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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氣鬼(外一篇)

2009-04-29 00:00:00吉木狼格
山花 2009年24期

小氣鬼

打狗運動過去后,人們又開始養(yǎng)狗了,曾經(jīng)一度單調(diào)得只有人的縣城,又出現(xiàn)了人狗共處的局面。這些狗大多來自鄉(xiāng)下,即本地土狗,只有崔四哥養(yǎng)了一條藏獒。關(guān)于它的來歷,崔四哥始終不肯對我講,我一問,他就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真讓人難受。

我有大半年的時間沒到宣傳隊來找崔四哥玩了,我在生他的氣,因為他不讓我喝酒。他總愛說你一個小娃兒喝什么酒。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就算不是大人,也不至于像他說的是小娃兒!開始我以為他舍不得給我喝,是個吝嗇鬼,一天我從家里偷了一瓶酒來,他一把奪過去自斟自飲,就是不讓我喝。看來他不是因為吝嗇,他的確不像個吝嗇鬼,但他憑什么不準我喝自己的酒?我一怒之下沖出宣傳隊的大門,發(fā)誓不再理他。

我生了崔四哥半年的氣,本打算繼續(xù)生下去,但半年后氣就消了,不僅氣消了,我還常常有點兒想他。不管怎么說,崔四哥顯得與眾不同,在這座縣城,他看得起的人沒幾個,同樣,在這座縣城,像他這樣的人也沒幾個,甚至獨一無二。你看,半年不見,與眾不同的他就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條藏獒。

我別別扭扭地來到崔四哥寢室的門前,見屋里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聽見崔四哥大聲喊:

“趴下,不許起來。”

崔四哥在屋里向我招手,我進去后,被地上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弄得有些緊張,我繞開它坐到沙發(fā)上,而它的頭隨著我轉(zhuǎn)動,一直在看我。這是什么東西?我想,這是狗嗎?狗哪里有這么大、這么威風?

當它從地上站起來,更讓我吃驚,它不僅高大,而且肥壯。

“不要怕,”崔四哥說,“它來向你打個招呼。”

它走到我跟前,聞了聞我身上的氣息,然后沉默地望著我。

我想摸它一下,但是不敢,我坐著一動不動,甚至不敢與它對視,只好看它一眼,再看崔四哥一眼。等它轉(zhuǎn)身走開,重新趴在地上,我緊張的心情才松弛了下來。

我和崔四哥半年不見,本該感到尷尬,可是有它的存在,我們來不及尷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仿佛它成了我們之間和好的橋梁。

“它是狗嗎?”我問。

“不是,”崔四哥說,“它是藏獒。”

我聽人說過藏獒是世界上最大的狗。崔四哥說藏獒不是狗,在這個愉快的氣氛下,我很樂意接受。狗是狗,藏獒是藏獒,狗不是藏獒,藏獒不是狗。

它巨大的腦袋和皺巴巴的臉,總讓我想起獅子,雖然獅子是黃色的,它是黑色的。

崔四哥從柜子里拿了一瓶酒出來,他又要喝酒了,看他喝酒讓你覺得,對他來說,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他拿了兩只(而不是一只)杯子放在茶幾上,倒上酒后,他端起其中的一只對我說:

“來,干了。”

半年前他死活不讓我喝酒,我們?yōu)榇朔四槪肽旰笏鲃咏o我倒上酒,這說明他不再當我是小娃兒。

我學他的樣子一口干了,把杯子放回茶幾上,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倒上酒端起一杯對他說:

“來,干了。”

我們又干了。

“你的酒量怎么樣?”他問。

“不知道。”我說。

我想喝酒,也偷偷喝過幾次(幾口),但像今天這樣正式地和一個人喝酒,還是第一次。我能喝多少、酒量有多大,自然不知道。

干了兩杯后,我們不再干杯,而是想喝的時候,各自端起酒杯喝一口。

“它不是狗嗎?”我指的是藏獒。

我發(fā)現(xiàn)我喝了酒之后想說話,想弄一些問題來解決。

“它是萬獸之尊。”崔四哥說。

他把它說得比豹子老虎還要厲害,獅子也不過是“百獸之王”,而它是“萬獸之尊”!那么它當然不怕兇猛的野獸,相反,它們應該怕它。我知道豹子是狗的天敵,狗一看見豹就渾身癱軟,任由其撕咬并吃掉。藏獒不是狗,它不怕豹子。該不會豹子看見它就要癱軟吧?

