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振函
2007年冬天,對于城中村馬村無所事事的老人來說,應該是一個潰散的季節。當然,這里的“潰散”是我的詞匯,如果按82歲的馬振棟老人的說法,就是“打散了架了”。馬振棟上午10點半至11點半之間,一個人坐在中華大街西側一家未被租用的門店前的臺階上,把下巴藏在棉衣領里,享受上午短暫的陽光。
在冬天,上午的陽光的確是軟弱而倉促的,等到太陽有氣無力地爬到一定的高度,也稍微有了一點穿透力,就差不多快正午了。所以老人們對上午的陽光并不抱多大希望。午飯之前這點短短的時間,也不能使他們盡興。按照多年的習慣,他們寄以厚望的是下午,正是下午才是他們大面積親近陽光的最佳時段。在下午的陽光下,也是他們全身最舒泰,生命最蓬勃的時段。吃完了午飯,酒足飯飽,悠然地從家里出來,找一個背風向陽的地方,坐著馬扎倚著背后曬熱的磚墻,打著飽嗝,千年黑萬年白東一句西一句,或者兩眼一閉,打起鼾聲,聽憑時間在耳邊刷刷走過。等到太陽西斜,陽光漸漸失去力度,才一個個伸著懶腰,以散漫的步態各自回家去。
近兩年,馬村如馬振棟這樣的老人,發現情況越來越不容樂觀。前年,就是2005年冬天,在中華大街東側,每到下午還能找到一個沒有開業的門臉,給曬太陽的老人提供不到十米的寬度和三級水泥臺階。這個門臉恰恰又是凹進去的,不僅能把偏午的陽光聚攏進來,還能擋住正北和東北方向的風,即使風向有點偏西北,只要角度不是過于偏斜,也對老人構不成威脅。真是得天獨厚啊,真是一塊福地啊。不過那時也令老人們隱隱有一點擔心,那就是街西側剛蓋了一半的檢察院大樓。從老人們的方向看,這個大樓的位置正好和下午太陽的位置相重疊,等它蓋到一定高度,會不由分說,霸道地將整個中華大街覆蓋掉,等到明年,老人們曬太陽的這塊福地毫無疑問會陷入它森森的陰影之中。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去年,2006年冬天,新落成的檢察院大樓一到下午就把中華大街的陽光整個吞沒。老人們去年用來曬太陽的門店也已開張營業。這就是說,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迫使老人們向別處逃遁,像候鳥那樣另覓棲息之地。老人們成群結伙像戰略轉移一樣沿著大街向南走,又像一群尋找草地的羊,終于在中華大街末端與河陽路相交處發現一個原來存放建筑材料的廢棄院落,院南便是結冰的滏陽河。老人們倚著磚墻一字排開,陽光便慷慨地施惠于他們身上。這地方安靜,不受干擾,惟一可以挑剔的是離家遠點,但有一個優點是近處無法比的,就是什么時候想方便了,便可以放肆地在院內的衰草叢中就地解決。在這里,老人們終于度過了一個安然適意的冬季。
但是城市建設作為與老人的一種對抗力量怎肯就此罷休,制訂城市規劃的專家和官員也一時還沒有足夠的仁慈來照顧老人們對冬天陽光的依戀。你看,到了今年,也就是2007年冬天,去年那個廢棄院落又變成了繁忙的建筑工地。也就是說,居住在中華大街兩側習慣于下午曬太陽的原馬村的老人們再也無路可逃,整整一個冬天,下午的陽光再也不屬于他們。這就回到本文開頭馬振棟老人說的那句話:“打散了架了?!币驗樵贈]有一個遍灑陽光的地方能夠把下午的老人聚集到一起,無奈的老人們必須改變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習慣,只好七零八落地去尋找各自的安身之處。你看,79歲的馬仁丙和81歲的馬二有只能蜷縮在勝利路一個停業的賣福利彩票的亭子下面,75歲的馬振丑和愛說笑話的馬金濤天天下午一點半準時站在永興路口百無聊賴地盯著看一個修自行車的,患糖尿病的馬百順和在天津當工人退休的馬文方則騎著三輪車到處轉悠,還有的干脆賴在溫暖如春的超市里消磨時光。這些老人們多么像一群被獵槍打得驚慌失措的小鳥,逃得這個樹上一個,那個樹上一個。
但是這些老人們誰也沒有想到喊冤叫屈,他們甘愿放棄和被剝奪。似乎這就是他們的命,無可更改。
好玩的比喻
“沒有比喻便沒有文學。”不要以為這是哪個大人物說的。這是我說的。如果在我不知情時,在我之前或之后,某位大人物說過同樣的話,那就是英雄所見略同。
文學,要不怎么叫文學呢。如果在詩歌、散文、小說中根本剔除了比喻,以我現有的能力,我想象不出文學是什么樣子。
語言的修辭方式,比喻,對偶,排比,擬人等等,比喻永遠列在第一位,是老大。
難怪我們河北省有一位青年詩人,在一次獲獎感言中說,他之所以此生熱愛文學寫作,熱愛詩,就是因為對比喻的迷戀。
也許有人反駁我,好像列寧說過:比喻總是有缺陷的。就是說,比喻畢竟是比喻,它不是事物本身。
不錯,比喻嘛,它只能在比喻的意義上成立,它不可能百分之百準確,毫厘不差。但在某種意義上又可以說,比喻是最準確的一種表達。毛澤東的名言,“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边@是比喻。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不可能是真正的用紙糊成的老虎,用手一捅就破,用火一點就著。但按毛澤東的理解,紙老虎這三個字又是最本質、最傳神、最天才的表達,在某種意義上又是最準確的描述。三個字抵得過洋洋萬言。于此比喻的作用可見一斑。順便說一句,毛澤東似乎喜歡用老虎比喻那些反動的、丑惡的、作為革命對象的事物,如五十年代開展的“五反”運動,就把被反的五種現象稱為五只“老虎”。
