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騷雅幽韻冷香的白石詞

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省)人。他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工詩，尤以詞著稱。其詞用字精微深細，造句圓美淳雅，結構完整嚴謹，音律和諧精密。

白石一生是個布衣。但他不像某些“江湖派”詩人那樣，或奴顏媚骨以求干謁，或狡獪油滑以索“秋風”。他品節高潔，范成大稱他“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齊東野語》卷十二)，陳郁稱他“襟朝灑落，如晉宋間人”(《藏一話腴》)。他又有極深厚的文藝修養，詩、文、詞、字皆為當世名公所推賞，又精通古樂，可謂是深得風雅之致。清高的人品，精深的文學造詣，使他的生活情趣和藝術情趣極為自然地偏向于“騷雅”一路。姜夔的騷雅詞風，還得力于他的詩學淵源。夏承燾先生《論姜白石的詞風》一文認為:“白石的詩風是從江西派出來走向晚唐的，他的詞正復相似，也是出入于江西和晚唐的，是要用江西詩派來補救晚唐溫、韋，北宋柳、周的詞風的。”因此，姜夔詞，繼承了周邦彥格律精嚴的傳統，但又有新的發展。它用江西詩派的瘦硬之體來矯正周詞的俚俗和軟媚，又以晚唐詩歌的綿邈風神來糾正辛派末流叫噪怒張的風習，從而開創了一種清空冷雋與高雅凝重的詞風。戈載在《七家詞選》中說:“白石之詞，清氣盤空，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其高遠峭拔之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真詞中之圣也!”①

一、白石詞的清空騷雅

“白石詞如《疏影》、 《暗香》、 《揚州慢》、 《一萼紅》、 《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這是姜夔詞派后繼者張炎《詞源》中的一段評價。這里標舉的“清空”、 “騷雅”，正是姜夔詞風的一個顯著特色。清空，和質實相對，指意念的空靈含蓄，即詞作能攝取事物的精神而不膠著于所寫對象的外貌，顯得飄逸傳神而又看不出雕琢痕跡。騷雅，有兩層含義:其一，指姜詞繼承《詩經》、《楚詞》的傳統，能寓意見志，融情于景;其二，指姜詞內容嚴肅，不涉猥褻，格調高，而且形式上不注意施朱敷粉。陳庭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堯章詞清虛騷雅，每于伊郁中饒蘊藉，清真之勁敵，南宋一大家也。”②

姜夔詞中的許多名句，都具有“清空”、“騷雅”的特點，如“虛閣籠寒，小簾通月”、 “枕簟邀涼，琴書換日”、 “池面冰膠，墻腰雪老”，警句如“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 “波心蕩、冷月無聲”、 “千樹壓、西湖寒碧。”這些詞句，既不施朱附粉如柳永、周邦彥，又不逞才使氣似蘇軾、辛棄疾，而是韻度高絕，辭語爾雅，為宋詞帶來了新的意境格調。如:《點絳唇》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點絳唇》一闋，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處云‘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③所謂虛處，是指姜詞“清空”的特質。而“騷雅”則蘊涵在整首詞中:開篇即用比興“燕雁無心”兩句，渲染悲涼的氣氛;而后的“數峰清苦”似乎又暗含詞人的影子;結語“殘柳參差舞”一句景語讓人看到風雨飄搖中的南宋衰世。此詞將身世之感、家國之恨融為一片，乃南宋愛國詞中無價瑰寶。而身世家國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詞中占優勢，又將自然、人生、歷史(尚友天隨與懷古)、時代打成一片，融為一體。

又如《琵琶仙》: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陳銳《碧齋詞話》稱白石詞“結體于虛”，正可移評此詞。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郭麐《靈芬館詞話》)。④追思實寫，故渾厚。結體于虛，故空靈。清真以境勝，白石則以韻勝。此詞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湊泊。本詞之此中奧妙，在于兩個層面。一是寫景含有傳統比興之意蘊。如傷春即傷愛情，寫柳即寫別情。二是寫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向。如合肥巷陌皆種柳，寫柳即是懷合肥情遇。故此詞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詞頗以健筆寫柔情。開頭筆勢峭拔，歌扇句筆致旖旎，蛾眉句復為重筆。春漸遠一節及下片大半幅皆筆走輕靈，紆徐和緩，但兩片歇拍又皆復出勁健清剛之筆。全詞又頗以虛字傳神。詞中虛字如似、正、漸、自、更、了、休、又還是、奈、都、為、初，層出疊見。詞中虛字，有如畫中空白，皆靈氣韻味運行之處，教人隨時停下品味，領會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筆寫柔情，及用虛字傳神，遂形成清剛空靈之風格。

由于白石詞兼具“風流”與“騷雅”，符合著當代士大夫文人的生活和藝術的情趣，所以贏得黃升的贊賞:“白石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六)這個評語在婉約派中可謂是“嘆為觀止”的最高評價了。

