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的小說創作主題始終堅持啟蒙主義的立場,對形形色色的國民性格進行了描寫和刻畫,無情地批判和揭露了國民劣根性,以求喚醒沉睡的國民,形式上運用了象征,隱喻等手法,開現代小說的先河。《吶喊》用狂人式的“吶喊”企圖喚醒沉睡的國民;《彷徨》在孤獨、冷靜中對以往的啟蒙思想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同時進行了新的探索,充分表現了魯迅的生命哲學;《故事新編》則用一種游戲的姿態表現了一個絕望者的反抗。總之,魯迅試圖以先知和啟蒙者的姿態為蒙昧的國民指點迷津。
關鍵詞“狂人”孤獨者反抗者國民劣根性
中圖分類號:I210.94文獻標識碼:A
魯迅先生一生的著作很多,他創作所涉及的文體也很豐富,包括小說、散文、散文詩、雜文、文藝論文、翻譯作品等,這些都是中國文壇上的寶貴財富,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重要組成部分。魯迅先生留給我們豐富的文學遺產,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藝術上,其價值都是難以估量的。長期以來,我們對魯迅的評價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實際上,魯迅并非是一個真正的思想家。雖然他一生對個體生命存在、對國家民族命運、對國民性的思考的深刻性都表現出其思想的深邃,其超前性甚至是很多思想家都無法超越的,但魯迅并沒有形成統一的思想理論體系,他的思想散現于他的文學作品中。他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是一位思想深邃的文學家。從魯迅的作品看,他的思想并非是同一的,其中充滿了矛盾,表現出了魯迅的孤獨與無奈。
魯迅的創作在數量上雜文占了非常大的比重,而其小說創作的數量非常有限。但是魯迅小說所體現出的價值并不低于雜文。因為魯迅是以小說走進“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并以小說奠定了自己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魯迅小說創作成就主要體現在了《吶喊》、《彷徨》、《故事新編》三部小說集中,他的這些小說集始終貫穿一個主題是批判國民性,進行思想啟蒙,以求喚醒沉睡的國民。魯迅所批判的國民性,是人們長期處于一定的社會文化環境下,所形成的民族心理和價值認同,具有很強的普遍性。這種國民性是中國社會各階層人所共有的,所以魯迅的批判是超越階級,站在更高一層直抵人性深處,戳到人們的痛處,拯救沉睡的國民。我們習慣把魯迅小說的人物形象劃分為農民和知識分子兩類,這是根據人物的社會角色所進行的劃分,也是在階級論的思維框架下所進行的劃分。李歐梵在其專著《鐵屋中的吶喊》中,將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劃分為“獨異個人”和“庸眾”,這是根據人物所表現出來的精神狀態所進行的一種內在的劃分。我覺得后者更能清楚地看到魯迅刻畫的鐵屋中沉睡的愚昧的國民,看清他們冷漠的人性和麻木的奴性,這些也正是魯迅所做的:“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①前一種劃分只能對《吶喊》、《彷徨》進行分析,而無法對《故事新編》進行分析。實際上,任何一種分析都無法窮盡魯迅的內涵,理想的方法是盡可能把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從魯迅小說文本出發,體驗魯迅對啟蒙意義的深刻思考。在認真讀過魯迅作品后回發現,魯迅小說充滿了矛盾與艱澀,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存在,再加上象征、隱喻等現代技巧的運用,使其小說充滿了張力,擁有了無限闡釋空間。
1 狂人的吶喊
《吶喊》是魯迅的第一部小說集,表現了獨特的風格,這部小說集情緒狂熱,充滿激情,一聲吶喊,要喚醒鐵屋中熟睡的國民。其中《狂人日記》、《藥》、《阿Q正傳》等代表作無疑體現出了狂人式吶喊的情緒,激情熱烈,充分表達了主題,而還有一些很少引人注目的作品,《一件小事》、《兔和貓》、《鴨的喜劇》、《社戲》,這些作品并不象小說,在情緒上也比較平靜,似乎與作家要表達的“吶喊”的主題大相徑庭。實際上不燃,這種平靜下也掩藏著一種激烈吶喊的情緒,這是一種“無聲勝有聲”的吶喊,能更好地表達主題。至于文體,魯迅自己也說,這只是“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②無論怎樣,它們表達的主題和目的都是一致的,都是在對國民進行思想啟蒙。
