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宏
沒有經歷過上世紀80年代報告文學熱的讀者,若不是對中共黨史較感興趣,未必知曉師東兵是何人。師的書大部分在香港出版,內容都涉及中共高層政治,普通人難以接觸。師東兵的著作,在中共黨政干部及對政治感興趣的人士中擁有一定的讀者群。
傳統上這樣的作者都是旅居海外。但師是個生活在大陸的文人,長期撰寫中共建國后高層“內幕政治”著作在海外出版,本人又是中國作協成員、山西戲劇家協會理事,算得上是大陸文壇一抹異景。“雖然敏感,但畢竟屬于歷史。”這是師東兵的解釋。
“我以前幾乎不與其他作家和記者打交道。”師東兵說。與師東兵性質較類似的另一位作家葉永烈,民間的曝光率和知名度明顯要高出師許多。頗有幾分神秘色彩的師東兵,因與許宗衡案關聯以及與胡耀邦、華國鋒、汪東興等人家屬的爭論,近期才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很多年輕人免不了好奇:“師東兵和他的書是怎么回事?”
這也許正是師東兵想要的。政治文學三駕馬車
近20年,從海內外公開出版物到地攤文學,涉及“中共高層秘聞”的作品多如牛毛。師東兵的“神秘感”,除了媒體曝光率較低之外,另有一個原因是,他的作品無論是事件或人物,往往涉及的“層面較高”。信息不透明和現當代史存有大量懸疑,令師的作品獲得獨特的市場。
去年下半年胡耀邦史料信息網刊登一篇王思彤對師東兵的質疑短文,針對師東兵的《政壇秘聞錄——前中共政要訪談》說:師東兵先生是寫作大陸中南海高層內幕的高手,寫作對象遍及中共高層首腦,書中遍數高層人物私語秘事,可謂手眼通天,是浸淫坊間秘錄的一支老槍。
師東兵,1950年2月出生,山西定襄縣人,目前為止,發表的文字已達兩千多萬。《密令來自中南海》、《高崗魂斷中南海》、《懷仁堂政變》、《劉少奇專案內幕》、《張春橋在獄中》、《中南海大管家:汪東興》、《前所未間的周恩來》……師東兵的主要著作開列出來,僅憑名字和內容簡介,就會讓那些對中共黨史或政治秘聞有閱讀欲望的讀者心向往之。
《短暫的春秋》,講述華國鋒從政治高峰跌到谷底的經過;《早逝的英華》,介紹胡耀邦去世的前前后后;《權力的游戲》,披露毛澤東與林彪交往的秘錄。師東兵的書,八九十年代在大陸引起過盜版狂潮,據他介紹,在大陸的這類書籍除了有4本是公開合法出版的,其他均為盜版。
1998年師東兵的《政壇秘聞錄——前中共政要訪談》,涉及胡耀邦、華國鋒、趙紫陽、汪東興、陳伯達、吳法憲、李作鵬、紀登奎、楊成武等中共高層,以訪談形式成文,里面部分文章還配上作者與受訪者的照片,如華國鋒與師東兵的合影,算是師東兵最“重量級”的一部作品,渴望了解中共高層政治的海內外人士,難免有“驚艷”之感。
師東兵同時在香港出版自己的政論文選,指點江山,品評高層人物。根據師東兵文選中部分文章的介紹,他本人不僅好交朋友,還古道熱腸,經常“向黨推薦優秀干部”,為一些受委屈的朋友打抱不平。
對于大陸其他作家來說,這樣的題材他們既不敢也無力去涉足。在一些中共官員干部心中,因為這些作品,作家師東兵本人不僅有“份量”,且值得與其“交朋友”。
葉劍英元帥的侄子葉選基長期浸淫政治文學閱讀,他給出的大陸政治文學作家“三駕馬車”的座次是:葉永烈、師東兵、權延赤。
入門高層政治內幕寫作
據師東兵很多作品的前言和序介紹,他寫這類書的目的,是澄清歷史,還歷史事件與人物一個真實面貌,“雖然是文學作品,但是歷史的真實感要超過某些人的所謂歷史的回憶”。
關于師東兵作品,史料從何而來,文獻注釋出處,真實性到底有幾分,是小說還是歷史,與高層人物關系如何搭建?閱讀經驗較豐富的讀者心中,往往會打上頗多問號。
師東兵作品中,往往由于有大量“心理描寫”、“細節勾勒”,似乎他置身于當時的場景之中,令人疑慮叢生,在專業歷史學者看來,更屬大忌。如此多的“高層內幕”作品,若說全是坐在家憑空捏造,似乎又不太可能。
“華國鋒就像喝了幾盅酒似的,興奮得眉開眼笑、臉色通紅:‘老陳,不能這么說,咱不能光看到山西,要看到全國呀。咱們肩負著全國人民的重托,要把全國都變成大寨一樣的面貌,這才是咱們的奮斗目標。永貴黑紅的臉膛,像秋日在鐵塔上的反射,他連連點頭:‘還是華主席看得遠,這下毛主席九泉之下,也該放心了。”(《短暫的春秋》)