“它一吼,”崔四哥說,“方圓百里就平安了。”

“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問。

“就是說,”崔四哥喝了一口酒,“聽見它的吼聲,所有的野獸都會遠遠避開。”

“你是從哪里弄來的?”我羨慕地問。

“半年前我出了趟遠門。”崔四哥說。

“有多遠?”我問。

“很遠,”崔四哥說,“也很高,純種藏獒只有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原才有。”

“你是說你去了一趟藏區(qū)?”我問,“你是從那里把它帶回來的?”

崔四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干了半杯酒,手指在空中打個響,吆喝趴在地上的藏獒到他跟前來。他一手摸著藏獒的頭,一手給空了的杯子斟酒。我對他的藏獒是從哪里弄來的充滿興趣,問了幾次,他總是笑瞇瞇地喝酒,或者轉(zhuǎn)移話題。我只好在心里猜想他真的是從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藏區(qū)千里迢迢弄回來的。我也有點懷疑他并沒有去那么遠,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得到了這只藏獒。

他和它那種親密無間的情形,好像相處了很久,其實只有半年,也許那時它還沒有完全長大,喂養(yǎng)了半年才長成現(xiàn)在這么大。

“它是純種藏獒嗎?”我問。

“百分之百的純種。”崔四哥說。

在酒精的作用下,崔四哥的話使我開懷大笑。我喜歡他吹牛,喜歡他吹的牛。

我們正在喝酒,田姐敲門進來了,那只藏獒跑過去搖頭擺尾,顯得極為親熱。田姐是崔四哥的女朋友,我認識她——我是說不管她是不是崔四哥的女朋友,我都認識她,我在街上和大禮堂的舞臺上見過她——她也是宣傳隊的,在眾多美女中,我覺得她最漂亮。

田姐一進來,崔四哥就暗示我該走了,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頭有些暈,身體輕飄飄的。走到門口,崔四哥對我眨了眨眼睛,然后關(guān)上了門。

我保持平穩(wěn),搖搖晃晃地走出宣傳隊。

第二天,我又來找崔四哥玩,門開著,我剛一進去,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朝我猛撲過來,崔四哥一聲喝止,那團東西仿佛定格在空中,隨后滑到地上,它和我的距離只差沒有碰上。不是崔四哥喝止,我早被他的寶貝藏獒撲倒了。

“你干什么?”崔四哥指著它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知道嗎?”

崔四哥迷蒙著眼,滿嘴酒氣,他又喝醉了。

“你可以誰都不認,”他說,“但是你必須認他……聽見了嗎?你們兩個出去轉(zhuǎn)一圈,正式成為朋友……去……”

崔四哥說的是人話,而不是對著它汪汪叫,我聽懂了,它不是人,能聽懂嗎?但它真的和我一起出了門。我不敢?guī)辖秩ィ沂撬呐笥眩珓e人不是,它發(fā)起威來我無法阻止。我?guī)е跊]人的地方瞎轉(zhuǎn),它似乎對周圍的環(huán)境不感興趣,我到哪兒它到哪兒,亦步亦趨,緊緊跟隨。不過,與其說它聽我的話,不如說它在完成崔四哥交給它的任務。

轉(zhuǎn)完回來,房間里多了兩個人,一個喝醉了,正在和崔四哥爭論,一個沒醉,坐在一邊聽他們爭論。我也坐下來聽,可聽了半天還是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看來他們說的是只有他們兩個才明白的話——酒話。說到激動處,那個人站起來指著崔四哥大聲分辯。嗖的一聲,我眼睛一花,那個人已被崔四哥的藏獒撲倒在地。它沒有俯下去咬他,而是傲慢地昂著頭,在它龐大的身軀下,他根本動不了。