二、白石詞的幽韻冷香

幽韻:幽，即清幽，高妙;韻，指格調。冷香，是指姜詞多寫清冷、香艷的意境和意象。劉熙載評白石詞，曾說過一段十分“知味”之言:“姜白石詞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⑤這個以梅花的“幽韻冷香”擬姜詞的譬喻再恰當不過了:梅花仍然有“香”，仍然有“韻”，這個“香韻”便是它的“熱情”所在;但是它的這種“熱情”卻是經過“冷處理”的，因此表現為“幽”、“冷”——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它的“高”、“古”、“瘦”、“雅”。這些特質合起來，便是白石詞的特有韻味。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最高。”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也不得不贊嘆:“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⑦

白石《鶯聲繞紅樓》詞小序云:“甲寅春，平甫(張鑒)與予自越來吳，攜家妓觀梅于孤山之西村，命國工吹笛，妓皆以柳黃為衣。”攜著“家妓”來觀“梅”，而諸妓皆以“柳黃”為服色，這該有多么“風流”，又多么“雅致”!詞云:“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攜手多時。兩年不到斷橋西，長笛為予吹。人妒垂楊綠，春風為染作仙衣。垂楊卻又妒腰肢，近前舞絲絲。”在這里，梅花的冷艷，柳枝的嫩綠，都統一到了舞妓的風流和賞花者的風雅上了，大有明人詩里“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的風韻。

舉此一例，就可知道，白石一輩人所欣賞的生活和藝術情趣，已不僅僅是柳永那般人的“倚紅偎翠”、“淺斟低唱”，甚至也不在大晏那些人的“小園香徑”、“庭院深深”之中;他們的生活樂趣和藝術視野，比前二者有所拓寬:他們既不愿脫離錦衣玉食的物質享受，又希望在山林野趣中找到更為“高級”的精神滿足。換句話說，他們仍然需要有“美人”作伴，但這個“美人”是在“月明林下”的詩一般的環境中裊裊來臨的;他們仍然在抒寫“花情柳思”，但這種“花”不是熱烈的春花，而是冷艷的梅花。西子湖的旖旎嫵媚和那孤山梅花的清冷高雅，便融進了白石的詞風。

而體現白石詞此種風格的詞作非《暗香》、《疏影》莫屬: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奇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暗香》中，開頭即展示了這樣一幅冷清而高雅的生活場面:月夜梅邊吹笛，沖寒攀摘梅花。一對雅士與美人寒夜共同賞梅的情景，清雅而風流。下片又是一對情侶在“千樹壓、西湖寒碧”的背景下攜手漫步，讓人感受一段旖旎而高雅的戀情。《疏影》手法奇特，連續鋪陳五個典故，用五位女性的形象來喻寫和映襯梅花既優美而又幽獨的身姿與品性，并在對梅花的描寫中流露詞人自感冷落的身世之感。五個典故依次為:“籬腳黃昏，無言自倚修竹”這開在竹籬旁邊的黃昏之梅恰似杜甫詩中“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而“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又明言梅花乃王昭君靈魂所化;“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則借壽陽公主“梅花妝”的故事，描寫梅花像少女般嬌憨美麗的神韻;“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三句，又用“金屋藏嬌”的典故把梅花比作歷史上的阿嬌姑娘，希望她能永葆優姿美質;最后，“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更借《梅花落》笛曲的哀怨聲調來引起人們對于落梅的“紅顏薄命”之惋惜。兩首詞都籠罩著一種寒冷的氣氛，又有一種清冷的香味，通篇體現出一種幽靜的神韻，雅而不澀，麗而不淫，哀而不傷。正如張炎在《詞源》中評價:“詩之賦梅，唯和靖一聯而已，世非無詩，無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唯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 ⑧

姜夔用江西派詩法來改造婉約詞，不再一味軟媚，而于婉約、豪放之外，別樹一幟，創制了一種清勁騷雅的詞風，在詞史上掀開了新的一頁。正如朱庸齋在《春分館詞話》中說:“白石詞以清逸幽艷之筆調，寫一己身世之情，在豪放與婉約之外，宜以‘幽峭’稱之。予以為詞至白石遂不能總括為婉約與豪放兩派耳。”

姜夔“句琢字煉，歸于醇雅”的“清空”、“騷雅”的詞風，反映了南宋詞壇的新風尚與新趨向。其影響所及，直至清初的浙派詞。浙派詞人朱彝尊曾述姜夔一派的大略: “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黑蝶齋詩余序》)所及幾乎包舉南宋后期的重要詞人。其間雖有未當之處，但影響之廣，足可具見。

參考文獻:

①⑤⑧唐圭璋.宋詞三百首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239，239，256.

④鄧喬彬.唐宋詞美學[M].山東:齊魯書社，1993.183.

②③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28~30.

⑦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96.

作者簡介:

韓國彩(1976— )，女，河北保定人，唐山學院東校區講師，東北師大文學碩士，主要從事漢語言文學教學及研究工作。

李彩旗(1963— )，女，河北唐山人，唐山學院東校區副教授，河北大學文學碩士，主要從事文學教學及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