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黨委書記任法人造佛

鄧飛 尹萬塘

距離寧鄉縣城約65公里的一個山頂上，矗立著一座金光閃爍的千手觀音像。它是世界上最高的一尊千手觀音立像，鳥瞰遠近鄉村和河流。

腳下的溈清村塵土飛揚，儼然一個龐大工地，推土機轟鳴推鏟房屋，改成青瓦、翹檐的仿古建筑。

這是由當地政府參與出資，歷經周折而成的一尊龐然巨制。在中央政府多次嚴禁非宗教組織投資建造大型露天佛像的背景下，寧鄉縣政府的角色飽受質疑，中央政府的行政規范和地方政府利益;中動的博弈與錯位顯露無疑。

黨委書記任法人代表造佛

寧鄉巨型觀音像施工現場。

湖南省寧鄉是久負盛名的佛教文化區域之一，中國佛教禪宗五大宗家之一溈仰宗的祖庭所在。從近代起，中國佛教協會（總會）歷任7位會長中有4位出自寧鄉名剎密印寺。

1917年，少年毛澤東曾游歷該寺，和住持深談。

2007年3月，寧鄉開始啟動萬佛靈山第一期工程建設，地處密印寺后山。6月8日，成立長沙萬佛靈山文化旅游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萬佛靈山公司）。寧鄉縣工商行政管理局企業注冊登記資料顯示：該公司經營范圍是萬佛靈山規劃控制區項目投資、土地利用開發、旅游項目開發、與景點配套設施開發、旅游產品開發。

寧鄉縣玉潭鎮（原名城關鎮）的黨委書記陳永高被指派出任法人代表。陳被公認工作能力強、有魄力，他主政的玉潭鎮被譽為“三湘第一鎮”。

湖南華良電器實業有限公司、長沙金典建設工程有限公司、長沙玉興實業有限公司和湖南新思維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成為萬佛靈山公司的股東，注冊資金3000萬元。

而長沙玉興實業有限公司則是寧鄉玉潭鎮人民政府、玉潭鎮人民路居委會、玉潭鎮花明路居委會共同出資6770萬元在2002年注冊成立的一家房地產公司。

造佛的資金源頭與寧鄉縣玉潭鎮政府顯有牽扯。

2008年3月29日，陳永高在玉潭鎮第十三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稱，萬佛靈山工程預計總投入6.5億元，第一期工程投入2.5億元。

但寧鄉造佛面對一個麻煩——國務院禁止宗教團體、寺觀教堂之外的組織以及個人修建大型露天宗教造像。

1990年代以來，大陸一些地區以吸引旅客、發展經濟為目的，不惜耗費巨大人力、物力、財力建造露天巨型像。1994年，國務院宗教局、建設部、國家旅游局下發《關于制止濫建露天佛像的通知》，需建造露天佛像的，需國務院宗教事務局批準。如在風景名勝區建造，還須報請建設部批準。

但大陸造佛的勢頭未能得到有效遏制。2005年3月，中國實施《宗教事務條例》進一步規范宗教活動，再次明確：宗教團體、寺觀教堂之外的組織以及個人不得修建大型露天宗教造像。

一手推動造佛的寧鄉政府面臨質疑。

2009年1月，寧鄉縣委、政府也自覺不妥，陳永高不再擔任該公司的法人代表，改由一個叫朱志明的人擔任。

2009年5月，法人代表變成了趙宇。公開資料表明，趙是湖南華良電器有限公司董事長、長沙市人大代表、寧鄉縣政協常委、寧鄉縣機電行業協會副會長、長沙市勞動模范，2009年被評為“影響寧鄉經濟發展十大杰出人物”。

趙是寧鄉人，在該縣涉足房地產、家電制造、貿易、化工等多個領域。《寧鄉名人》贊譽趙“為人誠實守信，樂于濟困扶貧”。

趙宇擔任萬佛靈山公司法人代表后，多次變更追加注冊資金。截至2009年10月9日，趙的華良電器公司出資額達到2550萬元，令萬佛靈山公司注冊資本增至5000萬元，據稱是為隨后的上市作準備。