《一件小事》中,敘述者“我”與人力車夫的對比表現出了自己的渺小。“我”本是一個知識者,在社會不能承擔起啟蒙的任務,也應該算是一個覺醒者。可是他從靈魂深處依然沒有改掉傳統知識分子的劣根性,缺少一種“愛”。作家在這里疾聲吶喊,使人們清楚這樣的知識分子并沒有真正覺醒,承擔不了拯救國民的啟蒙任務,國民必須從靈魂深處進行根本性的脫胎換骨,才能算是真正的覺醒,“一件小事”里表現出了一個大問題,作家在此用一種內心的吶喊,震顫了自我的靈魂,結尾暗示這麻木的靈魂正在逐漸覺醒。作品《兔和貓》、《鴨的喜劇》都是寫于1922年10月,由此可知,這兩篇作品基本上是作家在一種情緒下進行創作的,所以它們表達的主題和內涵基本相同。這兩篇作品都是表現作家對“生命”的思考。在平靜的情緒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反抗的力量。這就是反抗人們對生命的漠視與麻木,作家批判國民性中“誠”和“愛”的缺失。在作品《兔和貓》中,黑貓出現把情緒帶入了恐怖和陰冷之中,它的出現造成了弱小生命的毀滅,從而引發了作者一系列的對現實的拷問。在作品的結尾,發出了反抗的聲音:“造物主太胡鬧了,我不能不反抗他了。”(《兔和貓》)這正是在為拯救整個民族吶喊,喚醒人們不要再對生命冷漠、麻木了,要起來反抗,珍視生命,體現了作家人道主義的大悲憫情懷。《鴨的喜劇》也是如此,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的離去,暗示了“鴨的喜劇”結束。愛羅先珂是珍愛生命的代表,他的存在著實帶來了“鴨的喜劇”,他最后的離開且不知所蹤正象征了珍視生命的消泯,最終剩下的只是對生命的冷漠與麻木。這里表現了作家的某種絕望,但作家依舊在絕望中呼喚愛羅先珂的回歸,呼喚人們的覺醒,也同樣是在平靜中,進行了內心激烈的吶喊。《社戲》向讀者展示了一幅美好的鄉村圖景,表現了作家對自然的眷戀和對淳樸人性的向往。這篇小說里的每個人都有一種“誠”和“愛”的情感。純樸的鄉村美麗、寧靜、清幽。在這種美好的環境中,在這種平靜的情緒里,無疑也暗藏著激烈的吶喊,尤其是和開篇所說的喧囂城市的對比,更加表現了作家對這種美好和淳樸的強烈向往,這種美麗能夠更有力地喚醒麻木的人們去獲得“誠”和“愛”。這種平靜真不愧為一種具有震撼力的吶喊。
2 孤獨者的反思
魯迅的第二部小說集《彷徨》,已經失去了《吶喊》時的激情與狂熱,情緒轉向了憂郁、苦悶、感傷、彷徨。我們可以想象曾經為拯救國民而奮斗的先驅者,面對著庸眾的不理解時的孤獨與苦悶和夢醒之后無路可走的痛苦與無奈。但作家在絕望中依然執著地探索。在《彷徨》集的前面,作家引用了屈原的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里可以看出作家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責任,他對過去的啟蒙進行了反思并開始尋求新的出路。
《在酒樓上》被周作人稱為“最有魯迅氣質的小說”。在這篇作品里,敘述者“我”與朋友呂緯甫的對話是一個隱喻,這兩個人分別代表了一個充滿矛盾心靈的兩個方面。“我”重回故地找到了過去的那個我,在對話中,內心在進行痛苦地掙扎,在進行一抉擇:是回到過去?還是繼續前行?在這場心靈對話中作家完成了自我反思,曾經的覺醒并非真正的覺醒,在面對強大的阻力時,這種外在的覺醒隨即就泯滅了。作家思考的是只有完成的自我啟蒙才有可能真正地覺醒。《孤獨者》在《彷徨》中是最能體現魯迅生命哲學的作品。這篇小說“以送殮始,以送殮終”的結構,表現了魯迅生命哲學中“復仇”的主題。魏連殳回鄉為祖母送葬時,人們以為接受過新思想的他會與傳統的禮教大鬧一番,大家都在等待著他的鬧,然而他對于一切都平靜地接受了。人們的看客心理與無聊地去尋求刺激在魏連殳的平靜接受中沒有得到滿足,從而產生了一種失望。這是魯迅式的“復仇”,魯迅說過:“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與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了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
這里魏連殳面對不覺醒的人們,就用了“無戲可看”對他們進行了一次療救。小說中敘述者“我”與魏連殳進行了三次對話,通過對話表達了孤獨者的生命內涵。最后一次談論的是人的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魏連殳的存在有三層意義,第一層是為自己活,第二層是為愛自己的人活,第三層是為不愿意讓他活的活,這就是可怕的“為敵人活”。當魏連殳作了讀師長的顧問后,利用權利,壓迫壓迫者、侮辱侮辱者,往昔的敵人現在都紛紛來奉承他、獻媚于他,他踐踏了所有的敵人,他勝利了,同時他也是最大的失敗者,他以自我精神的扭曲和自我的毀滅為代價,進行了一次“同歸于盡”式的復仇,最終結果必然是死亡,所以小說最后“以送殮終”。