且經常出現。這是因為作者把自然景色的描寫看成敘述人與自然關系的重要方法,所以不厭其詳,不憚其煩。書中有不少自然描寫的片段與人物內心活動相互交織,情景交融。有的描寫如恬靜的田園詩,有的如素樸的風景畫,讀來回味無窮。他借助自然景物,或烘托人物性格,或暗示情節發展,或反射人物的內心世界。正是在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中,勞倫斯把自己的真情實感寄寓到大自然的花草樹木中,無所顧忌地抒發著自己的全部情感。
勞倫斯極其關注工業文明對自然生態所造成的破壞。《兒子和情人》的開篇就描述了19世紀中葉英格蘭中部諾丁漢、德比郡一帶煤、鐵礦區與水鄉縱橫的畫面:“從席爾貝和納塔爾往下一帶的河谷接連開發新礦,不久這一帶就有了六個礦井。鐵路從納塔爾出來,順樹林環繞地勢很高的砂巖地下行……六個礦就像幾枚黑釘子分布在鄉間,由一條彎彎曲曲的細鏈——鐵路線連接起來。”
礦工居民區也頗具特色:“洼地區包括六排礦工住宅,每三排為一行,恰如一張六點的骨牌那樣,每排有十二幢房子。這兩行住宅坐落在貝斯伍德那相當陡峭的山坡腳下。前窗,至少是閣樓窗口,正對著通往席爾貝的那座緩坡。”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幅栩栩如生但又遭到破壞的鄉野景象,是人類因貪婪逐步走向滅亡的真實寫照。
通過生動的描寫,勞倫斯在作品中預見了工業化所帶來的結果:一方面是工業的繁榮, 表現了人類征服自然的驕傲與勝利;另一方面卻使自身慢慢陷入了種種不可自拔的惡性循環之中。土地、生物、礦產、森林、能源等資源日趨衰竭,大氣、水質、土壤等人類生產與生活環境遭受嚴重污染而日益惡化,都市過度膨脹, 生活環境質量低劣,在物質財富總量增加的同時, 社會貧困日益加劇, 大量人口生活于貧窮與饑餓之中。聯系今天生態環境日益惡化的嚴峻事實,勞倫斯對工業文明造成的自然生態破壞的先知先覺讓讀者深深折服。
二、人性生態
這篇小說不僅僅關注工業文明對自然生態的破壞,更加關注其對人性生態的摧殘與破壞。勞倫斯是清醒的,他透徹地洞穿了人性生態系統的各個層面,揭示出工業經濟這一生態鏈節斷裂對人與人之間和諧關系特別是婚姻和愛情關系的破壞。
工業文明的興起,不僅異化了大自然,把人也異化了。礦工們為了微薄的報酬而不得不成年累月地在黑暗、潮濕的坑道里干著非人的苦工。他們就像是生活在地下的一群只有軀殼而沒有靈魂的動物,為了生活苦苦掙扎。盡管瓦爾特·莫雷爾勤勤懇懇地工作,但他的薪水卻一再下降。在漆黑井下工作的艱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莫雷爾當時干活的礦坑是個苦地方,他總是干到副手歇手時才收工。工作的艱辛、環境的惡劣讓他變得易怒、暴戾、缺少人情味,甚至對兒子保羅的降臨人世也顯得無動于衷。莫雷爾只是當時英國千千萬萬個礦工中的一個,他每天早晨唱著憂傷的歌爬進礦坑,晚上又喝得爛醉回到家中發酒瘋。他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享受陽光的愛撫和家庭的天倫之樂。甚至在妻子生了兒子,也沒有時間去享受這份喜悅。他的這種本性所需要的權利被工業文明所剝奪。他擁有的只是黑暗,他失去了光明的自我意識;他擁有的只是那乏味的機械的下井、出井生活,是一種活著的死亡。
一個男人被毀了。看起來好像是由于家庭的不和,或者說是由于他和妻子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缺乏共識。但我們究其源頭才能找到這樣一個男人悲劇的內在原因。勞倫斯認為,在大工業化進行之前,人與自然息息相通,人性得到自由發展,勞動也是一種美。但現代工業在提高物質文明的同時,卻極大地破壞了大自然的美。此時,勞動已不是自發的活動,而是一種不屬于人類的異己的活動,它壓迫人的精神和肉體,奪走了自由和支配自己的權利。莫雷爾作為一名礦工,他的生活被分割成了兩個部分,白天他拼死拼活地在地下挖煤,這時他是一個沒有感情、沒有生命、只有動作的生物而已。只有到了晚上,下班以后,回到家里,或到酒館他才恢復了男人的氣息。然而,家庭的重擔再一次將他推到崩潰的邊緣,他的人性漸漸被這種異己的勞動所異化,而這種異化的人性又導致家庭的異化,所以說,是工業文明踐踏了家庭。勞倫斯通過莫雷爾的家庭沖突企圖說明異化世界中的一個惡性循環:“機器毀了男人,男人毀了女人,女人又毀了兒子們,而兒子們被母親所軟化,重又毀了自己的女人。”[1]勞倫斯犀利的目光看到了工業文明對人性的戕害。
