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迪絲·華頓(EdithWharton,1862—1937)被譽為“世紀之交的風俗小說家”,因其作品對美國紐約上層階級腐朽和丑陋本質的揭露而著稱于世。這位出身紐約豪門的女作家深諳其中的規則和“社會符號”。這個小團體在華頓的筆下被冠名為“老紐約”社會。在對“老紐約”舊傳統由全盤批判到既反抗又肯定的過程中,華頓完成了自己價值觀和道德觀的變遷。在資產階級舊貴族日趨衰落,而財富大大增長的資產階級新勢力逐漸崛起的歷史時期,華頓對新、舊兩種價值觀進行了深刻的審視和透析,而在她后期的作品《純真年代》(TheAgeofInnocence,1920)中則表現出對舊傳統某種程度上的繼承以及對新秩序的肯定。
華頓的小說尤其關注上流社會中的女性命運,并且把女性的問題置于社會歷史轉型時期的道德角度下加以觀察。曾經深受社會習俗戕害的華頓在筆下塑造了一系列敢于反抗“社會符號”的女性形象,比如《豪門春秋》(TheHouseofMirth,1905)中的麗莉·巴特,《鄉土風俗》(TheCustomoftheCountry,1913)中的安丁·斯布拉格和《純真年代》中的艾倫·奧蘭斯卡。這三部作品分別代表了華頓小說創作的前、中、后期。“每部作品都是作者自我的一次暴露,是作者的‘心聲’或‘情態’的表露。”通過對這三位女性主人公的分析,我們可以管窺出華頓自身社會道德觀念的發展和演變。
一、麗莉·巴特:軟弱的反抗者
華頓從小生活在“老紐約”社會的舊貴族群體當中,受到封閉式傳統教育的束縛,并對紐約上流社會的虛偽和丑惡洞察分明。這個由私利圍筑起來的小圈子令年輕的華頓感到厭惡。由資產階級舊貴族為主要構成的“老紐約”社會體系,嚴格恪守陳舊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范,頑固抵制著社會變遷所帶來的影響。正如卡茲恩所描述的那樣:“這是一個毫無生氣、極端保守的階層……這里的空氣令人窒息,無益于智慧和文化的發展,就連僅有的娛樂也不過流于形式。”這些舊貴族們倚仗祖輩遺留下來的大量財富和房產,整日花天酒地,沉迷于奢侈空虛的生活之中。他們極度害怕變革,“害怕丑聞甚于疾病”,而“置體面于勇氣之上”。
“老紐約”對于舊傳統的衛道還可以從其對女性的待遇中體現出來。陳舊的社會習俗壓抑人性,為女性心智的發展設置重重障礙。上流社會的女孩被禁止自由學習藝術,也不可以擁有自己的事業追求。華頓本人也幾乎成為這種不平等傳統的犧牲品。“她(華頓)的母親不允許她廣泛涉獵書籍,打壓她對文學的熱情”,因為“閱讀和寫作被認為是男性專有的知識領域和權利”。上流社會的婦女不僅受到畸形教育模式的危害,還要順應整個社交圈對于外在美貌近乎狂熱的膜拜情緒,投入金錢和一切精力裝扮得美麗優雅,猶如商品般等待未來丈夫的選購。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符號”的控制下,女性不過是缺乏獨立人格的花瓶和玩偶。
在《豪門春秋》這部早期的文學嘗試中,華頓試圖揭露并抨擊紐約上流社會所崇尚的習俗和遵循的行為標準對于女性情感和智力發展的局限。借麗莉·巴特這個人物,華頓探討了個人道德和社會習俗之間的對立。麗莉·巴特賴以生存的“老紐約”是一個以金錢為一切社會行為主宰的社會。人們以金錢和財富作為衡量的標準,只要在銀行里放上大筆存款的人就都能在社交場合中如魚得水。麗莉無疑也是這個社會的產物。家道沒落的麗莉本有機會依靠和新富羅西德聯姻改變自己窮困的處境,然而,她的道德良心卻一次次阻礙她采取果斷行動。這表明她高尚的趣味和對舊傳統唯利是圖的價值觀的反叛。然而,這種反叛卻是不徹底且軟弱無力的。麗莉既不愿意拿婚姻作為商品出售,又不甘心脫離上層社會成為她心中“道德清白”的人,原因在于她無力改變自幼就形成的人生觀。