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宗衡與師東兵的官場江湖

饒智

2009年6月8日，深圳市市長許宗衡涉嫌嚴重違紀被“雙規”。3天后，許被免職。

得知此消息后，3年前被深圳市公安局以涉嫌詐騙抓進大牢關了5個多月的師東兵，開始連續發表聲討許宗衡的博文、詩歌。一同被公之于眾的還有師與許當年關系親密時，喝酒、嬉鬧擁抱的合影。

大陸相關部門尚未進一步披露許宗衡案情，師東兵已振臂宣稱，“在深圳看守所里，我便向有關部門揭露許宗衡。”同時暗示，許的落馬，也有其一份推力。

“因為我不上他們腐敗的賊船，不愿意與他們同流合污而堅持同他們劃清界限，才使得這些人必欲置我于死地。”

“許宗衡辦任何涉及利益的事情都要實行權錢交易，絕對不會白干。甚至公開宣布：‘他們要是給了你錢，我馬上就批，沒有給錢，我是堅決不能給他們批的。”

一時間，關注許宗衡案的公眾眼球被生生推移到師東兵身上。但師文跟帖中斥責師東兵的聲音遠蓋過支持者，師被網友斥為“文痞”“掮客”。

師東兵稱，網友的跟帖謾罵他并不動氣。與許宗衡之間的恩怨，才讓他拍著桌子肝火大動，師聲稱正在進行討伐許宗衡的“滅鼠戰役”。

不過，從本刊獲得的材料看，在師東兵指控許宗衡跑官和權錢交易行為中，師本人扮演了始作俑者角色，而且還陷入另一起因“跑官”而起的數百萬元訴訟中。

從結交到決裂

師東兵

2005年5月28日，深圳市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召開，深圳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許宗衡在會上當選為深圳市市長。

師東兵稱，就在深圳市長選舉前半年，許宗衡委托其“所謂嫂子”，再經中間人律師熊某找到師，稱自己想當深圳市長，希望師東兵能助其一臂之力，找機會向上級推薦—下。

2004年10月底的一天，師東兵從北京飛往深圳，被安排下榻在世界之窗對面的威尼斯酒店。中午，“所謂嫂子”陪師東兵吃飯。當晚，在威尼斯酒店許宗衡親自出面宴請師東兵。

師東兵回憶，許一見面就稱自己早在海天出版社時，就是師東兵的忠實讀者，講了很多師愛聽的話。師當場送給許一本親筆簽名的《湖南畫冊》。這本畫冊上，當時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親赴韶山參加毛澤東百年誕辰的銅像揭幕儀式，師竟側身其中。

據師東兵講述，第二天，師與許單獨談話，許當時哭著稱這次他是破釜沉舟一定要當上市長。當時，許宗衡告知師，他已經通過組織推薦、中央考察，但時任廣東省紀委書記的王華元等人反對他。

自稱此前對王華元印象不太好的師東兵當時表態，“我能幫助你的，我一定幫助你。”師東兵稱，回到北京后，就給其認識的一些領導人寫了一封推薦信。師回憶這封推薦信大致內容如下：

“現在深圳這幾年來的經濟發展很不錯，為了保證深圳政策的連續性、經濟的穩定性，深圳的市長應該從深圳的干部中選舉產生。過去采取空降式的那種方式，有它一定的弊端。深圳市委已經確定了市長人選，據說有人反對。我聽到反對從深圳產生市長的人恰恰手腳不干凈，恰恰有問題。所以我建議尊重深圳市委的意見，從深圳本地產生。”

2006年師被捕時曾任其辯護律師的北京煒衡律師事務所律師李肖霖稱，師東兵曾對許宗衡許諾：“15天后你直接當市長。”15天之后，許果然當選。師東兵對此事稱，自己確實給過許暗示，但沒有說不經過人大選舉。

2005年6月2日，許宗衡高票當選深圳市長，終結了深圳這塊試驗田政府“掌門人”一向“空降”的歷史。此中是否真有師東兵助力，顯難坐實。

許當上市長后，師東兵在深圳地面開始“呼風喚雨”，替在深圳市某權利部門任職的李某找許宗衡拉關系，跑項目，批條子。師東兵常會在請托報告上“批示”，希望許宗衡辦理。其中一個“批示”如下：

“許市長：這是朋友的事，我對這類政策不太懂，請您在范圍內辦，能幫忙就幫，幫忙不了給個答復，我好回應他們。其余也應在這個原則下辦，但要有個態度。不要想得太多，我沒有把柄在他們手里，你我都要注意，不能干授人以柄之事。我在原則問題上，頭腦是清醒的。師東兵。06年1月12日。”

