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東陽
留在四川工作一年多,臺灣人陳大誠已經習慣川菜的麻辣味道。
去年5月16日,臺灣紅十字總會搜救隊第一時間前往四川災區參加救援時,陳大誠是搜救隊的副領隊。同樣于第一時間赴川的還有臺灣慈濟慈善事業基金會(下稱“慈濟”)以及臺灣各個NGO的志工們。
一年后,陳大誠和同事蘇瓊華依然留在四川,并擔任臺灣紅十字會駐四川代表,監督和協理臺灣紅十字會的援建項目。
2008年5月17日,臺灣紅十字會的搜救人員在廢墟中找尋生還者。
同樣忙碌的還有臺灣慈基會營建處主任林敏朝。慈濟援建了13所學校,他是這13所援建學校工地上的大忙人,代表慈濟同承建方、監理方一起調配工程資源,優化施工方案。
這是一群駐守在四川重建區的臺灣人。川震已逾一年,除了陳大誠所在的紅十字會在四川設立專案辦公室外,臺灣慈濟基金會、臺灣國際佛光會等NGO也有駐點。這些來自對岸的志工,除了繼續提供醫療服務和心理撫慰外,還參與到災區的援建工作,在提供協助的同時,更確保每一塊新臺幣的愛心捐助都落實至看得到的地方。
事實上,高度關注賑災善款流向,是臺灣民眾自“9·21”地震起就培養出的習慣動作。而在民眾的監督下,臺灣在慈善捐款的管理、志工服務等慈善事務方面,漸漸以高效有序聞名國際社會。
7月14日,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率“關懷川震重建暨臺商訪問團”抵成都,主要目的之一即是前往四川探視地震重建情形,同樣基于臺灣當局需要對于民眾的“愛心”有一個交代。
“57億”的臺灣愛心
四川地震發生后,還有6天就要下臺的民進黨扁政府當即作出承諾,表示要募集20億元新臺幣的援助。募集善款的任務落在陸委會身上,該會開設了“中國大陸四川震災捐款專戶”,最后一共募集12億多元新臺幣。
除了交由陸委會轉贈的善款之外,據臺灣中央社報道稱,據不完全統計,截至去年底,臺灣各界人士透過海陸兩會、紅十字會、宗教團體、企業集團等管道,賑濟四川大地震的善款累計約達57億元新臺幣。
其中,臺灣紅十字會募到約16億元新臺幣,慈濟面向全球一共募集到5億元人民幣(約等于25億元新臺幣)的善款。
也就是說,臺灣民眾的善款實際上主要交付給臺灣紅十字會、慈濟和陸委會這三個機構了。其中,紅十字會是具半官方背景的民間機構,慈濟則是純粹的民間組織,而陸委會成為官方的善款入口。
如同當年質疑“9·21”大地震時的善款管理一樣,臺灣民眾在此次捐款的同時,不斷“敲打”臺灣政府和各大慈善團體,要將善款落實到四川災區。
1999年9月21日,臺灣發生里氏7.6級的世紀大地震。臺灣社會各界于災后紛紛慷慨解囊,捐款紓難,但也普遍質疑政府對于善款使用的公正性。
該次地震最終成為臺灣政府與民間慈善組織的一次大洗禮,尤其是善款管理經歷了一個從混亂到有序的曲折過程。直到政府成立“財團法人9·21震災重建基金會”,以基金會形式運作官方所募資金,爭議才告一段落。
這一次,高達57億元新臺幣的善款捐往對岸后,最終流向災區的哪個地方?是否被合理運用?這些都成為臺灣媒體和民眾最關心的問題。
正是在他們的關注和敦促下,“臺灣經驗”經由以上三個渠道——分別代表官方、半官方和民間的力量,透過每一分錢、每一個人,一點點流進大陸。而三種不同形態的“慈善”,恰好互為映襯,成為在慈善事業方面后發達地區的參照。
對官方“苛刻”的臺灣民眾
據悉,江丙坤此行原本定在6月中旬,但因參訪地點重慶發生山體滑坡災難,以及他原定要拜訪的深圳市長許宗衡遭到“雙規”,所以行程延至7月中旬。