上流社會拜物主義的價值觀扎根于她的意識之中,使她貪慕虛榮,迷戀時髦服裝,不能自拔。即使在她被上流社會逐出之后,她還想道:“我恨透它了!但一想到和這種生活一刀兩斷,又覺得活不下去。”麗莉保持著一定的真誠與清白,但是力量微小,既不足以對抗強大的習慣勢力,也沒有決心同社會環境決裂,“顯而易見,她早已變成造就她的那個文明社會的犧牲品。她那寶石手鐲恰似把她和命運鎖在一起的手銬。”華頓在自傳《回顧》中明確地表達了《豪門春秋》的主題:“一個輕佻的社會只有通過它的害人之處才能表現出戲劇意味。這種悲劇含義就在于它使人墮落,使理想泯滅”,“我的女主人公麗莉·巴特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二、安丁·斯布拉格:否定的勝利者
20世紀初,美國上層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興的資產階級奪權步伐加快”。“來自中西部的一股商業巨流正吞沒著紐約,甚至整個美國”。在新勢力的沖擊下,“老紐約”社會封閉的體系變得岌岌可危,舊的價值觀逐漸失去其影響力。正如福柯(MichelFoucault,1926—1964)所說,“在社會權利機構之中的變化產生了在認識形式之中的變化”。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問世的《鄉土風俗》反映了華頓在道德觀上的一次重要轉變。社會的變遷使她對新舊勢力的態度發生巨變。她曾經批判過“老紐約”社會的習俗與觀念,力圖通過寫作來擺脫其束縛,重構女性身份,然而,對于社會急劇的變化和商業社會浮躁功利的價值觀,華頓持保守態度,同情的天平開始傾向她所成長的“老紐約”社會。在塑造安丁·斯布拉格這位資產階級新貴的過程中,華頓明確地表達了否定的觀點。
作為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安丁·斯布拉格以一個入侵者和勝利者的形象出現。與懦弱善良的麗莉截然不同的是,安丁實際而精明,為達到個人目的而不擇手段,絲毫不顧及道德規范。她的一切行動都從利己的目的出發。在她眼中,父親是供她揮霍的支票簿,丈夫是她攀升更高階層的階梯,孩子則是破壞她身材的潛在威脅。作為西部暴發戶的女兒,她利用自己的聰明和美貌,與舊世家聯姻達到進入“老紐約”社會的目的。然而她并未就此罷休。她不顧道德的約束,玩弄高超的手段,輾轉于幾個男人之間,以求獲得更高的地位和榮譽。安丁被塑造成一個精力高度充沛、野心勃勃的怪物。“她沒有自我,除了渴望占有更多的金錢和擁有更舒適的生活之外,她的腦袋空空如也……直到小說結尾處,安丁還在想著如何通過再次結婚達到圓滿和快樂的狀態”。
安丁的所作所為體現了那個時代的精神——功利主義,為達到成功的目的不擇手段。暴發戶出身的她頗具侵略性,是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他們以強大的經濟力量作為后盾,逐步滲入社會的各個領域,并開始成為社會中的主導勢力。他們覬覦“老紐約”社會的特權,希望取而代之。華頓塑造安丁這樣一位女主人公正是把握到了時代的脈搏。對資產階級新貴的崛起,對傳統文化和道德規范造成的巨大沖擊,華頓感到不安,開始懷念舊秩序的規范與安全,因而這部小說中充滿著“自省的精神與堅守舊傳統的道德觀”,華頓就此完成了她對舊傳統的第一次繼承。這一精神在她后期的作品《純真年代》中得到進一步的發揚。
三、艾倫·奧蘭斯卡:反抗的繼承者
