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陽
“真不好意思,實在不能給你點贊助了,你也知道,現在正處于最困難的時候。”采訪結束,煤老板王武全突然對記者道歉。
習慣了拿錢說話的他,已經失去了一擲萬金的實力。今年8月以來,山西全省鋪開的國營煤礦兼并私營煤礦的新一輪煤改中,王即將建成的30萬噸新煤礦,正被一家國有煤炭集團低價兼并。無條件縮水的巨額投資,來自高利貸與諸多小戶股東,其中多數是他的浙江鄉親。
過去5年中,2500多個私營煤礦中,大約有2000億~3000億元的民間資金投入,此次煤改將令大多數私營煤礦作古。
曾是中國暴富階層象征的山西煤老板,面臨整體出局的命運。但在這個群體中,并不存在無條件的暴發戶。一個事實是,煤老板們買通權力付出的賄金,和他們的財富一樣是一個天文數字。
2006年,在產權明晰的礦產改革中,為了盡快將拍賣到手的地下寶藏挖掘出來,僅辦理生產許可證,每個煤老板就砸進了大約500萬元的巨款。像王武全這樣在當時入行的煤老板來說,僅僅辦理煤礦許可證的賄金已使他們債臺高筑。
接下來兩年多的整頓停產和現在完全反向的“國進民退”改革,則讓這批后進者血本無歸。
破產威脅之下,面對前來兼并的國營煤礦私營礦主們提出了將當初半公開化的辦證賄金納入補償范圍。初步估算總額達到百億元。
此宗賄金之外,煤老板和地方官員的利益聯盟破裂之后,以往的各種官煤交易黑金也可能陸續浮出水面。
從這個意義上說,歷次礦難的人命代價也不能完全揭開的山西官煤勾結的蓋子,卻可能在煤老板出局之后曝光于世人眼前。
破產中要求補償
2006年11月29日,山西省小清河,某煤礦用三代領導人的瓷磚畫作裝飾的大門。
9月,山西五大礦務集團與兩大煤炭經銷集團的高層繁忙異常。
在山西此次的煤炭資源整合改革中,2600多家私人煤礦劃定區域由這七家集團分頭兼并。政府指令下,7大集團幾乎是同時與地方政府簽訂了框架協議。
順利的開頭之后,卻是無盡的麻煩。2000多家進入了資產評估、談判工作的煤礦,幾乎同時爆發煤老板抵制兼并事件。
雙方的矛盾由資產評估標準首先觸發,為確保在此次兼并重組中國有資產不致發生流失,國資委指定35家評估公司分頭負責。
但符合國資委的評定標準,卻與煤老板的財務管理現實大有出入。“比如30多萬的一部皮帶,不開發票,這個國資委評估就不可能給你評估進去了。再一個他做的井巷工程,但沒有做國家規定的工程概、預算,監理沒有,驗收沒有,這也不能列入評估的資產。”一位參與兼并的政府官員介紹雙方分岐所在。
評估搞完,提起兼并主體,王武全張口狠狠地來了一句“我他媽就是被宰的”。
憤怒來自他的處境,按照二級標準建設的煤礦他為新建礦井共投入1個多億的投資,汾西礦務局評估價值不到6000萬元。
1億多元的投資他絕大多數是借的高息貸款,4%的利息是其中最少的,還有部分則是高回報股金,每年10%到30%。付出了高額的利息,武卻在買下煤礦兩年多的時間里,一塊煤也沒有出。
“好不容易能產煤了,到手的聚寶盆,卻得賠錢賣給別人。”王說。
據一位評估行業人士介紹,此次評估前,七大兼并主體均有相關上限,評估超過上限,即不會通過。按照75%的比例計算,2600多個煤礦約有1900多個兼并的礦主,以每人2000萬~3000萬元算,煤老板被蒸發的資產約在400億~600億元。
激烈的對抗情緒在煤老板之間發酵。據本刊了解,臨汾安澤一座煤礦投資6億多元,評估資產僅有2億多元。忻州的李樹江比王武全晚一年入行,投資了8000多萬元的煤礦被評估的資產只有不到4000萬元,“我們有30~40名股東,這一下賠了,我怎么交代,好多人都是買房子的錢啊。”
