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納撒尼爾·霍桑(1804—1864)是19世紀美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國內對他的研究大都集中于他的長篇小說《紅字》上,而對其短篇小說的關注卻不多。本文擬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解讀其短篇小說《胎記》,分析文本深層結構中隱含著的父權制社會里男性對女性的物化和女性的自我內化,以及在父權制社會里一些受極端科學主義思想的人對大自然的肆意侵害所造成的后果;并且揭示了對男權意識形態、父權制社會的二元對立的自然觀的強烈批判和微妙顛覆。
關鍵詞: 霍桑 《胎記》 生態女性主義
納撒尼爾·霍桑(1804—1864)是19世紀美國最杰出的浪漫主義小說家之一,在世界范圍內享有崇高的聲譽,正是由他及愛默生、梭羅等人開始,美利堅有了屬于自己的本土文學。183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重讀一遍的故事》讓霍桑在文學界嶄露頭角,而1850年出版的《紅字》更是讓他一舉成名,并贏得了評論界的熱切關注?;羯5男≌f技巧精湛,內容豐富,蘊涵深邃,耐人尋味。女權主義興起的時候,霍桑的作品成為女權主義閱讀的有效文本。國內對霍桑的研究大都是從不同的視角來研究其長篇小說《紅字》,而對其短篇小說的關注明顯不夠。本文擬從生態女性主義批評理論這一嶄新的視角,通過對霍桑的短篇小說《胎記》中主要人物和情節的分析,深刻揭示文本深層結構中隱含著的父權制社會里男性對女性的物化和女性的自我內化,以及在父權制社會里一些受極端科學主義思想的人對大自然的肆意侵害所造成的后果;并且揭示霍桑對男權意識形態、父權制社會的二元對立的自然觀的批判意識。
生態女性主義是當代西方由環境運動和女權運動匯流而成的主動適應社會變革需求的文化思潮。其宗旨在于揭示在人類思想領域和社會結構中,統治婦女與統治自然之間的密切聯系,反對各種形式的統治和壓迫,把反對壓迫、婦女解放和解決生態危機一并當作自己的奮斗目標。
生態女性主義的首要內容是女性與自然的認同。與自然在人類文明社會中的地位相仿,女性代表了父權統治下人類社會中的他者,她們在公共場合中被迫緘默,成為社會的二等公民。生態女性主義致力于建構一種新的道德價值和社會結構。這些價值和結構不是建立在把自然和婦女作為資源來統治的基礎之上,而是基于一種能使男性和女性的才能得到充分發揮、基于人類對于生態環境的完整保持之上的。生態女性主義的另一重要觀點是對于西方現代科學觀的批判。西方的理性、科學模式和自由觀念都是建立在自然對于(男)人意志的屈服、建立在人對于這種依賴的戰勝和超越、建立在人對于自然能量的擺脫之上的。而生態女性主義主張把“自然歧視”與“性別歧視”聯系起來,并把它們置于社會政治、經濟權力的歷史背景下加以考察,把婦女解放同解決生態危機一并當作女權主義革命的奮斗目標。
《胎記》收錄于霍桑成熟期所出版的小說集《古屋青苔》,與其作品《年輕人布朗》、《教長的黑面紗》、《拉帕齊尼的女兒》等并稱,是美國短篇小說的瑰寶之一。《胎記》講述的是主人公艾爾默是一位對自然科學做過杰出貢獻的有才華的科學家,可謂是一個完美的化身,娶了一位美麗絕倫的女子——喬治安娜,她的臉頰上有一塊小小的緋紅的手印,被艾爾默認為是大自然在造物時在她臉上留下的瑕疵。艾爾默不能容忍妻子臉上的胎記,視之為悲傷、倒霉甚至是死亡的象征,竭力說服妻子去掉它,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妻子服下艾爾默配制的具有很強藥力的藥水,那塊胎記消失了,可妻子的生命也隨之而去。
F.O.Mattiessen在其美國文學批評里程碑式的著作《美國文藝復興》中指出,在《胎記》中“一位理想主義的科學家下定了決心要去除自己年輕美麗的妻子臉上的胎記,這戲劇性地表達了追求完美的主題?!彼年U釋為《胎記》這篇小說的解讀定下了基調。許多批評家看似從不同的角度來解讀《胎記》,卻有著極為相似的思想實質:《胎記》是一則凡人追求完美而遭挫敗的寓言。從表面上看,人們無一例外地都承認并強調在這則寓言中,妻子喬治安娜是艾爾默試驗的無辜犧牲品,但是當他們將艾爾默的動機歸結于“追求完美”的同時,他們和艾爾默一樣,都已經默認了喬治安娜的胎記是不完美的烙印,喬治安娜的身體是需要提純的對象,從而部分認可了艾爾默對妻子進行改造的原始出發點中的合理性,放棄了對艾爾默男性中心意識的全面拷問?!短ビ洝愤@篇小說,記錄的其實是一個血淋淋的“殺妻”事件。本文將從這一表面上看已為大多數批評家所承認,實質上卻為大多數批評家所忽視的角度出發,分析這一“殺妻”事件背后所隱藏的男權社會對女性的物化,同時作為科學家的丈夫隨意對妻子的身體進行改造,正是父權制社會人類對大自然的肆意侵害。