如此高調的到訪,最重要的原因即是,陸委會與海基會再次成為臺灣民眾的質疑對象。
2008年7月,路透社一則消息稱,由于擔心大陸對四川地震捐款的管理“缺少透明度”,臺灣官方將暫不捐獻當時已經募集到的10多億元新臺幣的賑災資金,并正為這筆資金尋找“安全”的捐獻渠道。
當時,臺灣陸委會副主委劉德勛接受大陸媒體采訪時證實了這一信息。劉德勛說,大陸方面只是給出兩個窗口——紅十字總會和中華慈善總會,“我們能做的只有轉賬而已”。在不少捐款者的“提醒”下,陸委會方面表示希望大陸能提供具體項目,才能放心把善款匯出。
但陸委會的謹慎引來非議。當年9月4日,臺灣《壹周刊》題為《官僚無能,12億川震捐款滯臺》的報道,批評臺灣政府政治作祟,遲遲不將善款送達對岸,在臺灣引起很大反響,令馬政府感受到來自民間的壓力越來越大。
其后,陸委會遂將募得的約12億元新臺幣由海基會轉贈海協會,并指定用于“小區重建”及“校園重建”項目。
這次,捐款固然沒有滯臺,爭議卻沒有結束,臺灣民眾更不滿意官方最后選擇了將捐款“一贈了之”的處理方式。“把錢一次性由海協會轉交給災區,臺灣監管得到嗎?怎么知道善款是不是被合理運用?”陸委會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
對此,劉德勛向《鳳凰周刊》解釋:“臺灣的援助屬于外來援助,當然得以大陸重建規劃為主……采取一次性轉贈的方式,希望能讓災民集中體會到臺灣人的情感。”
陸委會提供給本刊記者的圖表《我方震災捐款使用情形》顯示,海協會告知海基會,善款一共要運用到45個項目,但在這個表格中,每個項目需要多少善款并沒有標明清楚,只有各個省份所需的資金總額。以重慶為例,該市有3個項目,包括重建3所小學,一共需要約1073萬元人民幣,但是具體每個小學需要多少善款,沒有詳細的說明。
面對輿論質疑,劉德勛認為,大陸方面已經形成一定的監管體系,他們充分尊重對方:據了解,海協會向建設部建議,對海基會轉贈的款項要特別認真對待,確保來自臺灣的錢能用到實處。
面對如此“苛刻”的民間輿論,臺灣官方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大陸方面能及時公開每一個項目的進度。“我們也希望能多了解這45個項目的工程進度。已有的資訊,我們在政府的網站里公開,包括工程進度和支出情況,讓民眾可以上網查詢,接受民眾的監督。我們臺灣的審計單位也要求對這部分能了解到更多資訊,希望更加透明。”劉德勛告訴記者。
臺灣紅會的嚴格監管
臺灣民眾之所以對官方如此“苛刻”,還源于對比。有不少民眾拿陸委會、海基會與慈濟、紅十字會等民間慈善組織對比,甚至有臺灣網友列舉數據稱:“海基會轉贈給海協會的12億元新臺幣善款一共只用于45個項目,而臺灣紅十字會募集到16億元新臺幣,僅比陸委會多出4億元,但單單硬件建設方面就有88個項目。”
臺灣紅十字會一共募集約16億元新臺幣,除5000萬元新臺幣用于災后捐款、派遣搜救隊、醫療隊、運送緊急救援物資等緊急期間用途外,其余15.5億元新臺幣全數投入各項軟硬件重建工作。
臺灣紅十字會副秘書長林秀芬向記者介紹,整個款項運用到三個部分:硬件建設,總共88個項目,包括43所學校、44個衛生院、1個殘障人士康復中心,這部分款項約占總額的90%;軟件建設,包括在援建地點建立社區重建中心和“寒梅計劃”,約占款項的6%,其中“寒梅計劃”是一項助學計劃,每個學期都會有800多名災區學生受益;而綜合計劃部分,占善款比例最小,主要是用于研究和心理咨詢工作。