崔四哥笑著把他的藏獒叫開。

“你的狗搞偷襲,”那個人站起來說,“這次不算,再來一次。”

“算了吧,”崔四哥說,“十個你加起來也斗不過它。”

“不行,”那個人說,“非斗不可。”

崔四哥叫另一個沒喝醉的趕緊把他弄走,否則要出事的。到了外面,他還在不服氣,嚷著要和崔四哥的藏獒比個高低。

“酒醉的人真是膽大包天。”我說。

“這是個傻瓜,”崔四哥說,“不知道它的厲害……上次有個人喝醉了,聽說我養(yǎng)了一條藏獒,想來會會,他歪歪倒倒地串進來,一見它就嚇醒了,它還沒有撲過去,這家伙轉(zhuǎn)身就跑……而且……一溜煙跑得飛快……”

我哈哈大笑,給自己倒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趁崔四哥高興,我又連干了兩杯。

“小縣城的人真是無聊,”崔四哥說,“不就是一條藏獒嗎……大驚小怪的……”

他說是這樣說,但我聽得出,他對自己的藏獒十分滿意。

宣傳隊的人沒什么事可干,女的忙著談戀愛,男的以喝酒消磨時光。他們個個是酒鬼,整天泡在酒里,不醉不休。所以宣傳隊的女的都不在本單位找對象,唯一的一對戀人就是田姐和崔四哥了。但田姐的父母堅決反對。我想這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崔四哥,他們只看到了崔四哥喝酒的一面,卻不了解崔四哥與眾不同的地方,比如,他看不起整個縣城的人。

要讓田姐的父母同意,崔四哥就得改變形象——每周喝一次酒,最多不得超過兩次,并且只能在自己的寢室喝——這是田姐對崔四哥的要求。

讓一個酒鬼每周有五天不能喝酒,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田姐的父母對她管得很嚴,晚上九點以前必須回家,她只有在白天上班的時間和崔四哥在一起。她一走,崔四哥常常溜出去喝酒,被她發(fā)現(xiàn)了幾次,每次她都說你再喝我們就吹,每次崔四哥都保證不喝了。

崔四哥很喜歡田姐,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田姐,怕田姐發(fā)現(xiàn)他喝酒,但田姐偏偏會出現(xiàn)在他喝酒的地方。這要歸功于他養(yǎng)的那只藏獒,它好像存心收拾崔四哥,總是出賣他,準確無誤地把田姐帶去,田姐一到,它轉(zhuǎn)身就往回跑。

周末的晚上,我來到崔四哥的寢室,他正在罵他的藏獒,不用說他喝醉了,他坐在沙發(fā)上,藏獒站在他跟前,像一個做錯了事的人,看來它又把崔四哥給出賣了。

崔四哥一邊罵一邊哭,顯得既傷心又憤慨。

“你個吃里爬外的東西,”崔四哥說,“我辛辛苦苦養(yǎng)你……你卻出賣我……唉……你簡直不是人……”

我不知該怎么辦,要不要安慰崔四哥?看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也替他難過;再看他的藏獒,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下次它肯定還要出賣崔四哥),我又覺得好笑。

但最好笑的是,崔四哥給他的藏獒取了個古怪的名字——小氣鬼。

威猛高大的萬獸之尊叫小氣鬼,虧他想得出來。它和它的名字,這兩樣極不相稱的東西聯(lián)在一起,夠幽默的,我以為崔四哥追求的正是這種滑稽的效果。

“你看嘛,”崔四哥說,“它真是個小氣鬼。”

我看不出來。直到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崔四哥把它惹氣了,我進去的時候,崔四哥端了一個飯缽放在它跟前,只聽砰的一聲,它用前爪把飯缽打翻了,并把頭扭到一邊,堅決不吃。

崔四哥對著我笑了笑,拿掃帚掃干凈地上的狗食,重新裝了一缽。

“來,乖——”崔四哥說,“吃吧,啊——”

這次它沒有把飯缽打翻,但把頭扭得更遠了。

崔四哥又是摟又是抱,什么“對不起”,什么“你真乖”,各種肉麻的話弄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哄了半天,它才皺著臉,委委屈屈地吃起來。