20世紀初葉對美國乃至整個世界來說,都是多事之秋。一戰爆發后,旅居法國的華頓親眼目睹了戰爭中被摧殘得滿目瘡痍的巴黎,從而喚起了對戰前生活和傳統文化的懷念之情。她說:“在我年輕時,我覺得我那個生活圈子里的人都像一堆空瓶子,從沒有新酒裝進去,現在我覺得這些瓶子自有它們的用途”。《純真年代》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作的。該作反映了華頓對逝去的傳統和“老紐約”社會的眷戀。雖然文中仍不乏對“老紐約”社會禁錮女性發展的揭露,但華頓更側重于對傳統的再思考,對其強調道德義務和顧全大局等優良傳統的頌揚,其中揭露和諷喻的筆調也比以往的作品緩和得多。華頓強調秩序的創作理念在這部作品中得到充分的體現。
在《純真年代》中,華頓為強調傳統文化的優良方面,塑造了一位完美的女性形象——艾倫·奧蘭斯卡。她出生于美國上流社會的貴族家庭,在巴黎長大,而法國巴黎正是華頓本人十分推崇的自由藝術之地。艾倫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成長為一位對藝術和音樂有敏銳洞察力和欣賞能力的貴婦。艾倫的知識涵養豐富,其理智和分析能力絲毫不亞于男性。更重要的是,她有著獨立的人格,不依附于男性而生存,這一點與華頓小說中的傳統女性完全不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艾倫絕對是一位反抗傳統的典型女性,已經完全超越了麗莉等等這樣懦弱無能的角色。作者通過對艾倫的塑造透視了女性的壓抑與反叛。在故事的開始,她發現丈夫屢屢不忠之后憤然出走,回到紐約并準備離婚。女性追求自由和獨立,這在當時的“老紐約”社會是無法容忍的行為。艾倫還進一步與表妹的未婚夫阿切爾墜入愛河,種種舉措都擾亂了“老紐約”人所奉行的社會符號。然而,這位追求自由和獨立的新女性還兼具傳統女性的美德——犧牲精神。在得知表妹懷孕的消息后,艾倫決意成全他倆,毅然擔負起對他人的責任。她既敢于追求個人幸福,也勇于作出自我犧牲。艾倫的行為既保持了個體的尊嚴,也體現了她對“老紐約”上流社會道德準則的尊敬和作家對逝去傳統的追憶。
小說的后記部分進一步加強了作品對傳統道德的頌揚。已經成為鰥夫的阿切爾出于對自己婚姻的尊重而放棄了與艾倫重續前緣的機會。華頓進一步肯定了“老紐約”社會舊傳統的力量,“說到底,舊的生活方式也有它好的一面”。如果將華頓本人的經歷和艾倫的故事加以對比,不難看出兩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回到歐洲的艾倫堅持自己獨身生活,拒絕社會給予女性規定的角色,在異國的土地上開創了自己的生存空間。
三位女性人物的刻畫體現了華頓創作心路歷程的演變。《豪門春秋》中懦弱善良、搖擺不定的麗莉是華頓表達思想的萌芽,開啟了華頓小說中女性覺醒微弱的第一聲。作為新富代表的安丁盡管是“老紐約”世界中的征服者和勝利者,但與麗莉等“老紐約”社會的貴婦相比較,她缺乏內在的修養和強烈的道德意識,是華頓用否定性筆調書寫的人物。《純真年代》寫于一個舊的生活模式和思想觀念崩潰的時代,華頓在小說中返回她曾經擯棄的過去,并且試圖與過去取得某種和解。在經歷了時代變遷,尤其是一戰的血腥蹂躪之后,華頓開始重新審視過去,重新肯定傳統和秩序的力量,期盼著一個既堅守舊的倫理道德又不乏自由精神的穩定未來。她的作品是“20世紀復雜的文化和政治環境中的一部分”。華頓對于她成長起來的那個社會的道德價值的褒貶既令人信服,又令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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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嶸君(1985— ),女,上海大學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