去年山西23號文下發之后,面對剛剛開始的改革,王躲到了外地,這樣不軟不硬的方式,被當時所有的老板用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今年的山西省政府統籌煤改的10號文下達之后,王發現氣氛不對,“不談就要關礦后來我們都是搶著談,不談就給關了”。但他的談判對手相當強硬:“你配合不配合,不配合就上報說你不配合,關了我們也免得談了。”
“這不是逼著我破產嗎?”王說。
煤老板的掣肘之下,山西焦煤發現談判的困難程度大大超出了他們預料。三天兩頭向省政府匯報的進度,只停留在框架協議之上。
在官方預定的談判底線下,煤老板們極度失衡。“官煤勾結的蓋子掀不得”,以往官方和煤老板的默契,在此次資源整合之際被打破。當初半公開化的辦證賄金首先被提出。
“下面反映煤老板們要求將每份數百萬的辦證賄金納入成本,要求給予補償,”五大集團一位副總無奈地說,“這種錢我們怎么能出啊,根本沒法下賬”。
120億元辦證黑金
2007年5月15日,擁有大量煤礦的山西長治地區佇立的毛澤東像。
提起辦證的那段時間,張二全至今難以釋懷:“我辦證時給汽車加油的錢,普通人家一輩子也掙不了,天天跑天天跑,一直跑了兩年多,各種文件證書能裝一麻袋。”
太原煤老板王兵兵記得清楚,剛開始,好像挺正規的,大家都是按產量級別上報縣、市,但轉至2005年,隨著形勢的加緊,每一道程序都要由承辦人簽訂責任書,誰辦的誰負責。
從那時起,手續就不好辦了,是個關就得過,縣、市、省哪一級都要國土、公安、煤管、安監等部門輪一回。
一麻袋的文件證書資料都是高價買來的,每一張紙片都價值不菲。“一本煤礦安全手冊,沒有一兩萬安監局發書的人是不會給你的。”王說。
山西各廳級干部子弟,成為煤老飯的救星,安監子弟一派、煤管子弟一派、國土子弟一派等分為好幾個派別,但平時又都有勾連為了辦手續,王通過朋友,找到當時的中介組織,但價格隔天見漲,“開始要30萬的活動費,但不說能不能辦成,后來直接開價100萬中介費”。
在記者采訪期間,這一黑金的存在,各方均無否認。臨汾煤老板李寶強講了一個親歷的故事。
2006年底,剛對礦權拍賣、資源有償使用改革完畢的山西,開始了新一輪的證件辦理:李來到省城,每天在山西省煤炭局辦證大廳等待關系人消息,一個小伙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伙子每天早上準時出現,背一個軍用大背包,晚上離開,連著三個星期,果然不出所料,這位來自晉城的小伙子,軍用背包里裝的正是“砸門磚”。“小伙子說,他一個人也不認識,沒有辦法,只能親自出面攻關”。
他的辦法很笨,但確實有效。“每天早上從銀行取50萬,然后挨著辦公室進,一個辦公室我放一個包,15天一共放了15個包,事情終于辦成了。”也就是說這位晉城的煤老板辦證花了750萬元。
那時,向來對手機號保密的煤老板,頻繁接到各種中介電話,稱花500萬元可以幫忙搞定一切手續。李寶強還覺得太貴,希望通過關系省到400萬元。但諸多煤老板表示,400萬根本不可能,500萬元已是其時的基準行情。
以此約算,山西目前獲準保留的2600多個煤礦除去200個左右的國有煤礦辦證黑金約達120億元。
一位煤老板稱,2006年的賄金最終流向以煤管系統為主,且集中在省級煤管系統。
行賄金字塔
煤老板近乎瘋狂的送錢劇情,2005年即已完全展開。
2004年,礦難死亡人數與頻率不斷升級,山西面對90%以上被個人承包或掛靠生產的鄉鎮煤礦,進行了產權明晰的改革,以求增加煤礦安全的投資。