我此生第一次被比喻征服是五十年代讀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這篇文章描寫一個叫馬玉祥的志愿軍戰士:“他長著一副微黑透紅的臉膛,高高的個子,站在那兒,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紅高粱那樣淳樸可愛?!弊x到這里,我好像真的看見我們華北平原上的紅高粱,高大的秸稈,飽滿的禾穗。這個紅高粱的形象至今還印在腦海里。
平民百姓是擅長運用比喻的專家。比如“舔腚”,就是對那種巴結上司、討好權勢行為最形象的比喻。有一個故事,某市衛生局長的夫人患脊椎病,醫院院長知道后,認為這是個好機會,便指派一名年富力強的按摩師登門去局長家為其夫人按摩,并叮囑要“認真、仔細、下力量”。結果按摩師用力過猛,局長夫人的病反而更厲害了。一次在馬路牙子上乘涼聊天的老人們說起此事,一人出口就說:“這是院長給局長舔腚舔出大腸頭子來了?!币萌藗円魂嚤?。過后我回到家中,一想起這句具有深度比喻的話就忍不住笑出聲來,老伴問我笑什么,我告訴她,她也大笑。我一再捉摸,這后一個比喻是在前一個比喻的基礎上引申而來,非天才莫為也。
我說比喻是文學作品中最常見的,并不等于說比喻是最容易的。人們都知道下面這個說法:世間第一個用鮮花來比喻美人的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就是蠢材了。意思是說,比喻必須創新,必須前無古人,不能為省力而跑熟道。而創新自然就有難度。
好的作家都在運用比喻上顯露才華。我在平常閱讀中,每遇出人意料的精彩比喻,總是用紅筆畫出,并反復咀嚼,品嘗,力爭消化吸收。在此我忍不住多占些篇幅,舉一些例句,與大家共享。
黃永玉兩例:“噴嚏是一秒鐘不到的忘乎所以?!薄版偠ㄊ堑教幷也坏綆鴱娮鳛t灑的那種神氣。”
鮑爾吉·原野一例:“浪漫是情場上的官僚主義?!?/p>
莫言一例:“肚子里的話就像一窩老鼠似的奔突而出?!?/p>
董橋一例:“父親微笑的嘴很像魏碑上那種字那么扁?!?/p>
韓羽一例:童年時畫畫,“癮頭一上來,就像給蛋憋急了的雞,不管什么墻墻角角都能湊合一樣?!?/p>
蕭紅兩例:“那粉坊里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墻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薄坝卸男欣?,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地割據開來了?!?/p>
不難看出,好的比喻都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它的特點是兩端距離拉得大,使人很難想象相距千里之遙的二者能牽手聯姻。而且作比的事物形象逼真,充滿生活氣息,令人可感可觸,過目不忘。
在我有限的閱讀經歷中,我發現錢鐘書是愛用比喻,而且比喻用得精彩絕倫的人。這大概源于他的知識淵博,學貫中西。肚子里有貨,才能聯想豐富,運用自如,得來全不費工夫??湛跓o憑,有句為證——
錢鐘書有一篇文章叫《偏見》,一上來就是如下一段文字:“偏見可以說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沒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娛樂。假如我們不能懷挾偏見,隨時隨地必須客觀公平、正經嚴肅,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廳,沒有臥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鏡子還得做出攝影機頭前的姿態。”這么一串一串的,比喻連著比喻,比喻套著比喻,好像不比喻不會說話似的。
還有:“在非文學書中找到有文章意味的妙句,正像整理舊衣服,忽然在夾袋里發現了用剩的鈔票和角子;雖然是份內的東西,卻有一種意外的喜悅?!薄翱次膶W書而不懂鑒賞,恰等于帝皇時代,看守后宮,成日價在女人堆里廝混的偏偏是個太監,雖有機會,卻無能力?!?/p>
一次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演講,一開頭,他就說:“我是日語文盲,面對貴國‘漢學或‘支那學的豐富寶庫,就像一個既不懂號碼鎖,又沒有開撬工具的窮光蛋,瞧著大保險箱,只好眼睜睜地發愣。”下面他講了一個意大利故事,把自己比做一個空有勇氣的盲目無知者。
不過,我對錢鐘書這次演講有點微詞,你這樣說倒是增加了趣味性,但也有點沒正經似的。再說你太謙虛了,也是對邀請者的不恭。
錢鐘書的比喻是構成他幽默風格的主要成分,有時來得突兀,不露痕跡,讓人很難不笑。最著名的例子是他回答一位求見的英國女士說:“假如你吃了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其中隱藏的比喻多么機智。
我有時想,若是錢鐘書犯了罪,對他最嚴厲的懲罰莫過于:終身禁用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