寧鄉對萬佛靈山項目異常重視，領導人多次強調責任到人，各級、各部門都要立足為山區人民謀福祉，盡最大努力給予支持。寧鄉對該項目建設實行“零收費”服務，一路綠燈。

2009年9月底，觀音巨像和四大金剛均已立起，工人們在做最后的掃尾工作。負責施工監理的湖南大學監理公司一工作人員說，僅觀音像耗資1800萬元，加下面的蓮花底座共花費8000萬元。

在佛像背面山下，約300米外，另外數百工人正在緊張忙碌，一個更為深遠的利益格局由此被窺見：長沙萬佛靈山文化旅游投資有限公司正在建造一個四星級溫泉酒店。相關文件顯示：該酒店占地46畝，總建筑面積28380平方米，設餐飲、娛樂、運動、會議、水療溫泉等功能，總投資9100萬元。

地產資本聞風而動，長沙一個房產企業迅速進入，在不遠的青羊湖的一個島上投資2.5億元開發180棟別墅和一個游艇會，宣示向全球頂級富人發售。

特批的疑竇

即便是電器公司董事長取代了黨委書記，仍然是被中央禁止的造佛主體。大佛的審批內情更顯諱莫如深。

《宗教事務條例》第24條規定：宗教團體、寺觀教堂擬在宗教活動場所外修建大型露天宗教造像，應當由省、自治區、直轄市宗教團體向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宗教事務部門提出申請。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宗教事務部門應當自收到申請之日起30日內提出意見，擬同意的，報國務院宗教事務部門審批。

國務院宗教事務部門應當在收到報告后的60目內，作出批準或者不批準的決定。

依據《國務院對確需保留的行政審批項目行政許可的決定》，國家宗教事務局規定建造大型露天佛像審批須7項行政許可條件。其中第四項為“有必要的資金來源，其來源為佛教協會或寺院自籌，政府、企業以及其他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為建造大型露天佛像投資”。

該局定義：該項行政許可所指的大型露天佛像是指單體的佛像高度（含基座）或長度超過10米，群體佛像數量超過10尊。

如果未獲國家宗教事務局的審批，這尊巨佛即無從有合法性。

萬佛靈山公司一劉姓副總說，該公司早在兩年前已拿到國家宗教事務局的行政批文，否則不可能開工。寧鄉縣委宣傳部一副部長堅稱得到了合法手續，但一直未予提供。

2009年9月2日，記者致電國家宗教事務局業務一司。一楊姓工作人員表示從未聽說湖南寧鄉縣建造了千手觀音巨像，國家宗教事務局也未下發任何相關的行政批文。

10月12日，《鳳凰周刊》記者在湖南省宗教事務局找到了答案——該局一處處長唐子建和局辦公室主任柏桓證實：寧鄉觀音巨像確實沒有獲得國家宗教事務局的行政批文。

但他們稱，主管部門領導人特別授權湖南宗教事務局批準寧鄉造佛，所以湖南就批準了。

寧鄉是如何繞開國務院法規程序，最后取得主管部門某領導人的特別授權，該領導人的特別授權有無法律效力，兩官員稱不知情。

10月12日下午，湖南省宗教事務局局長陳樹林、副局長向茂林約見記者，再度強調是國家宗教事務局某領導人在一次電話中明確授權，讓湖南審批。該局特別強調，陜西法門寺四面大佛等均沒有得到國家宗教事務局審批，卻也成功建起。

寧鄉縣委宣傳部告訴《鳳凰周刊》，企業決定建成觀音巨像后捐贈給密印寺，“這樣就不會再有人說三道四了”。但企業是否為佛像成本的最終買單者，宣傳部沒有給出解釋。

密印寺則拒絕評價這一份價值逾億元的昂貴捐贈。

經濟效益和意識形態

寧鄉圍繞密印寺的投資建設、是其圍繞佛文化的全縣經濟旅游產業規劃的核心。

密印寺年代深遠，歷經興廢而香火綿延。2005年，寧鄉縣在密印寺舉辦首屆國際佛文化節，向來自全球的佛教徒開光，被譽為“湖南百年佛教第一盛事”。

寧鄉縣旅游局一份文件表明：該次佛文化節幫助旅游業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業績，2006年全縣接待海外旅游者7萬人次、國內旅游者380萬人次，旅游收入7.5億元，3項指標分別比2005年同期增長12%、21.76%、20.29%;旅游總收入對GDP的貢獻率為7.5%，旅游吸收勞動力就業0.8萬人，占當年勞動力就業人數的27%，且帶動了餐飲服務收入、交通客貨運量、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增長。