金子

在行政大院,我和劉家兩兄弟玩得最好,哥哥叫大劉,弟弟叫二劉。我和二劉同級,但不同班,這樣更好,在學校我們各玩各的,一放學我們便形影不離。如果他先下課,他就在我們班的門外等我,同樣,我先下課,我就到他們班的門外等他,然后我們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出去玩。

大劉比我們高兩個年級,個頭卻高出我們遠不止兩個年級,有時玩耍,我和二劉加起來也斗不過他,他可以同時抓住我們,伸直兩手把我們吊在空中,任我們?nèi)绾螔暝矡o濟于事。他常常欺負二劉,弄得二劉又是哭又是叫,畢竟人家是兩弟兄,我無權(quán)干預。我暗自想,可別得罪這家伙,否則有我受的。

大劉雖然力大無窮,但我總覺得他有點傻乎乎的,特別是在他欺負二劉時,尤其傻。我不知道該恨他還是可憐他,令人尷尬的是,他認為我和二劉比他小,什么都不懂。

劉家親戚從鄉(xiāng)下給他們抱來了一條小狗,胖胖的,十分可愛。大劉二劉和我?guī)е教幫妫覀儼阉诺降厣希捎谂郑瑤缀蹩床坏酵龋@并沒影響它威武的樣子——邁出的步子雖小,但昂著頭、跳著跑。

它的毛是黃色的,黃得發(fā)亮。大劉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金子,我感覺這名字取得不對,有種不祥之感,事實證明,對于一條狗來說,這名字太昂貴了,最終讓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行政大院的小孩都喜歡金子,一看見它,馬上跑過來逗它。誰喊它的名字,它就對誰搖尾巴。看得出來,它喜歡人,不論大人小孩,只要從它身邊走過,它都跟著跑。它也喜歡雞,沒人的時候,它就朝雞跑去,那些雞卻不愿意同它玩,它一靠近,它們就跳著閃開。

我和大劉二劉把好吃的東西都拿給它吃,我們希望它快點長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毛越來越黃了,像金子一樣閃著光。

出事那天,它已經(jīng)是條半大的狗了。喜歡人成為它致命的弱點。假如它只喜歡雞,它最多沒有朋友,不至于把性命丟掉。

我到今天也想不通高主任怎么下得了手?他的行為比那些殺狗來吃的人還要可恨。

高主任朝辦公大樓走去,金子搖著尾巴跟著他跑,他被它跟著,上了樓才抓住它扔下來。等我們放學回家,金子已經(jīng)死了。

大劉二劉和我圍著金子號啕大哭,我們坐在地上昂著頭哭,不時低下頭看金子一眼,又昂著頭哭。我聽見一聲號叫:

“金子嗷——”

那是大劉的叫聲,絕望中夾雜著悲憤,怪嚇人的。

金子死了,我們不能哭一輩子,問題是哭完之后我們該怎么辦?大劉抽泣著說:

“先把它埋了。”

這主意不錯,我第一次發(fā)覺大劉也并不是太傻。拋開別的不說(我預感到他將有所舉動),先把它埋了,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我們在后山的樹林里為金子舉行了葬禮,那天,行政大院的小孩都來了,只有高兵沒來。他也喜歡金子,但不好意思來,金子就死在他爸爸手上。

我們把金子裝在一個紙箱里(我們只能找到紙箱),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當金子被放進土坑時,二劉又哭了起來。大劉卻黑著臉。

我們用石頭砌成方形的墓,感覺不好看,改砌成圓形的墓。

我們在墓前種了兩棵松樹,這樣一來,金子就按英雄的規(guī)格埋葬了。它生前不是英雄,死后我們追認它為英雄。

有人提議,按照程序應該默哀、致悼詞。大劉說:

“默哀可以,致什么悼詞!”