在師東兵的作品中,上述心理和場景描寫非常多。“我從來沒說過這是歷史學術著作,沒叫別人引用,”師東兵解釋,“這種寫法,也是出版社要求的,增強可讀性,場景和人物表情我采用了文學手法進行加工,但書中涉及的人物對話、事件描述,完全是依據采訪和我手里掌握的文獻資料,絕對真實。”
面對公布史料和文獻注釋的要求,師東兵稱自己掌握的部分資料,不方便公布,因為有些資料官方檔案館都未解密,甚至都沒有存檔。從事實來看,“文革”檔案迄今官方并未公布。不久前傳出要公布“文革”檔案的消息,卻并未落實。
師東兵如何擁有大量的未解密資料?他暗示道,“文革”時他曾為了保護彭真母親而入獄,為后來接觸高層人士與一手文獻埋下了“伏筆”,“‘文革后很多老同志很想說話,把他們的文件、資料交付給我,讓我去寫”。在署名為王震的《師東兵》傳記中,關于這個故事,有比較詳盡的描述。據說,通過一位老革命家,師結識了很多黨政和文藝領域的“老同志”,經常聚會交流。因為擅長搞文藝創作,80年代中期,師東兵進入侯馬市文聯,并擔任了副主席一職。
師自稱,80年代初期很多“老同志”還未恢復工作,接觸與交流比較方便,加之“老革命家”的介紹推薦,大家十分信任師東兵,把自己的一手材料交付給他。“當時我掌握的很多資料,到現在都從未公布過,甚至有些連檔案館都沒有。”因為這層關系,師還獲得“文革”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件”的很多資料,甚至作為“觀察員”進入案件審理現場,接觸諸多敏感人物,開啟高層政治內幕寫作的生涯。
知情人士稱,師的資料來源尚包括類似“文革”中各種大小字報以及“文革”后初期“西單民主墻”的小字報之類。師本人對本刊記者證實了這一點,不過他說大小字報材料的來源并非街頭抄錄,而是中央文革小組的動態簡報。這些動態簡報包含有諸多錯謬。
師推出的第一本書,《決定中國命運的二十八天》,各出版社非常感興趣,但看了稿子,因為講述華國鋒布置逮捕“四人幫”一事,當時極為敏感,沒有哪家敢出版。歷經很多波折,稿子經過大量刪節后,師稱在“老革命家”的支持推薦下,王首道為此書題字,1988年,山東作協創辦的《時代文學》創刊,將之作為首卷作品推出,在大陸引起轟動。此后,師東兵的高層政治內幕寫作,一發不可收拾,卻鮮有在大陸公開發表出版的機會。
有爭議與無爭議
師東兵的作品長期處于“沒爭議”的爭議狀態。正因為似文學又似歷史,所以導致專業學者不敢引用。相對來說,偶爾被海內外學者引用過的著作,只有《政壇秘聞錄一前中共政要訪談》。很多專業黨史學者表示,“不愿評論和談及這個人和他的作品”,不愿評不愿談的原因,是因為“沒有學術價值”,“不值一提”。
“多年來學界連批都懶得批師東兵的作品,因為那不是歷史著作,不符學術規范,無從評價,”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黨史學者說,“雖然跟師東兵性質相近的作家葉永烈也并非歷史學者,沒經過史學訓練,但他好歹嚴謹得多,能說清楚采訪的時間地點,有時注明史實來源,偶爾還會有學者與他商榷一下。”
這位學者表示,如果說是寫史,是為還原事實,就得注明史實來源,公布文獻、采訪錄音及筆記,對于文獻還需要謹慎地辨別考證。“接觸過中共高層人物,親歷過‘兩案,你得說出何時、何地及何人引薦,你訪問胡耀邦,通過什么途徑,難不成你是自己敲門或打電話找到胡耀邦的,這不可能,必須得有秘書或直系親屬引薦。”
師東兵的政要訪談錄末尾,收有一篇與葉永烈的對話。葉永烈對本刊記者表示,他認識師東兵,但不便就同行作品發表評論。
面對質疑,師東兵自稱絕對擁有充足的一手資料,以及照片之類,一些當下不便公布,一些要看對手“挑釁”的尺度相機適時公布。他堅稱,自己通過與中顧委“老革命家”或“老同志”的關系,可以不經家屬和秘書而與書中政要見面。
師東兵的政治內幕著作,多由香港繁榮出版社和港龍出版社發行。本港出版自由,大量出版社難覓行蹤,甚至找不到一個與新聞出版有關的政府機構。這兩家出版社亦屬江湖游勇。