《傷逝》表現了作者對啟蒙的激進態度和追求個性解放的狂熱進行了反思,批判了啟蒙立場的盲目樂觀,試圖探尋新的啟蒙方向,以便有效地喚醒庸眾。這里也突出了作者對外在啟蒙和自我啟蒙的思考。涓生和子君所追求人格獨立和自由戀愛,僅僅是一種外力催生的表面覺醒,這種覺醒是外在的,對移植過來的西方的啟蒙價值,只完成了一種外在的他者啟蒙,并沒有使國民從靈魂深處覺醒。子君沖出舊式家庭,但她與涓生組建的家庭依然是舊有的模式,在新的家庭里,她依舊是把自己放在了封建家庭主婦的位置上。這是他們悲劇形成的深層原因,即國民沒有實現自我啟蒙。作品《離婚》也是對啟蒙作了這樣一種反思。在一個新的時代,愛姑似乎是覺醒了,她也大膽地去爭取自己的權利,但是面對“七大人”的威嚴,那一點點的覺醒立即毀滅了,瞬間便屈服與傳統的專制勢力。這說明無論中國社會怎么變,國民根本的精神狀態依然沒變。
小說集《彷徨》就是這樣,作家對此前的思想啟蒙進行了冷靜的反思,雖然表現出了一種絕望的情緒,但作家并沒有放棄啟蒙主義的立場。他在冷靜反思的同時,又在尋找新的出路。
3 反抗者的游戲
魯迅晚年為讀者獻上了一部別開生面的作品集《故事新編》。在這部作品集里作家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創造了一種新的書寫歷史的方式。作家把古代歷史故事與現實融合起來,中間偶爾還插入一些小丑式的人物,雖然使作品不免陷入了某種油滑,但其不失啟蒙的思想深度,作品運用象征和隱喻等手法對歷史人物進行解構,具有很強的諷刺意味和對現實的批判力量。《故事新編》沒有因藝術技巧的創新而與《吶喊》《彷徨》完全斷裂,依然堅守著批判國民性與思想啟蒙的立場。《補天》中,女媧是一個不被理解的孤獨者形象的延續,她創造了人類,卻在庸俗墮落的被創造者之間斗爭所帶來的災難中孤獨地死去,這一模式顯示了“獨異個人”與“庸眾”的形象對立。同樣在《奔月》中的后羿也是一個“獨異個人”的形象,他也是一位孤獨者,這一形象寓意了精神界戰士,他為人類射日,立過豐功偉業,然而在庸常愚昧的人們中間,他顯得異常孤獨,他不被人們理解,遭親人拋棄,學生背叛,這些都是作者在《彷徨》中流露過的情緒,這是作者對先驅者在庸眾中不被理解的憤慨,同時也鼓勵自己在孤獨中繼續勇敢地戰斗下去。在《故事新編》中,魯迅依然對其生命中“復仇”的哲學命題進行了思考,這就是作品《鑄劍》。這是《故事新編》中最成功的作品。在思想內容上,它延續了此前《孤獨者》的意義內涵。故事圍繞眉間尺為父親復仇而展開的,這里“黑的人”具有了象征意義,他的內涵更為抽象,他是“復仇”本身的化身,是“復仇”這一抽象概念的形象化和人格化,他的存在就是“為復仇而復仇”,此外別無意義。這時“復仇”已經結束了眉間尺的性命,“黑的人”這一“復仇”本身已經毀滅了眉間尺。當三個頭顱在金鼎的沸水中煮過之后,完全混在一起,模糊不可辨了。這里“黑的人”也隨之毀滅了,也就是“復仇”本身也以毀滅為代價,完成了自己的“復仇”。在此,我們又看到了《孤獨者》中那“同歸于盡”式的“復仇”,他們的頭最終因模糊不可辨,而按照“王”的待遇與“王”合葬在一起,接受人們的頂禮膜拜,他(下轉第110頁)(上接第108頁)們勝利了,但同時也“毀滅”了。他們是最大的勝利者,同時也是最大的失敗者。
魯迅從1918年發表第一篇現代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開始,其小說創作一直在堅守啟蒙主義的立場,這在魯迅晚年也說過:“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這里體現出來的啟蒙主義精神和批判的戰斗精神就是以魯迅為代表所開創的“五四”新文學傳統。中國的新文學走過了1920年代進入到1930年代以后,在民族解放的急切要求下,“救亡”壓倒了“啟蒙”。新中國成立后,在新的文學環境下,中國的文學與“五四”新文學傳統發生了斷裂。直到1970年代末期,“五四”新文學傳統在經過長期沉睡之后,又重新復蘇。中國文學進入“新時期”以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文學現象,都繼承了“五四”新文學的批判精神,揭露社會弊病,批判現實。其中對魯迅先生啟蒙主義精神的繼承最具代表性的是高曉聲。他創作的“陳奐生系列”,展示了新時代農民身上所存在的國民劣根性,陳奐生被喻為新時代的阿Q。陳奐生與阿Q之間存在著很大的不同。他們生活的時代不同,所以他們的政治地位與經濟處境有著本質的不同。盡管他們之間存在各種各樣的不同,但那都是一種外在的表現,其內在深層的文化性格依然沒變。雖然陳奐生有著善良、樸實、憨直的可愛,但他那文化心理依然是狹隘、愚昧、奴隸意識,存在著根深蒂固的精神勝利法。高曉聲讓我們看到了,在新的時代里,人們身上依然存在著封建意識,讓我們感到了思想啟蒙的緊迫性和艱巨性,唱想了“五四”時期吶喊的時代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