第一次光明正大得到山西礦產產權,煤老板面對的是一場生死存亡的競爭。4000多個煤礦中,有1000多座要被淘汰。
面對提著成箱現金卻買不上煤的煤荒,煤老板對到手的聚寶盆,誰也不肯放手,一場行賄競賽就此展開。
最先開始改革試點的臨汾市,主持改革的副市長苗元禮在改革完畢后,隨即落馬。臨汾市原委常王月喜在入獄后,指證其親戚在煤礦改革中,曾送給苗巨額賄金。
在查明的案例中,翼城人陳某送給苗的30萬元,是苗收受賄賂中最高的一筆,苗收錢后將其在翼城縣中衛鄉的一座煤礦保留。
錢有所值,令煤老板們紛紛向苗呈上禮金。鄉寧縣土窯煤礦儲量不足100萬噸,按改革方案,應當予以淘汰,經臨汾市某干部說情,苗收了礦主高耀榮15萬元后,苗關照臨汾國土資源局按照100萬噸簽訂協議,并將另一煤礦整合到高名下,高的煤礦順利保留。
苗決定煤礦生死的權力,令煤老板們紛紛對其展開公關。苗周邊一時圍滿臨汾市說情的臨汾官員,2004-2006年中秋、春節,前來送禮說情的官員絡繹不絕,法院、檢察院等官員亦不能免俗。
對于這些有“身份”的中間人,苗按其地位高低收受不同的禮金,熟人與官職高者,苗收禮在5萬元左右,不太熟悉的人與職階低者,苗收禮在10萬元以上。
檢方查實,臨汾當地共有43個煤礦受到苗元禮的關照,但大肆收錢的苗,僅僅是煤老板為保留煤礦攻關的其中一環。
2007年,死亡105人的新窯煤礦,最先開始的攻關對象是洪洞縣國土資源局原局長史錫亮。該礦礦主先后5次向史錫亮送禮后,史違反規定向上級部門打報告將應參加整合的新窯煤礦列為單獨保留礦井,予以保留。
該礦礦主此后又先后向苗元禮及臨汾市煤炭工業管理局原局長楊吉春、原副局長李志剛送禮。
從現錢到干股
2001年,劉東平花了14萬元,在煤炭局指定的一家太原公司購買一套3萬多元的瓦斯監測設備。
幾年后劉被檢察院叫去配合查案,才得知事情真相。
劉沒有想到,以此開始,自己會被那么多的行政部門惦記。連氣象局都開始管起了煤礦安全生產,當年他被要求安裝避雷針,避免雷擊產生地下炸藥庫爆炸,他花了兩萬多元在炸藥庫和變壓器站上裝起了避雷針。劉冬平說,“管理部門多達40多個,誰都可以查你,僅勞動局就有不同的4個科室,各管一片互不相干。”
最多的時候,一天同時接到4個會議通知,公安、煤管、安監、政府都要求礦長親自去。
平日生產之中,對各方關系進行打點,更是一個也不能少。典型案例當為2007年山西洪洞新窯爆炸后,官方公布的煤老板廣闊的行賄網絡。礦主王東海從2004年起,分別向苗元禮、楊吉春、李志剛、洪洞縣安監局副局長石吉慶、臨汾市煤礦安全生產監察大隊洪洞中隊左木小隊隊長邱紅雄。洪洞縣安監局糾察隊副隊長付華偉、洪洞縣安監局煤炭安全糾察隊左木南小隊隊長張澤平等人,表示過“心意”。三級煤官,雖有數額高低之分,但一個都不敢遺漏。
煤老板成為各種各樣的管理部門的“唐僧肉”。為了應付多如牛毛的管理人員,劉冬平專門設置了接待經理,對官員的買單電話隨叫隨到,拿回發票報銷。當地交際費用最高的一位礦主,每年動輒花掉七八百萬元。
面對應付不暇的管理部門,山西玉和泰煤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丁玉萍的愛人李愛元,動作更為高明,為了讓楊吉春關照其愛人經營的煤礦以入股30萬元的名義,先后6次送給楊吉春95萬元。分文未掏,楊在蒲縣王峪煤礦亦分得紅利24萬元。
這種給官員干股的形式,成為煤老板解決往來不絕的官員煩擾的最好辦法。靈石一位煤老板向記者表示,現在有官員說要入干股,我是求之不得啊,政府管理部門各種麻煩,全部由他來解決,能省事的地方太多了。