香港《開放》雜志社總編輯金鐘諳熟本港出版內情,胡耀邦家屬與師東兵的近期爭執,該雜志也被卷入。對于師東兵的書何以由繁榮和港龍出版,金鐘道出內情:“這兩家出版社在香港,被認為是左翼出版社,具有深厚的大陸背景,以前很活躍,近年有些沉寂。繁榮出版社是北京市一政協委員所辦,正因如此,他們出版這種政治內幕書籍,被認為具有‘權威性。”
此外,本港出版業有個說法:大陸很多政治人物希望借香港這個寶地發出聲音,表達觀點。
“你要知道上世紀80年代報告文學在大陸有多火,就明白師東兵為何是那種文風了。”金鐘認為,師東兵采用文學手法寫歷史,站在出版社商業利益的角度來考量,也可以理解,集學術性、可讀性于一身、又好賣的書并不多,本身政治類讀物就很小眾。
針對胡耀邦史料信息網對《開放》雜志發表師東兵文章的批判,金鐘辯解道:“我們只是一個平臺,提供大家發表看法的機會,希望他們能理解。師東兵的書出版了多年,以前一直沒人出來指責,現在突然把師揪出來。”他認為,可能是因為去年華國鋒去世,大陸對其官方評價有上升趨勢,師東兵以前貶低華國鋒的文章在此時就顯得不合適,“結果把我們也扯進去了!”
政治文學的風險
師東兵作品中對諸多黨史人物的描述與評價,與專業學者的看法有頗多分歧,作家寫史與學者寫史,文風、思路、方法截然不同。
關于師東兵的作品到底有多少有史料價值的干貨,一些人士的說法是真假參半。可供參考的是《權力的游戲》披露的平型關大捷以及不久之后的中共長江局內情。對于前者,師的著作與教本常識并無二致,屬于和真實歷史相去甚遠的大路貨。但圍繞長江局運作發生的中共最高層毛澤東、周恩來、王明、博古之間的爭論博弈,師書中披露的內情則與后來高華等學者的研究成果基本吻合。
葉劍英元帥侄子葉選基親歷過撥亂反正初期的一些歷史場景,他挑出師東兵著作存在大量低級細節錯誤,這些錯誤來源于材料占有的缺失和臆斷。如師《政壇秘聞錄》中稱,1981年的“802”軍事演習期間,鄧小平防范華國鋒,演習期間不住在張家口,回北京過夜。葉選基回憶說,當時他和王震一起坐胡耀邦的專列去演習地張家口,目睹了演習的過程。鄧小平演習中途回過北京,是為外事活動。當時張家口距北京較遠,演習每天開始時間甚早,不可能每晚回北京住宿。從演習的人事態勢分析,當時華國鋒已經不再擔任中央主席,汪東興已辭去中央副主席。指揮“802”演習的是北京軍區司令員秦基偉,鄧小平沒有忌憚的理由。在演習期間,胡耀邦還邀請華國鋒登上直升機在張家口以北地區飛行了一圈。
華東師大專門從事黨史研究的學者韓鋼教授介紹,黨史研究目前也有兩個學派——官方學派和民間學派,前者政治與宣傳色彩較濃厚;后者認為黨史學也屬于歷史學范疇,應該去政治化,嚴格按照史學規范來研究。民間學派已有很多優秀著作誕生,水平很高,新生代黨史學者基本都屬于這一派,但因為黨史研究太特殊,非常困難,有意識形態和檔案開放程度兩大障礙,疑點難點很多,目前也爭論不清楚。
從現實看來,官方意識形態的變化起伏,也從政治層面影響了黨史的研究和傳播。如對華國鋒的評價,從官方意識到學者研究,有一個回歸真實的過程。《還原華國鋒——關于華國鋒的若干史實》,韓鋼的這篇文章對華國鋒的解讀,就與官方定論有很多歧異之處。“有些問題我現在也不好下結論,畢竟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韓剛說。
涉及高層政治,既為這一領域的研究和寫作帶來了題材價值,也蘊含著風險。官方和民間研究的視角歧異與時代錯位,既是師東兵、葉永烈這種類型作家作品的生存空間所在,但也正是師東兵作品在出版多年后頻繁引起風波的根源。
隨著民間研究的發育、報告文學的時代遠去,若非進行自我調整,修得一定的學術品格,“師東兵式”作品的市場不免日漸蹇楚,且易引起政治、法律風險。眼下眾多政要后代與師東兵之間的爭論,正是所謂“政治文學”空間趨窄的反映。而讓“歷史”和“文學”各行其道,各得其所,也反映了大陸的開放進步趨勢。
編輯 袁凌 美編 虎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