備受鼓舞的寧鄉決定2009年起每兩年舉辦一次佛文化節，成為寧鄉經濟發展的“助推器”。

一個龐大的寺廟改造計劃被提出一在其間4年里，斥資1100多萬元修繕密印寺，并將該寺后山毗盧峰改名“靈山”，建造一尊基座高21.9米、圣像高61.9米的千手觀音巨像，圍繞巨像安放33座觀音化身，并在密印禪寺大雄寶殿和巨像之間建造一條主拜道和一個主拜場，配設吉祥廣場、如意臺、蓮升臺、平安廣場等，可以容納數萬人。

密印寺地處的寧鄉西部的溈山鄉雖然貧困，但底蘊異常深厚，出土國寶四羊方尊、人面紋方鼎、獸面紋提梁卣等2000多件青銅國寶，被譽為“南中國青銅文化中心”。

這些資源在政府的心目中被打造于一爐當地宣傳稱，世界最高千手觀音立像一旦建起，將和密印寺一起成為南中國最為重要的佛教文化區之一，配以周邊的西周古城青銅文化、中國最好的溫泉和秀美山水，溈山將成為富裕階層競相追逐的一塊居家熱土。

但對于密印寺來說，旅游地產開發也招致困惑。知情者說，幾個地產企業聯手投資上億元造佛，不可能不考慮如何收回成本和謀取利潤——首當其沖的是，進入密印寺的門票可能要漲價。

2009年10月，密印寺內的修繕擴建仍在進行，凌亂不堪。入寺者需購25元面值的門票。一個密印寺僧人垂首合十說，門票現價已讓一些貧困施主望而卻步，如果以后還要提價，那就使更多人和佛絕緣。

此種憂戚不容于當地政府想要打造的祥和氣氛。寧鄉縣第二屆國際佛文化節定位主旨為“和諧天下興，溈山拜觀音”，將佛教中的“和、感恩、明心靜性”等因素升華延伸為“構建和諧社會，祈福人民幸福安康，感恩祖國與黨”。

刊登在長沙各類媒體上的廣告稱：2009年11月1日，耗資3000萬元的寧鄉國際佛文化節“和諧頌”大型主題晚會將在賀龍體育館激情上演。陳凱歌導演團隊傾情奉獻，奧運會開幕式團隊加盟。

當地政府并不回避佛教風氣對公務員團隊的浸染。在旅游局官員看來，越來越多的官員和老板成為宗教信徒，可以帶來文化旅游產業的增長，因為這些群體有較強的消費能力。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巨佛約60公里外，正是中共領袖劉少奇的故居。而“文革”中，密印寺也正因與毛的早年際會而得保存。此外該縣周邊尚誕生數位中共早期將帥。

但中共政府的無神論意識形態，并不能始終與造佛運動相得益彰。1996年前，中國各地亂建的露天佛像多達120多座，亂建廟宇4000多處。1996年1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轉發《中央統戰部、國務院宗教局關于制止亂建廟宇和露天佛像的意見》，要求各級黨委和政府對亂建廟宇和露天佛像進行一次認真、徹底的調查。

兩辦再次強調執政黨的紀律——中共黨員不得信教，更不得帶頭亂建寺廟和露天佛像，明確提出，“宗教搭臺、經濟唱戲”的口號是錯誤的，各地黨政領導不得再以任何理由支持、參與亂建廟宇和露天佛像的活動，違者應追究責任，按黨紀政紀嚴肅處理。

這也就是寧鄉巨佛身世忌諱的來由。巨佛矗立之后，在坐收經濟效益的同時，寧鄉縣政府仍需在財富和黨性的中線上維持某種平衡姿態。

10月22日，本刊采訪期間，寧鄉宣布暫停月底的佛文化節暨主題晚會活動，公開解釋是大佛工程無法如期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