按師東兵的說法，李某對師向許宗衡舉薦他十分感激，又多次親睹師和許的交往，于是提出讓師幫助幾家公司向市政府申請政策。李多次表示：“你幫助了他們，我會讓他們感謝你的。他們提出的申請完全合法，只是沒有關系，使得各級部門剝皮的人太多。”

“師東兵幫人辦事不收一分錢。”師東兵再三強調說。

師東兵與據稱是許宗衡妹夫的人合影。

不過，師東兵女兒師建麗給上級檢察院的一份“緊急申訴”則透露了不同內情。該申訴就某公司與師東兵的經濟往來經過分辨說，“X公司老總找到我父親的朋友李某，請我父親幫忙。我父親說，‘我試試，但結果可不保證，我給你們辦事，路費，你們得出。之后，X公司往我父親的銀行帳戶上打了二十萬。開始我父親并不知道，以為是拍電影的錢，就轉到香港一家出版社。過了一段時間才知道是X公司的，我父親問李某這事。李某回答說，‘這錢你先花，辦不成再退給我們。”

李某和許宗衡之間的中介人，除了師東兵，據師說還有“所謂嫂子”，李某曾通過她請托許宗衡希望當上深圳市某局副局長。師東兵揭發許宗衡的諸多材料中，對她著墨甚多。

據“所謂嫂子”曾經的司機介紹，她生性張揚，到處宣揚她和許宗衡的特殊關系。有時和一些干部吃飯，一個電話就能把許宗衡叫來。他們交際活動的主要場所是市長中心、五洲賓館、威尼斯酒店，以及湖南人開的一家酒店。

師東兵稱，當初李某想當深圳市某局副局長，作為許宗衡代理人的“所謂嫂子”，曾多次給李某提出過升遷的價碼，李某答應分批籌集。李籌集近百萬元給她而無下文。師為此打電話呵斥了她。

“李某一次性拿不出六百萬元給許宗衡。許宗衡就是不給他辦事，使他的提拔長達數年得不到解決。”師東兵在其《許宗衡瘋狂進行買官賣官活動的真相》材料中，提到了許宗衡賣官的價格：區的正職不低于1000萬;大集團正職不低于800萬;一般的局長在500萬到600萬之間。“許宗衡提拔干部的標準只有兩條：一是看給他多少錢，二是看提拔對象的背景和能量。”

師東兵稱，早在2005年9月，他向許宗衡提出Z集團改變土地用處的報告時，許說得十分坦白：“不能白干，一定要按照市場規律辦事，少了兩千萬他們就要說我們是傻瓜。這家企業有錢，你問他們要。”師稱自己“開不了口”。后來，許百般推托，遲遲沒有下文。至今，這塊地沒有變更成功。

不過，一份退休干部陳金（化名）向公安部門舉報師東兵的材料卻稱，師東兵在北京的一處住所——位于團結湖公園旁紫荊豪庭一套200多平米的房子，就是Z集團當時送給師的。這是師為Z集團請托的動力（紫荊豪庭開發商系Z集團）。目前，陳金正與師東兵就一起借款糾紛在北京市朝陽區法院進行訴訟。

一名接近許宗衡的人士講述，原來師、許兩人關系很好，許當上深圳市長后，師開始打著許的牌子，許后來有所察覺。最后使兩個人徹底鬧僵的，是經濟方面的問題。

師東兵的代理律師李肖霖說，根據接觸到的案情內容，律師可以基本上相信這一事實：在師東兵被抓捕之前，真實地發生了和許宗衡的某種“決裂”。而能夠讓許宗衡這樣級別的人痛下決心，不惜違法濫用權力也要陷對方于罪，可見決裂涉及的問題的嚴重。

李肖霖稱，這種隱情據說是兩人反目時，師手上有以前他和許交易的錄音。“一旦公布出去，對許的打擊是致命的。”

師東兵的女兒師建麗一份給上級領導的《關于“師東兵詐騙案”真相的情況反映》，則印證了律師的猜測：“2006年3月，我父親師東兵與深圳市某領導產生矛盾，雙方發生爭吵，我父親在氣頭上罵了該領導并聲稱要舉報他的違法亂紀行為。”

