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鐵城
活到98歲的季羨林先生去世了。一個在印度梵文、印度史等方面有許多研究和貢獻的老學者與世長辭,自然是學界的悲哀,按理說,是想寫一點追悼文字的。但看到媒體竟把諸如“國學大師”、“學界泰斗”、“思想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這樣一些不切實際的光環戴到他的頭上,還宣揚他什么“燒成灰也愛國”的“愛國論”,卻有些不適。季羨林晚年是主動要求過“摘帽”的,看到媒體仍如此聒噪,不禁生出另一種悲哀,也就想寫一點另類文字了。
我對中國學者的要求并不很高。除了學有專長,在一定的學科領域有所研究,就是要有起碼的社會良知、良識。我得承認,對這后一點,我看得頗重。你的研究成果可大可小,但這良知良識卻斷不可缺。我所說的良知良識,就是不能為極權張目,為謊言粉飾,為無由辯護的東西辯護,對自己并不知曉的事物信口胡說,在無法真實表達自己意見的時候,至少應該保持必要的沉默,絕不讓自己加入“瞞和騙”的社會大合唱。按理說,對于一個學者來說,這應該不成任何問題,因為這不過屬于學者的“職業道德”,做不到這些,你就不配當一個學者。但偏偏中國的學者在這方面的缺失十分突出,十分顯眼,又遺害極大。八大輯、兩百余萬字的《胡適思想批判》幾乎把中國學者的名字全部刻在中國學術文化的恥辱柱上(只有幾個人算是例外)。1958年“大躍逆”時,一個著名大學者的熱昏胡話,竟被當作“科學根據”,硬是制造出畝產幾十萬的神話,至于在歷史、文學、文化、思想領域由學者根據意識形態編造的謊言,就更是充斥著中國整個學界,以至于到1980年代不得再由學界自己來“撥亂反正、正本清源”,“把被顛倒的一切再顛倒過來”。當世紀末,中國人反思自己幾十年的精神思想史時,泱泱大國竟只能在顧準、陳寅恪林昭、張中曉、遇羅克等幾個人身上找到一點良知和思想的光彩(其中多數人還并非職業學者),也實在是太讓國人汗顏了。
至于季先生,他對此還有所反省。從他的反省中,我們可看出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是如何失去應有的良知:“我從一個最初喊什么萬歲都有點忸怩的低級水平,一踏上‘革命之路,便步步登高,飛馳前進;再加上天縱睿智,虔誠無垠,全心全意,投入造神運動中。常言道:‘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群策群力,造出了神,又自己膜拜,完全自學自愿,決無半點勉強。對自己則認真進步思想改造。原以為自己這個知識分子_雖有缺點,并無罪惡;但是,經不住社會上根紅苗壯階層的人士天天時時在你耳邊聒噪:‘你們知識分子身軀臟,思想臭!西方人說:‘謊言說上一千遍就成為真理。此話就應在我們身上,積久而成為一種‘原罪感,怎樣改造也沒有用,只有心甘情愿地居于‘老九的地位,改造,再改造,直改造得懵懵懂懂,‘兩渚崖之間,不辨牛馬。然而,涅難望,苦海無邊,而自己卻仍然膜拜不息。通過無數次運動,—直到十年浩劫,自己被關進牛棚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皮開肉綻,仍然不停地膜拜,其精誠之心真可以驚天地泣鬼神。改革開放之后,自己腦袋里才裂開了一點縫,‘覺今是而昨非……”
這并非謙辭,而是實情,這份實情浸透了中國學者的多少血淚。但令人頗為疑惑的是,季先生晚年依然發出了那社會文明平均數之下的所謂“愛國論”。季先生晚年的一個宏論,是“21世紀屬于東方”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論。姑不說這“論”到底如何,要使此論成為一種“學術理論”,至少得解決下面幾個學理問題:東/西方的歷史發展;當代東/西方的政治、經濟、文化形勢;西方處于衰退狀態,東方正處于強勢;這種衰退/強勢的具體表現、原因、走勢;以及東/西方各民族國家的具體情況和相互關系;等等。我猜想,面對當今世界如此復雜的格局,這樣的大題目,恐怕世界上任何一個“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也不敢承擔,更無力承擔。這個“預言”雖表達了季先生的民族情懷,但卻有些偏離了他的學術良知。
中國學者這種普遍性缺失,自然有大家都知道的社會原因;但缺失就是缺失,它給中國現代文化建樹、民族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難以估價的。它意味著我們民族的大腦惠上了失語癥。我之所以特別看重良知良識這一類東西,是因為我認為我們無論如何得先從解決我們的精神疾病著手。
有大師,作踐大師;沒有大師,制造“大師”。遣出的“大師”一出,其只言片語、胡言亂語就成了“圣人言”。一些別有用心者又可以借此大做文章。“大師”的制造者既可以托庇于“大師”,叨些“圣光”,作踐大師的人也搖身一變成了“尊師重”的文化守護神,誰要持有異議,誰就成了民族文化的“罪人”。這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這不只反映了中國學界的浮躁,更反映了中國學界的可憐。
對于一個真正的學者來說,什么光環都沒有什么意義,有意義的是恰如其分地評價他的學術成果,給他以相應的學術定位。一個學者如果能在學術史上有自己的—席之地,那大概是他最大的榮耀了。把一個學者不應戴上的光環放到他的頭上,像如今媒體給予文體明星一樣地熱捧,對于一個本來就追求淡泊、寧靜的孤獨學者來說,實在不啻為污辱。不知季先生泉下有知,是不是會對此羞憤難當。
另一方面,學者自己也要分外自重。中國一向講“畏圣人言,畏大人言”。即使不是戴上“大師”桂冠,就是被視為“學者”,一句無足輕重的話,也會舉足輕重,產生影響。這又分外加重了中國學者的責任。學者要說話就說一點有理有據的話,“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即使這話沒什么大價值,也是你的深思熟慮,不會太有虧于學理。更重要的在于,你還將以你的實事求是,向我們這個本已相當浮躁的社會輸入一點“生活在真實性中”的精神文明。
編輯 葉匡政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