作為有半官方背景的機構,臺灣紅十字會的做法既不同于官方的陸委會、海基會,也不同于純民間的慈濟。
同樣要把善款先交由大陸紅十字會轉撥至地方,再進入建設規劃,但兩岸紅十字組織特別簽訂了援建項目合約、協議書。大陸紅十字會根據合約,要將援建工程的進度、財務狀況,定期向臺灣紅十字會通報。而15.5億元新臺幣的善款也不是一次性轉交大陸紅十字會,而是分成4期,嚴格按援建進度轉贈。
對援建地點的選擇、援建項目的確定、工程的實施,臺灣紅十字會更是全程參與,以此對善款流向一清二楚。除了在成都設立專案辦公室,由陳大誠等出任常駐代表外,臺灣紅十字會還聘請了臺灣營建研究院負責重建工程的專業營建管理。
從選擇援建地點開始,陳大誠便會認真記錄每個地區的人口、受災程度等各項指標,作出科學評估。待援建項目開始啟動,他便經常奔赴援建縣市,與當地政府部門、承建單位實時溝通。
比大誠更辛苦的是援建項目工地上的臺灣營建院“工地經理”,這些經理都是資深工程師。從設計施工圖階段,營建院就開始與大陸承建方密切合作。在援建項目已開工的地區,營建院會派出人員駐地,除協助解決工程問題外,還不定期進行施工查核,同時要求監造單位每月提送完整的施工監理記錄供審查,確保施工符合設計標準及施工規范。
如果大誠和工地經理們與當地政府、援建方溝通出現問題,還可匯報至臺灣紅十字會,再由總會透過大陸紅十字會管道協商解決。如此嚴格的流程,被林秀芬稱為“三管齊下”。
強勢動員、獨立運作的慈濟
慈濟作為臺灣乃至世界知名的NGO,其資源調度和動員能力一向令人驚嘆。此次,除在全球募集到5億多元人民幣、超過其他各方捐款數額外,慈濟啟動了“安心、安身、安生”的賑災計劃,善款也均勻運用在這三個階段。而在賑災及災區重建的過程中,慈濟幾乎全程不假手他人,盡可能在自己主導下完成。
慈濟新聞發言人何日生向記者介紹,“安心”是指“心靈撫慰、熱食供應、醫療服務”。災后第一時間,慈濟先后在綿竹市遵道鎮、漢旺鎮,什邡市洛水鎮和羅江縣的金山鎮建立了4處熱食供應站,3個月中就提供了81.8萬份熱食;慈濟有自己的醫院,在上述地區也建立了醫療站,3個月中,1374人次的醫護人員為4.6萬人次提供義務的醫療診治和心理撫慰;此外,慈濟還讓兩萬戶災民“告別帳棚入住板房”,還為每戶災民贈送了米、油、鍋碗瓢盆、洗潔用品、毛毯等31項日用品和100元現金組成的應急物資禮包。
震后3個月,則屬于“安身”階段。“安身”主要是建立臨時的抗震學校。慈濟在第一時間援建了6所抗震學校,讓4300多名學生盡速回到校園,同時還建立79所寺院簡易房。
“安生”則是災后重建,即援建學校,為災民重建屋舍。在這些援建項目上,“營建處”都是慈濟的“自有單位”,不似紅十字會外聘而來。一年來,慈濟的專業工程師營建志工團隊堅守工地,進行工程質量監督。
在慈濟的網站上,幾乎每一筆善款的運用都會公示,甚至細致到發放了多少條毛毯、多少個環保碗筷、多少人受益,整個善款流向接受所有捐贈人的監督。
最難得的是,臺灣紅十字會等NGO沒有收取任何的“捐款管理費”,行政費用也盡量控制到最低,令“9·21”的良好傳統得到延續。
“9·21”大地震時期,所有臺灣的慈善機構一共收集高達103億元新臺幣的捐款,而行政費用只占捐款額的0.007%,其間未有爆出一宗侵吞捐款丑聞。臺灣NG0的行善效率之高,令本港NGO也不禁汗顏。自去年“5·12”至今,本港媒體即多次對比臺灣NGO僅0.007%的行政費用,檢討本土NGO:“為什么本土的民間組織,常有占善款比例高達百分之十幾甚至逾20%的行政費用?!”