男主人公艾爾默是一位“在自然科學各個領域都十分出色的科學家”,他毫無保留地獻身于科學,他對年輕妻子的愛“只有與他對科學的愛交織在一起,并且將科學的力量與愛情本身結合起來才能成立”。①他整天沉迷于實驗,失去了愛的能力和溫情。他娶了美麗絕倫的喬治安娜為妻,可妻子臉上的一塊手形胎記成為他眼中不完美的象征。在艾爾默看來,胎記是死亡的象征。小說中,以艾爾默的視角提及胎記時所用的修飾語全都是“災難性的話題”、“怪物之手”、“死亡的印證”、“可怕的手”等等??梢姡瑺柲瑢ζ拮幽樕系奶ビ浀脑骱拗盍?。正因為如此,他極力說服妻子去掉那塊“使她不完美的胎記”,他拿妻子當作實驗品,從而導致了妻子的死亡。艾爾默是極端科學主義分子的典型代表,這個極端科學主義分子迷信科學至上,科學可以作為理性工具為所欲為已,失去了對人的精神的理解。而且他們自身的更高級的、更微妙的心質方面的本能已經物化了。也就是說,以艾爾默為代表的人類,在極端科學主義思想的影響之下,走得離道德、宗教太遠了。由此可見,極端科學主義會導致人類精神生態的失衡,導致人類精神被異化。
而女主人公喬治安娜是自然之美的化身,她臉上的胎記就像人們所說的是“仙女把她的小手放在嬰孩的臉上,在那兒留下印記,作為她眾壓群芳的魅力的標志?!雹谠S多追求她的男人都愿意冒生命危險以獲求一吻這神秘之手的特權。喬治安娜起初并不在意自己的胎記,相反她認為胎記是她的魅力所在,可是丈夫艾爾默看到胎記就會痙攣似的打寒戰,而且總是噩夢纏身,似乎是胎記給他們本該幸福的婚姻蒙上了陰影,在這些壓力之下,她決定冒著生命危險來成就她的丈夫。胎記始終貫穿于整個故事,屬于科學家們“探索的奧秘”之一。
在這個簡單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兩組矛盾:一組是丈夫與妻子之間的矛盾,他代表的是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壓抑;另一組是以艾爾默及其助手組成的人類與喬治安娜及其身上的胎記組成的自然之間的矛盾。人類在極端科學主義思想以及二元對立的自然觀的影響下,對大自然的態度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后果,必將遭受大自然的懲罰。
喬治安娜的胎記在別人看來是魅力的象征,但是在艾爾默看來卻是墮落死亡的象征。而喬治安娜自己的觀點卻是隨著丈夫而改變了,這就說明在父權制社會里,美的標準是由男人來確立的,女人失去了自己衡量的權利,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艾爾默將喬治安娜貶低為欲望客體和自己完美的造物,而且我們也看到喬治安娜在不斷地自我否定和物化。女性成為一件藝術品,僅僅有男性藝術家是不夠的,還需要女性自愿放棄主體地位。喬治安娜下意識里恪守婦道,惟丈夫命是從,這說明她自愿放棄了主體地位,所以這個意義上來說,她自己充當了殺死自己的幫兇。與《紅字》里的海斯特不同,喬治安娜是男權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遵從者。因此當她看到丈夫憎惡自己的胎記時,喬治安娜自覺地也認為這胎記是“可怕的特征”③,“就連艾爾默對它的憎惡程度都遠不及她本人。”④事實上,在這里喬治安娜已經將男性的目光內化,在內化的男性視點的壓制下,她實現了自我物化:她對自己淪為丈夫欲望客體的事實非但不感到憤怒,反而認為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喬治安娜為丈夫找理由,將丈夫為自己臉上的胎記耿耿于懷的行為解釋為高尚的動機:“想到他高尚的愛情——那么純潔,那么崇高,以至這種愛只肯容納盡善盡美,卻不愿屈就比他夢寐以求的稍嫌遜色的任何天性?,F在她感到,這種感情比那種寧愿為她著想而忍受缺憾的劣感情寶貴得多,而將完美降格到現實水平就是對崇高愛情的背叛。她全心全意地祈禱,哪怕只能短短一瞬,也愿滿足丈夫至高至深的觀念?!雹菀虼?,即使她已經意識到了實驗注定要失敗,依舊順從地接受了丈夫的意識判斷,“我順從你,我會狂飲你給我喝的任何藥,可這樣根據同樣的原則,就是要你親手給我喝的,哪怕是一劑毒藥?!雹抟驗樵谒难劾?,死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會傷害自己在丈夫心目中的價值的事情才是最可怕的:“危險?除了一種危險——那就是這個可怕的印記會留在我臉上!……除掉它!除掉它吧!無論付出什么代價!”即使是在她的臨終遺言中,她還為丈夫辯護:“你達到了崇高的目的,達到了高尚的境界!你不要為你有了如此崇高和純潔的感情而拒絕塵世給淤泥的最美好的東西而后悔?!雹?/p>