詐騙罪名和跑路費

許宗衡與師東兵。

2006年4月25日，師東兵以涉嫌詐騙的罪名，被深圳市刑事偵查局第五大隊（反恐大隊）強制拘留。6月2日轉捕，關押于深圳市第一看守所。

師建麗寫的《情況反映》透露：深圳市公安局稱師東兵是一個詐騙團伙的頭目，詐騙金額高達1200多萬元。

李肖霖在會見被羈押的師東兵時，師向他陳述并親自交給他的兩封信件均顯示：師東兵是在沒有舉報的情況下，被市長直接下令立案，監聽電話，后被抓捕。

7月4日，李肖霖趕赴深圳，在深圳市第一看守所會見了師東兵。這是李在代理此案中，唯一一次與師東兵會面。

李肖霖說，師東兵在4月25日被抓捕以后，最初詢問內容完全與詐騙無關，后來，警方從師的銀行卡當中發現有180萬元的資金，于是順藤摸瓜，找到匯款人進行調查。5月30日，師被宣布逮捕的時候罪名成了“詐騙罪”。

2006年9月30日，師東兵被取保候審，予以釋放。

但師東兵并不認為這是律師的功勞。前腳剛走出看守所大門，后腳其家人找到李肖霖，要求退還了一半訴訟代理費。師東兵稱，自己能被取保候審，是女兒在上頭找人的結果。

師建麗所寫的《關于揭露深圳市長許宗衡濫用職權制造冤案對我父親報復陷害的反映》一文中，提到幾位請托人均與師東兵有經濟上的往來：李某曾零零散散地給過師東兵十多萬元“跑腿費”。另外，李某某、林某某、馬某某、也給過師東兵跑腿費，“或是在交往過程中他們借款給我父親”。

師東兵向本刊記者出示了4份廣東大公威德律師事務所“調查筆錄”，分別調查李某、李某某、林某某、馬某某4人。不尋常的是，每一份筆錄上都沒有填寫時間。4人均表示，從未主動舉報過師東兵詐騙自己錢財，也不承認被詐騙。但這幾份調查筆錄同時顯示，4人均與師東兵有過密切經濟往來。其中，馬某某曾委托人劃款給師東兵，托師東兵利用他在廣東的關系，購買便宜的廣州本田車，后來又改為合伙做生意。“生意還沒開始，師東兵就被抓了。”

而在電話里，現任山西省長治市廣播電視局播音員的馬某某，對本刊給出了另一番說辭：因為師東兵要出書，她贊助了一筆費用，具體數目，是10萬還是20萬元自己也記不太清。

李某某以工作繁忙為由，未接受采訪。

不過，據另一份師東兵本人提供的2006年12月25日，按有李某某手印的書面材料顯示：因請托之事耗時甚久，心里過意不去的李某某，主動往師東兵賬戶上打720.9萬元“車馬費”，“錢是我主動給的，師東兵對此事全不知曉，我也沒跟他談給錢給他的事”，這份書面材料沒有得到李某證實。

S公司的林某某，曾為某廠事宜向師請托。調查筆錄上披露：因為師東兵要買樓，林某某曾借其120萬元，“不擔心他不還”。

對于以上錢款往來，師東兵反復強調，自己一分錢都沒有拿過。馬某某、林某某、李某某這幾個人，自己壓根就不認識。對于素不相識的馬某某如何給自己的卡里打過錢，師東兵稱，山西省某縣縣委書記通過馬某某給他匯了一筆款，是支援給某電影劇組的。“電影劇組是我給介紹的，錢給了我，我就給了劇組。”而與林某某的錢款往來，師東兵寫的一份《故意陷害的自供狀——評深圳市公安局的（起訴意見書）》中稱：“在我給林某某幫忙的過程中，我把他轉的款稱為‘信用金，他作為借給我的錢，其實用處和目的是相同的，那就是為了互相取得信任，建立友誼，更好合作”。

與深圳市李某的經濟往來，師東兵稱是曾托李某兌換過12萬元的港幣。而李某某主動提供的20.9萬元“車馬費”應該是進了中間人李某的腰包。

本刊查證，李某如今已不在原單位任職，去向不明。按有李某手印的調查筆錄顯示：兩人私交很好，來往非常多，師幫李辦很多事，李也幫師辦一些事情。師曾向市主要領導推薦過李。李曾向師的卡上打過15萬元。師東兵提供的另一份李某簽名的材料披露，“過意不去”的李某曾主動給師的卡里打過20萬元。