慈濟與紅十字會的善款流向如此公開透明、合理運用,難怪引來臺灣民眾對比。甚至在去年11月,海協會會長陳云林訪臺時,主動要求新增行程,在會面馬英九之前先造訪慈濟,以答謝慈濟在四川震中的協助。
不過這種對比對陸委會、海基會來說可能并不公平,海基會綜合服務處相關負責人即向記者抱屈:“我們一次性轉贈給海協會后,肯定要尊重對方,不可能隨時要求查賬。我們不像紅十字會、慈濟那樣可以親赴第一線,畢竟我們不是專業的慈善機構,沒有重建的人才。”而且,兩會也為眾多臺灣慈善組織承擔了許多“后勤工作”,包括協調包機事宜、與大陸官方協商等。
來自另一場地震的“財富”
因為汶川地震,2008年被稱為“中國的NGO元年”。據大陸媒體報道,參與汶川地震緊急救援的國內NGO達到170多家。但無論是大陸官方的紅十字會還是民間的NGO組織,都受到民間的質疑。與參加川震救災和重建的臺灣相比,大陸紅十字會的善款管理不夠科學,也不夠公開透明,而民間NGO則缺乏救災經驗。
因此,臺灣留給川震的除了57億元新臺幣巨額善款外,這些活躍在震區中的臺灣人以及“臺灣項目”同樣令人震撼。
從選擇援助地點開始,這些臺灣的慈善團體就開始借鑒“9·21”的經驗。它們沒有選擇“明星災區”,而是選擇川甘陜的偏遠災區,如四川的廣元市、甘肅的西和縣、陜西的勉縣等。這些地區雖然受災程度比不上汶川等地,但由于道路崎嶇,受援助機會少,同樣損失嚴重。以甘肅的西和縣為例,到省會蘭州車程約6小時,而從縣城到各援建學校及衛生院需要2至4小時,容易成為援助的“空白區”。
經歷過地震磨難的臺灣志工,也相對更多一份細心、一份經驗。比如提供熱食服務,臺灣“9·21”大地震的賑災經驗,讓慈濟志工認識到“熱食”是支持災民最直接的動力,故以此作為服務四川鄉親的起點。“熱食不僅僅是一頓飯,捧在手上,會讓人情溫暖直達心底。”慈濟志工何日生說。
慈濟和臺灣紅十字會還不約而同在災區建立了“社區服務中心”,經驗還是來自“9·21”。林秀芬介紹,臺灣紅十字會與臺灣多個專長于社工、小區營造及心理重建等非營利組織合組了“5·12川震臺灣服務聯盟”,聯盟里的每個NGO都有自己的長處,它們根據自己的考察確定項目后向紅十字會申請資金。比如,伊甸基金會是臺灣著名的協助殘障人士的NGO,他們的任務是開設殘疾人復健服務培訓班;兒童福利聯盟則承接綿竹市天河社區重建中心,因為那里是城市社區,兒童人數很多……聯盟成員都可以找到發揮自己“強項”的地方。
臺灣紅十字會聘請的臺灣營建院,在“9·21”地震時就曾協助辦理“筑巢項目”之小區大樓修繕補強審查工作,對于工程鑒定及建筑質量管理研究的經驗相當豐富。“四川災區以前建筑的混凝土強度可能連C20都不到,這也是地震以后造成很大損傷的原因之一,我們設計的學校,混凝土強度在C30以上。”營建院的“工地經理”鐘偉舜說。
當57億元新臺幣的“臺灣愛心”全部用完后,留給災區的“臺灣項目”和“臺灣經驗”或許意義更重大。
陳大誠估計自己還會在災區呆兩三年。在他“管轄”的各個社區重建中心,剛剛聘用了3-5個大陸社工系畢業的大學生,大誠最喜歡與他們交流,可以分享自己的經驗。“除了那些大學生外,我們還透過開辦相關專業訓練,培訓當地學校、NGO、政府相關單位或其他有關專業組織人士,使其對災民之服務能夠永續經營。等他們都成熟的時候,也就是我離開的時候。”
編輯 涂艷 美編 黃靜
臺灣慈濟會舉行災后心理撫慰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