艾爾默對妻子的試驗正是他欲望膨脹的結果。故事中沒有直接描述這位極端科學主義分子對大自然的侵略,而是間接地提到這一點。艾爾默探索過無數自然之謎,如“火山噴火之謎”、“噴泉之謎”等等,但是他也“極不情愿地承認一個真理”,那就是“我們偉大的創造者,自然之母,盡管她使我們有趣地看到她似乎不隱諱地在寬廣的陽光下公開工作,卻是十分小心恪守著自己的秘密?!駛€妒忌的專利者,絕不允許我們創造。”如果違背了這個真理,“一切探索者遲早都會在這里碰壁?!雹嚯m然艾爾默意識到這個真理的不可違背性,可在欲望的驅使下,他還是違背了自然法則,所以他必將受到自然懲罰。那就是他妻子的死亡。試驗室里,艾爾默“纖細的身材與白皙、智慧的面容代表了人類精神方面的類型”,而他的助手阿明拉達伯,“具有機械式地執行吩咐的能力,他雖不懂一點原理,卻能熟練操作主人試驗室的一切具體工作。”“他力大無比,有著粗厚的頭發,煙熏的面孔及那遍布全身難以描述的土氣,他仿佛代表了人類體力方面的特質”,⑨艾爾默和他稱作“人類機器”的助手在一起就構成了父權制社會的人類。他們所進行的試驗,違背了自然法則。在喬治安娜進實驗室之前,就上演了一幕:在一瞬間一顆種子發芽,長出莖,開出奇妙的花,可當喬治安娜把花摘下來時,植物立即枯萎,葉子變成烏黑,仿佛被火烤焦了一樣。⑩植物和人一樣都在進行反抗。而在實驗室里艾爾默給喬治安娜講述長生不老藥時,他說“可以調制出延壽多年,也許是無限延壽的藥水”{11},可是當喬治安娜喝下他的美容藥水時,美麗的妻子一瞬間香消玉殞,這無疑是對他巨大的反諷??茖W是一柄雙刃劍,如果掌握在艾爾默這樣極端分子的手里,無疑會對人類、對大自然造成可怕的威脅。
在《胎記》中,我們看到了父權制社會中男人對女人的物化使女性被迫與自己的肉體疏離,極端科學主義思想對自然的侵略將會導致更大的災難。然而,被壓制的身體卻以死亡這種極端的形式游離出男權系統的控制,拒絕男性的規訓,表達女性從潛意識層面捍衛自主性的決心。喬治安娜的悲劇之死以及實驗室里植物的瞬間枯萎,說明了父權制下男性對女性的物化以及女性自我物化的程度之深,也透露出女性反叛和顛覆男權統治,大自然顛覆人類戰勝和控制自然這種二元對立觀的可能。
21世紀是生態的世紀,更是日趨人性化的世紀。面對生態環境日益惡化、男性欺凌女性、強者欺凌弱者的現實,如何更好地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將是我們必須考慮的問題。相信在人與自然、男人與女人之間建立一種和睦相處、共生共存的關系將是眾望所歸。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分別引自《納桑尼爾·霍桑作品導讀》第87,88,99,96,97,99,102,92,92,94,94頁。
參考文獻:
[1]Matthiessen F.O.The American Renaissanc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4.
[2]Judith Plant(ed.).Healing the Wounds:The Promise of Ecofeminism[C].Santac Cruz,CA:New Society Publishers,1989.
[3]陳榕.馴順的靈魂和叛逆的身體[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4,(4).
[4]陳喜榮.生態女權主義述評[J].武漢大學學報,2002,(5).
[5]金莉.生態女權主義[J].外國文學,2004,(5).
[6]羅婷等.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西方與中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7]張勤,唐艷芳.納桑尼爾·霍桑作品導讀[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
[8]王諾.歐美生態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9]薇爾·普魯姆德.女性主義與對自然的主宰[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
[10]趙媛媛,王子彥.生態女性主義思想述評[J].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