于是我們站在墓前低頭默哀,那種莊嚴肅穆的神情使一幫小孩瞬間變成了大人,有的甚至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

我們下山時,看見高兵坐在路邊的草地上,他低著頭玩弄雜草。大劉走在最前面,他看了高兵一眼,繼續(xù)朝山下走去。后面的人都模仿大劉,停下來看一眼再走。

回到家,大劉一句話也不說,他從抽屜里拿出彈弓就往外走。我和二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帶上自己的彈弓,跟著他走。我們來到河邊,大劉開始揀石子,我們也揀。平時我們一般不來河邊,要打彈弓,隨便在地上揀幾個石子就用了。一旦到河邊,那是準備去野外打鳥。我猜這次多半不是要打什么鳥。

我們盡量揀大小適中、形狀圓一些的石子,便于裝進皮套發(fā)射出去。大劉要我們多揀一點,把衣服和褲子的口袋都裝滿,我們離開河邊時,身子沉甸甸的,連走路都不方便。

大劉在墻上畫了一個雞頭,站在十幾米外的地方用彈弓射擊,他把石子堆在一起,一顆接一顆地打出去,我們帶回來的石子再多也有打完的時候,好在它們彈到地上后,可以揀起來重復使用。

那天下午,他拉斷了兩根橡皮筋,到天黑還在打,當他拉斷第三根橡皮筋時,雞頭和周圍的墻壁已被他打得稀巴爛。我終于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要打高主任家的雞。

他精選了十幾顆最圓的石子,放進口袋里。我知道,那是準備實戰(zhàn)用的。

高主任家住的那個小院有許多雞,其中肯定有高主任家養(yǎng)的。大劉吩咐我和二劉去偵查清楚,確認哪些是他家的雞。我們花了兩天的時間,一只一只地確認,一共五只。

高主任家不光養(yǎng)了雞,還養(yǎng)了一只貓,這只貓大劉是清楚的,他曾經(jīng)說這是縣城最漂亮的一只貓。除了眼睛是黃色,渾身一片漆黑,像一只小型的美洲黑豹。我想,大劉的目標是雞,該不會對貓下手吧?

我們裝成過路的人,來到那個院子。我和二劉把高主任家的雞指給大劉看。

“那只最大的公雞是他家的。”我說。

“那只麻雞婆也是他家的。”二劉說。

大劉看看沒人,朝它們走去,他走得很近,拉起彈弓對著雞頭一放,轉(zhuǎn)身就走。不用說他打中了,十幾米以外他都能打中,何況這么近。

接下來的幾天,在那個院子,只要大劉拉起彈弓一放,高主任家就少一只活雞,多一只死雞。

大劉干得很痛快,轉(zhuǎn)眼間高主任家的五只雞被打掉四只。他擔心的不是高主任家雞多,打不完,而是嫌少,還沒解恨就只剩下一只了。

從打第二只開始,大劉都是一個人去,打完第四只,他叫上我和二劉一同上山。我們來到金子的墳前,那兩棵新栽的松樹沒有枯萎,看來已經(jīng)成活。大劉說:

“我們應該立一個碑,上面寫著金子之墓。”

二劉說:“別人以為埋的是真正的金子,來盜墓怎么辦?”

我說:“別人不會以為埋的是真正的金子,也不會以為埋的是狗,既然是墳墓嘛,別人以為埋的是人。”

“而且不是一般的人,”大劉說,“幾十年以后,別人以為這里埋的是一位英雄,”

“我寧愿它是一條活著的狗,”二劉說,“而不是一個死去的英雄。”

二劉的話讓我們又想起了金子活著的時候,是啊,只要金子活著,我們別無他求,就算拿十個英雄來換,我們也不干。

大劉掏出他的彈弓,在皮套里裝了一枚石子,對著天空開始拉,他把橡皮筋拉得很長很長,我真怕聽到他拉斷橡皮筋的聲音,好在他最終把石子放了出去。這枚石子從高高的天空落下來,不會砸在一個人的頭上吧?更不會砸在高主任家剩下的那只雞的頭上吧?

“我要讓你家天天吃雞,”大劉說,“天天吃死雞!”