“射狐行動”虛實

位于京郊密云縣濱河路的茉莉山莊的兩幢別墅，將師東兵牽入另外一場官司。

今年6月末，北京一些相關部門和人士，收到退休干部陳金的舉報信，舉報師東兵借中央領導名義詐騙。

舉報材料稱：師東兵打著熟識現任中央領導及其身邊工作人員的幌子，以幫人跑門路、疏通關系、轉正升職為名，向“幫助”對象騙錢財、要好處。陳金稱，僅從自己手中，師東兵就騙取了人民幣85萬元，用于購買茉莉山莊9號別墅;另以欺詐手段騙得其為師出具203萬元借條，妄圖訛詐203萬元。

陳金自2004年10月經人介紹認識師東兵，兩人隨后交往密切。師東兵從深圳市第一看守所被取保候審飛回北京時，陳專程接機，并親自設宴款待。

“他號稱幫過這個，幫過那個，他自己會吹，跟中央這個熟，跟那個熟。現在這些東西都經不起推敲。”如今聲稱看穿師東兵的陳金說：“所有事情，（他）從一開始都做了設計的。”

陳金總結了一套“師東兵伎倆三部曲”：與人初次結識時，先送書，師寫的書大多是與前國家重要領導人相關的政治小說，書中又有他與一些高層人物的合影;接著跟你介紹他有什么關系，又同時約出“有背景”的人，大家一起來吃飯，給你講故事，讓你覺得他很有背景，很有門路，能為別人辦事跑門路;再經歷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和交往，投你所好，職位、經濟上再給你許諾，拉你上鉤。師東兵給陳金的承諾是讓其當上某局局長。

陳金稱，師當年拉來一同吃飯的有某省省長助理等人。席間師表示在為其活動副省長。類似的飯局不少。

師東兵則辯稱，作為一個政治題材作家、共產黨員，看見不平事自己就喜歡當“包青天”。“我不管到哪兒采訪，聽到一些不公正的事情，你說我要不要給領導寫個信啊，建議、支持一下？”

師東兵介紹，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他開始“無償幫助”一些官員，有些還得到了提拔。1999年10月出版的《師東兵文選（第二卷）》中，收錄了幾封師東兵寫給中央有關領導的推薦信，其中名為《人民需要有真才實學的干部》的文章舉薦了一位市委書記，稱此人能力出眾，“我們黨要大膽起用這種知識層次高又有實踐經驗的干部”。

對坊間流傳甚廣的師東兵曾“支持”原某省一把手的說法，師并不否認：“我支持過他，但是我的支持同樣是‘清水呀。我光辦事不收錢。用到別人身上可能是假的，但在我這兒，恰恰是真的。”

該省省委一官員則表達了相反的看法和印象，他介紹師曾給該省委書記寫過一本傳記——《從礦工到省委書記》，影響適得其反。

對于“遭遇師東兵錢財詐騙”的具體過程，陳金稱：2005年3月初，師東兵看中了茉莉山莊9號別墅，當時聲稱他的錢暫時到不了賬，前期款讓陳先墊付著，并稱：“你的事我在想辦法運作，你放心，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考慮到升職需要師的幫忙，陳陸續分4次代交85萬元于該別墅開發商。師沒有給陳打欠條。

許師親密擁抱。

3個月后，師東兵勸陳也在茉莉山莊買房做個鄰居，陳表示沒錢。8月28日，一起喝酒吃飯的師拿出一張茉莉山莊25號別墅的首付定金收據，給了陳。還差203萬，陳說沒錢，師表示替陳墊付，讓陳給其打張欠條。陳金稱，自己信以為真，當場便打了一張203萬的借條。

經陳調查，到了2005年底，師東兵并未交25號院的房款，該別墅已另有其主。2006年4月初，師東兵被深圳警方以詐騙罪刑拘，買房的事不了了之。陳金后來多次找師索要借條，師說扔了。2008年12月，師東兵以此借條為證據，將陳金起訴到北京市朝陽區法院，要求陳償還其203萬元。

師東兵對陳金的舉報辯稱，當初陳金要買房，找他借了203萬元，等自己取保候審出來后，陳想賴賬，甚至找人綁架過他，未果。“我隱隱感覺到這是一個想當官想得發了瘋，幾乎近于喪失理智的人。”

如今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中。尚未判決。師東兵把此案命名為“射狐行動”，稱是自己目前進行的“三大戰役”的一宗，此外尚包括與許宗衡的“滅鼠戰役”、與胡耀邦紀念信息網的“雷霆戰役”，期許“大獲全勝”。

（本文所涉及當事人，因系當事一方所言，故大部分采用化名）

（實習生馬想斌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