《兒子與情人》中不和諧的夫婦關系、畸形的母子關系使威廉和保羅兄弟倆都擺脫不了自己的心理病癥,不能建立自己的愛情生活。這里,母子之間、青年男女之間不和諧的性關系正是現代工業文明所造成的社會悲劇。勞倫斯筆下的男男女女無論是否擁有愛情,都始終生活在現代工業文明的巨大陰影中。換言之,由于工業化和機械文明破壞了自然,扼殺了人性,所以人們被拋進了丑惡而狹小、貧困而屈辱的生活環境之中。早在《諾丁漢與礦鄉》一文中,勞倫斯就已說過:“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興盛時期,有錢階級和推動工業發展的人所犯下的嚴重罪行是:他們將工人投入丑惡、投入卑賤和丑惡凌亂的環境,投入丑惡的理想、丑惡的希望、丑惡的愛情、丑惡的衣服、丑惡的家具、丑惡的房屋、丑惡的勞資關系。”[2]從工業社會對人性生態破壞的這個主題來講,小說《兒子與情人》正是作家上述思想觀念的藝術體現。英國文學批評家阿拉斯泰爾·內文不愧為勞倫斯的后世知音,他曾經以極其精練的語言,概括了勞倫斯小說博大的思想內蘊:“勞倫斯認為,英國的工業生活給每一個社會成員都留下了烙印及一般難以洗刷的污斑,削弱了他們的人性,縮小了他們的視野。被機械所奴役,為工業化、生產率與消費這種神靈所驅使——這樣的生活是荒蕪徒勞的人生。”[2]
工人在資本家的盲目競爭及變本加厲的殘酷壓迫和剝削下喪失了自己的個性特征,成了機器的奴隸,遭受統一化的苦難,在生理和精神上嚴重退化。勞倫斯在后來所寫的自傳片段中,曾為他父親之后的那一代礦工被馴化而深感悲哀,“與帶著強勁而美麗的孤寂、半荒棄的曠野景色相呼應的,與遠遠地踏著泥水走來的礦工和賽狗相呼應的”那樣一種“潛在的野性和未經馴化的精神”,在新的一代礦工身上消失了。他們變得“節制、謹慎而一本正經……我們這代男人們被弄得循規蹈矩、溫良恭讓。”[1]
不僅如此,人的異化和對金錢財富的極度追求亦導致了人際關系的異化扭曲。在物化了的工業社會,人際關系墮落成了冰冷的“機械關系”或赤裸裸的“金錢關系”,人成了精神上的“閹人”。人們希望占有更多的金錢和財富的這種強烈的占有欲荼毒了人的心靈,使他們還渴望從精神上或肉體上占有他人。在勞倫斯的小說里,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扭曲了的“占有關系”,諸如丈夫“占有”妻子,妻子“占有”丈夫,父母“占有”子女,雇主“占有”雇工等。正如多蘿西·范·格恩特在評論中指出的那樣,勞倫斯在《兒子與情人》這部小說中也揭示了這樣一種不正常的社會及心理現象:“人們往往不能尊重并正確對待他人完整的最終的個性存在,總有一種畸形的愿望去占有別人。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母親先要占有丈夫,然后要占有兒子;米麗亞姆要在精神上占有保羅;克萊拉要在肉體上占有保羅。勞倫斯認識到這種對他人個性的侵犯是現代生活中的一種病態。從兩性關系的這種侵犯還可以延伸到社會、經濟或政治等領域,比如:把人變成無名的財產,軍事單位,或思想意識的機械物體。”[3]因此,勞倫斯畢生所憧憬和追求的便是“摧殘我們和宇宙之間虛假的、無機的聯系,特別是基于金錢的聯系,恢復活的有機的聯系,與宇宙、太陽和大地,與人類、民族和家庭的聯系。”
勞倫斯的作品具有持久的魅力,其魅力在于他將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相結合,把心理分析同生態批評相結合,并以獨特的眼光洞見未來。他的作品,一直著力描寫人的自然本性如何受到機械文明的摧殘,資本主義工業化及金錢原則如何對人與人之間和諧自然的關系進行破壞,從而構成了其小說創作的一個基本特色——生態批判和心理探索相結合。在當今呼吁保護生態平衡的生態文論視閾下,《兒子與情人》深刻獨到的生態批判主題無疑是有預見性的,這也是勞倫斯作品永葆青春魅力的主要原因。
參考文獻:
[1]弗蘭克·克默德.勞倫斯[M].胡纓譯.北京:三聯出版社,1986. 9,23.
[2]阿拉斯泰爾·內文. D.H.勞倫斯:小說[M]. 劍橋:劍橋大學出版社,1978. 40,41.
[3]劉之憲. 勞倫斯研究[M]. 濟南:山東友誼書社,1991. 124.
作者簡介:
陳婕(1976— ),女,湖北宜昌人,講師,碩士;研究方向:外語教學與文學,翻譯理論;工作單位:重慶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