大劉發(fā)起狠來的樣子,真夠傻的。

但是高主任家剩下的那只雞再也沒有出現(xiàn)。大劉像個無頭蒼蠅,一天到晚不停地往那個院子跑。很明顯,高主任家把雞關(guān)起來了,換誰都會關(guān)起來,不然又將被打死。我敢肯定高主任心里明白,他家的雞為什么會被打死。他明白,但沒用,誰叫他先對金子下毒手呢?這叫自食其果。大劉得意地說:

“惹惱了,我連他家的貓也不放過。”

高兵比我和二劉矮一個年級,平常像我們兩個的跟班,跟著我們玩。金子死后我和二劉不再理他,他也不好意思來找我們。

“干脆我們把高兵叫出來打一頓。”二劉對我說。

其實高兵哪需要我們兩個去打,隨便一個就把他擺平了。二劉只是想發(fā)泄一下心中的怨氣,同時,他還想讓大劉知道,對于金子的死,他是有所表現(xiàn)的。

正說著,高兵從遠處走來,我們叫住他,說有事找他。他要我們等一等,轉(zhuǎn)身朝他家的方向跑去。不久他來到我們跟前,我們還沒有出手,他便從兜里掏出兩個蘋果,那是兩個很大的蘋果,而且一看就是那種好吃的蘋果。他遞一個給二劉,遞一個給我,他的表情充滿了期待,我和二劉不自覺地都把蘋果接在手上。

“想跟我們玩嗎?”二劉問。

“想。”高兵說。

“知道金子是怎么死的嗎?”我問。

高兵低下頭。

“跟我們玩可以,”二劉說,“但你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高兵抬起頭問。

“剃光頭,看見了嗎?”

二劉指指我,再摸摸自己的頭。天氣越來越熱,我和二劉相約,在父母那里要了錢,一同去理發(fā)店剃光了頭。

“好,”高兵說,“我家有推子。”

他飛快地跑回去拿了一把推子來。我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給高兵剃頭。本來是要打他的,變成了給他剃頭。二劉臨時改變的主意,也正合我的心意。

我和二劉此前都沒有給別人剃過頭,我們仿照理發(fā)師的樣子輪換著給高兵剃,長發(fā)倒是剃短了,可再怎么剃也還是凹凸不平,并且我們都分別弄破了他的頭,每弄破一處,他都搶著說不痛。

從那次起,我和二劉迷戀上了剃頭,開始我們互相剃,漸漸地行政大院的小孩和同學都來找我們理發(fā)。光頭是最簡單的,把頭發(fā)剃干凈就行了。真正的水平在于該長的長,該短的短,我們不僅能理流行的發(fā)式,還能根據(jù)頭形打造出適合他們的最佳效果。而這得歸功于高兵那顆傷痕累累、頭發(fā)像狗啃過一樣的腦袋。

我和二劉與高兵和好了,大劉卻念念不忘他家剩下的那只雞。

“別以為不放出來我就沒辦法。”大劉說。

他的確有辦法。那天下午他估計高主任家沒人,叫上二劉和我來到后院,后院的圍墻大約有兩米多高,他把彈弓交給二劉,讓二劉踩著他的肩膀,從圍墻上方往里打。

事情真夠奇怪的,二劉第一發(fā)就打中了雞頭,他顫顫抖抖毫無把握地對著院內(nèi)這么一放,居然打中了!那只雞一時未死,跳躥著作垂死掙扎。

這時,我們聽見高主任從屋里傳來的吼聲,二劉一驚,轉(zhuǎn)身就往下跳,大劉為了弟弟的安全,緊緊抓住二劉的腳,這樣反而變成二劉的頭先著地,更不幸的是,二劉的臉剛好撞在一塊石頭上,當場就暈了過去,鼻子和嘴巴都往外冒血。

到了這一步,是否被人逮住已經(jīng)不重要,救命要緊。我趕緊喊來二劉的爸爸,他鐵青著臉抱起二劉就往醫(yī)院跑,我和大劉跟在后面,我們都被二劉的傷勢嚇壞了。

在醫(yī)院,當大劉看見他媽媽哭著趕來時,也跟著哭了起來。大劉老大不小了,竟也說哭就哭。這也難怪,畢竟人家是兩兄弟。

我又聽見大劉發(fā)出的那種可怕的聲音:

“弟弟嗷——”

隨著這一聲號叫,我想,高主任家的貓是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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