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箏
(唐)柳中庸
抽弦促柱聽秦箏,無限秦人悲怨聲。
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
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
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歧路洛陽城。
柳中庸,名淡,字中庸,中唐河東人,與弟中行皆以文采出名,是唐代著名的文學家柳宗元的同族叔。他是大歷年間的進士,曾官至鴻府戶曹,與盧綸、李端為詩友。今存詩十余首,盡管其存詩不多,但在文學史上也有一定的影響,其中《聽箏》,意蘊悠長,別具一格,足以代表其在文學上的價值。
箏,弦樂器,相傳在秦始皇一統中國后,北部時常受北方匈奴的侵擾,于是秦始皇派大將蒙恬領幾十萬大軍北擊匈奴,為了娛悅兵士,蒙恬等人造出了箏這種樂器,因此又稱“秦箏”。唐宋時有十三根弦,后增至十六根,現發展到二十五根弦,是一種靠十指撥動生發各種樂音的樂器。
首聯“抽弦促柱聽秦箏,無限秦人悲怨聲”。箏有一個長方形的音箱面,箱面上固定十三根張弦,每根張弦用一柱支撐,來回移動柱可以調節箏的音量,若需高音量,就移柱使張弦變緊,若需低音量,移柱使張弦變松即可。彈奏時,可以用手指撥弄箏弦,也可以將制作的鹿骨爪帶在手指上撥弄箏弦。為避免手指受傷害,一般彈奏時都帶上鹿骨爪。“抽弦”是指緩緩撥動,“促柱”是指急速撥動。那忽高忽低、玄妙無比的音樂聲,就從這“抽弦促柱”變化巧妙的指尖飛出來,縈繞在詩人耳畔。詩人被這玄妙的樂音深深吸引了,已無暇顧盼眼前的美景。“聽”是本詩的靈魂,是“題眼”,沒有“聽”就沒有下面的內容,一切均由“聽”字而來。
詩人在聽箏的過程中最深的感受是什么呢?是“無限秦人悲怨聲”。秦所統治的時代,較各諸侯國紛爭的時代相對穩定,但由于秦推行暴政,賦稅過重,勞役過多,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在修筑長城的過程中,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說是人怨沸騰。詩人在聽箏的過程中似乎聽到了“秦人悲怨聲”,似乎看到了秦人遭奴役、遭欺凌的一幅幅歷史畫卷。詩人以此渲染他由聽箏而引起的感時傷別、無限悲怨之情。以下的頷聯、頸聯,是詩人對箏聲展開一系列極其豐富的聯想和想象的結果。
“似逐春風知柳態,如隨啼鳥識花情”。這箏聲像春風中婀娜多姿的柳條,又像杜鵑在落英繽紛的花叢中悲鳴,借助于大膽的聯想,將亭臺樓閣中發出的箏聲與大自然中優美的自然景觀融為一體,讓人似乎看到了“柳條在春風中輕舞”“杜鵑在花叢中悲啼”這樣一幅幅畫面。箏聲頓時由抽象的樂音轉化為鮮明具體的形象,讓人耳目一新。春風中那婀娜多姿的柳條,芬芳中那隨風輕舞的落英,昔陽下那繞枝哀啼的杜鵑,仿佛呈現于我們的眼前;楊柳、春風、飛花、啼鳥,這些意象的巧妙結合,更加渲染出一片傷春惜別之情,與首聯中“無限秦人悲怨聲”相融合。
隨著樂調的起伏,詩人又產生了更為奇妙的聯想——誰家獨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上一聯借自然界的景物寫箏聲,這一聯則借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來描給樂音。深秋時節,萬葉飄零,落木蕭蕭,大自然這一蕭條景象無不激起人們對客居他鄉的游子無限的思念之情。有白發老母對兒子的牽桂,有新婚少婦對郎君的思念,有紅顏少女對情郎的期盼,有孑然老父對征人的哀嘆,各種情感無不疑聚在這箏聲中,那悲苦、幽咽的箏聲,好似誰家的白發老母枯坐燈前,為游子不歸而對影哭泣;又好似誰家的紅顏少婦佇立閣樓,為丈夫遠出未歸而望月長嘆。“獨”、“空”兩字意蘊深遠,使整幅畫蒙上了一層凄清的色彩,更增添了盼子思夫,愁恨凄苦的分量,“愁燈影”、“思月明”,意蘊深遠,令人深思:一個凄清的夜晚,一位年逾花甲的銀發老母坐在昏暗的油燈下,周圍看不到任何親人,她唯一能看到的是她自己倒映在地上的身影,何等苦悶,何等孤獨,怎能不使人愁斷衷腸呢?一座華麗的閣樓,只有她一人,顯得空蕩寂寞,眺望這高懸的明月,怎不令她產生強烈的思夫之情呢?同一片大地,同一片藍天,同一輪明月,但卻無法互相傾聽對方的傾訴,怎不令人苦思?這兩處倘若寫成“愁燈下”、“思離人”,就索然無味了,這一聯借用暗喻這一修辭手法,并且用“誰家”、“何處”等疑問句式,不僅顯得與上一聯有參差變化之美,而且更能激起讀者想象的翅膀,讓讀者按各自的生活體驗,從畫面中去品嘗那箏聲所構成的美妙動人的音樂形象。
以上兩聯所描繪的畫面,淋漓盡致地勾畫出了箏聲之“苦”,使人耳畔仿佛不時傳來各種惜別的悲怨之聲,箏聲極“苦”,在這一背景之下,如果聽者也懷有濃郁的“苦”情,箏弦與心弦同聲相應,那么,就愈發使人感到“苦”之極至。詩人柳中庸正是懷著苦情來欣賞箏音的。
尾聯“更入幾重離別恨,江南歧路洛陽城”,聽到箏音,本來就易引起人凄苦的情感,更何況加入幾多離別之恨呢?豈不更能引起對遠方親人的懷念!“江南歧路洛陽城”,洛陽就是分別之地,就是歧路口,從此一別,天涯孤旅,一南一北,兩種相思,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會。詩人的族侄、著名文學家柳宗元因參與王叔文的政治革新運動被貶,流放至江南邊陲,這尾聯也許是詩人有感而發吧!
這首詩借箏聲傳達心聲,抒發感時傷別之情。詩人展開聯想,以新穎、貼切的比喻,集中描寫了箏弦上所發出的種種哀怨之聲,這種哀怨與幾重離愁別恨交融在一起,渲染出了凄楚的意境,傾訴了胸中的苦情,顯示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