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生
被我稱為“滾旦妗子”的這位舅媽是我母親的娘家叔伯嫂子。很長時間里,這位叔伯舅媽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這位舅媽讓我難忘的原因,是她在我看來謎一般的身世、命運和性格——有時我也想,講說這位舅媽的一生,或許命運、身世這些詞語都沒有太大的用處,只用一個詞便足夠了,這便是“性格”——若是她換上一種性格,一種普通的性格,或許她長達八十多年的人生至少有六十多年會是另外一種活法。
六十多年前,那個名叫“王滾旦”的男人離世,撇下的滾旦妗子剛剛二十歲出頭。那時,她還沒有來得及生下一兒半女。那時我們國家已經是新社會,她完全可以選擇離開這個沒有多少牽掛的家庭,去尋找自己新的生活。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披頭散發泣淚成血,在亡夫的靈前立下了兩個誓:一是要抱養一個兒子,將他養大成人,為早亡的男人頂起這一個門頭;二是一輩子不嫁人,死后再陪伴那個未曾陪伴幾日的男人。——我的那位“王滾旦”舅舅何德何能,他對我的這位舅媽何情何義,使舅媽對他如此忠貞和癡情,這是我無從猜想的。
情感一時沖動而立下誓愿的事情或許是容易發生的,但要用一生的辛苦和犧牲,無怨無悔地去兌現這個誓愿,就是很難很難的了。但這位舅媽卻做到了——她從別人家的血泊里把一個男孩抱回家,養到了二十多歲,養成了五尺多高的漢子,揉紅搓綠為他娶上了媳婦。這二十多年里,舅媽替人紡棉織布做針線營生,為人看孩子當保姆,大約也包括為了家計跟某些男人周旋。艱辛而屈辱的日子啊,舅媽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流過多少汗,淌過多少淚,是只可想象而不可言傳了。
按理講,這艱難的二十多年熬過去,舅媽功德圓滿,剩下的事情該是安享晚年了。但是舅媽卻在將近六十歲的時候閃電般地嫁了人。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那是因為她那千辛萬苦養大的兒子,和她那千辛萬苦娶來的兒媳容不得她。尤其是兒媳每天對婆婆指桑罵槐,讓舅媽剛強的性格受到了傷害。在嫁人的頭天晚上,她又一次跑到丈夫的墳前大哭一場,絮絮叨叨訴說了一番。揩干臉上的淚水,撣凈身上的泥土,她一臉堅毅,對他們王家的長輩說道:我跟滾旦說了,我是活嫁死不嫁,早晚我要回來,埋到他的身邊陪他!
舅媽走了,但沒有誰把她的話太當真,包括王家的族人——為了順利地改嫁,說過類似的話最終不算數的人也有不少。
舅媽一走二十多年,但她的消息還是從不同的渠道不斷傳到我的耳朵。我知道她在那個家里同樣辛苦,不同的是她在那里很受尊重。精明能干的她為四個兒子娶上了媳婦,看管大了一大幫孫兒孫女,一家人都稱她是大功臣。即使在老頭去世之后,孩子們也仍然把她當成親生母親看待,所以她過得還算幸福。
又有一天傳來信息,舅媽終究還是回到大屯村了。我聽說,面對兒子兒媳和本家當戶的苦苦挽留,舅媽只是重復著那樣一句話:我該回去陪我的那個男人了,我答應了他的,我不能讓他那樣在那里孤單著……
舅媽的踐諾行動讓我感動,但我還是擔心她的養子和兒媳:他們會為母親最后的壯舉而良心發現,或者為了他們很快也將成為公公婆婆而將心比心幡然改悔,對失而復得的八十老母孝順起來嗎?舅媽怎樣度過她最后的時光?一日,我帶了禮物前去探望這位舅媽。飽經苦難、八十多歲高齡的她身體居然還很硬朗,皺紋縱橫的臉龐依然紅潤,雖然拄了一根拐杖,但走路快捷,話音洪亮。但她早已認不出我這個外甥,是我一提再提我母親的名字,舅媽才弄明白我是誰。舅媽很是感慨,說,沒想到你會想起你這個沒有用的妗子呀!又說:妗子是回大屯死來了,我只想早些日子死,讓我去那邊跟你的舅舅見面……說得我心里一陣一陣顫栗,讓我這個自以為還算善于言談的人,竟然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語勸慰她老人家。
關于她的日常生活,我了解到的情況是,她帶回了一些錢,不需要兒子來養活,但要做一件事:防備兒子兒媳來尋摸她的錢。我從衣兜里掏出五十元錢給舅媽,舅媽先是連聲說不要,看我是真心給,又飛速接過去緊緊攥在手掌里,用下頜示意一下表哥的屋子,壓低聲音說道:不敢讓他們知道,知道了,非給要走不撂手。此情此景,讓我一陣陣感到悲哀。
又過了兩年,舅媽果然死了,死得很凄慘,是上吊死的—— 一根不長的電線綁在門搭釕上,便結束了她自己早已毫不吝惜的生命。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難受,又感到松了一口氣。我是看舅媽最后的日子實在是悲哀。我第二次去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就失明了,呆呆地坐在土炕上。我問她吃飯怎么辦,她說還是自己做,自己煮些小米粥,鄰居們給買了饅頭放到炕頭上。我又給舅媽錢,舅媽唉聲嘆氣說:給不給吧,給了我也花不了!我知道她的話還是在說表哥,可是我還是堅持給,說你放好,讓誰給你換成零錢花著方便。舅媽接下了。從舅媽那里回來,我問舅媽的侄兒、我的另一位表弟,為什么不把老人家送進養老院?表弟告訴我,是××哥不讓,誰這樣說他就噘誰,連鄰居們誰給老人買東西還罵呢!表弟還說,虧了老人家有心計,回來就把手頭的錢交給本家掌管,花一個去要一個,不然的話,早餓死了!——千辛萬苦養大的兒子不成器又不孝,我不知道舅媽晚年如何總結自己的一生,覺得自己是值得還是不值!我也是做了父親的人,想到這里,我的心感到很疼。
用一生的時間與一個誓言相守,這便是我的這位舅媽。她的一生既經歷了舊時代,也有幸走進了新時代。但她卻像舊時代遺留下來的一枚活化石,讓人感覺她是個另類。何必呢?何苦呢?她在我的眼睛里至今仍是一個謎,我感到百思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