亦有貪財的官員,對煤老板入股的提議一拍即合。山西省紀委在2005年第一次清理糾正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和國有企業負責人投資入股煤礦情況,開展數月,隨后查出922人投資入股煤礦9257.74萬元,其中836人撤出入股資金4077.33萬元。
清查進行到2006年,被查的宮股增加到1.5億余元。2006年,山西省檢察院亦第一次將煤炭領域案件列出,并單獨統計,當年其辦理煤炭開發和經銷領域商業賄賂案件32件37人。涉案金額280528萬元,其中大案16件,縣處級以上要案5人,含廳級一人。到2008年,山西全省檢察機關共查辦煤焦領域職務犯罪案件上升為199件220人。
春風吹又生,2009年,山西再度開展煤焦領域反腐敗,僅在自查自糾階段,個人主動申報問題3881個,涉及資金259928萬多元,主要涉及違規審批資源、違規使用能源基金、黨員干部入股辦礦。
傾斜的金字塔
行賄黑金的另一頭是煤炭出產的“黑金”。權力回報的巨大利益,是煤老板不斷行賄的動力。
3年行賄的采礦回報是1.4億元,這正是6證齊全,王東海卻甘愿送出大筆賄金的原因。
上下三級關系網打通之后,王東海從2004年起至礦難發生,越層非法開采9#煤層601768.3噸,價值總額14785.45萬元。
利益聯盟之下,山西煤礦的黑金也就成了外界無從窺知的黑幕。但一部分破產的煤老板,卻使此種默契面臨危機。自稱是被逼行賄的老板王兵兵稱,倘若真有煤老板反水,隨便幾位便足以掀翻山西半數煤官。
王的言論并非全無根據。山西煤炭行業的腐敗案件皆為窩案串案。2007年,太原市檢察院憑一張白條,一舉查出8名各主一方的煤官。
2006年,查辦商業賄賂的太原反貪局發現一張白條,這張2萬元的白條為太原礦山設計院對一家煤礦的安全評價費收條。
反貪局走訪了太原市22座煤礦后,了解到太原礦山設計院在對煤礦進行安全評價時,絕大部分收費出具白條,于是決定收案。
在廢紙簍中,檢方發現了一張以出納成某名義存入的300多萬元的活期存款利息清單,得以打開缺口。低頭認罪的成某隨即交出該單位賬外小金庫的26張存折,1200多萬元的巨款令檢察人員大吃一驚。
然而,這筆巨款中200多萬元不明開支的去向,更加令他們吃驚。一個多月審訊中,為說明這筆款項的去向,設計院院長孟真威交代,從2005年起,他先后多次向省、市、區煤礦安監系統領導行賄。
孟一其供出8名煤官,分別為山西煤礦安全監察局技術裝備處原處長刁岷、太原市萬柏林區安監局原局長郝某、杏花嶺區安監局原局長奧某、靈石縣煤管局原局長楊某、太原市煤管局行業處原處長丁某、晉源區安監局原局長曹某和古交、類煩的安監局局長。
炸藥管理是一大難題。黑炸藥生意,亦是山西煤礦“黑金”的一部分。靈石物資公司經理武某,因經營該縣黑炸藥產業,目前被“雙規”。
太原市10個安監局長,5人落馬。
多年官煤勾結形成的黑金金字塔,早已呈傾斜的危勢。此次山西煤礦重組,被看做是一攬子解決腐敗和安全問題的機會。
“國進民退后,山西煤炭領域的腐敗情況,應該大大好轉,國營煤礦畢竟是有紀律性的,不會這么隨便行賄。”當地一位紀委工作人員說。
但強力的整合措施激發的矛盾以至官煤生態鏈的斷裂,卻可能使多年的黑金全字塔徹底倒塌,黑金內幕曝光,引發山西官場的震蕩。這是山西煤改可能被迫面對的自我救贖。
(應當事人要求,本文中煤老板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