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云
當今世界最負盛名的思想家之一,烏爾里希·貝克,近日來到上海復旦大學交流講學。時間距離這位德國社會學家1986年出版《風險社會》一書,已經走過了23年;然而人們對于他的理論和思想的討論,至今方興未艾。
正如現代化消解了19世紀封建社會的結構并產生了工業社會,在貝克教授的理論中,今天的現代化正在消解工業社會,而另一種現代性——風險社會——正在形成之中。
“風險社會”的理論發展
鳳凰周刊:今天的人們對于“風險社會”這個名詞非常熟悉,但這種熟悉有一種不求甚解的味道。作為這個理論的創始人,您能不能用最簡約的語言介紹一下,究竟什么是風險社會?
貝克:在風險社會中,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生活的社會中,不明的和無法預料的后果成為歷史和社會的主宰力量。“風險社會”的基本概念是:一種具有威脅性的未來變成了影響當前行為的參數;這種我們稱之為“風險”的東西既非毀壞也非對安全的信任,而是“虛擬的現實”,但涉及“我們想怎樣生活”這一價值判斷。作為這樣一種虛擬的現實,風險將文化和自然混合在一起,將全球性和地方性混合在一起,將過去、現在和未來混合在一起。
鳳凰周刊:想到風險,我們馬上就能想到各種各樣的潛在危險,天災人禍,不一而足。而您所謂的“虛擬的現實”。究竟是什么意思?
貝克:最嚴重的危險,并不是風險本身,而是對于風險的感覺。我可以用一個很簡單的比方表達工業社會和風險社會的區別——階級社會的推動力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我餓!”而風險社會的驅動力則可以用另一句話來概括:“我怕!”這種“怕”的感覺,是虛擬的現實,但卻足以讓人釋放對于危險的所有幻想和恐懼,進而消解著現代民主社會的自由性。
鳳凰周刊:最可怕的不是危險本身,而是對危險的恐懼,我想很多人都能贊成這一觀點。我所感興趣的是,您在1986年就提出了“風險社會”這個概念,20多年過去了,您對自己的理論做出了什么樣的調整?
貝克:最大的調整就是,我認識到,我原先的理論主要是以歐洲,特別是德國的經驗為基礎的,因此隱藏著某種歐洲中心主義。我需要對此進行反思,并努力以其他國家現代化實踐來修改我對于風險社會的理論建構。
鳳凰周刊:換句話說,您希望您的理論更具備世界性。我想把這稱為學術野心,不為過吧?
貝克:學術上的野心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現代風險確實已經展現出一種全球在地化的趨勢(Glocal Risk),新的風險類型可能既是地區性,同時也是全球性的,比如,生態災難和核泄漏是不在乎國家邊界的,再比如,金融風暴是會不斷擴散的,等等。為此,我們必須要求自己有一個世界主義的視角,要求自己超越民族國家的前提性假設。
鳳凰周刊:海德格爾曾經說過,“只有一個上帝能夠拯救我們”,而您近年來好像在說,只有一場風險能夠拯救我們,更確切地說,只有對于全球風險災難的全球意識和全球警覺可以拯救我們。
貝克:啊哈,聽起來有些陳詞濫調,是不是?你知道么,有這樣一個話題在過去的歷史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討論:如何才能讓整個世界團結起來?一個實驗性的回答是:火星人的進攻。我們也許可以把全球性的社會風險,假想為來自內部火星的攻擊。
風險來自何處
鳳凰周刊:在您看來,眼下最重要的全球性風險是什么呢?
貝克:主要是三點:環境問題、經濟全球化和恐怖主義。它們正在全世界散布著恐懼和不平等的因子。無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都有人在尋求著庇護,尋求著慰藉,尋求著變化。
鳳凰周刊:環境問題恐怕是最直接明了,也最為大眾所接受的世界性風險。今天,我想著重向您請教其他兩點。經濟全球化被一些人認為是世界通往發展和進步之路,但另一些人則特別關注它的負面效應。您看來屬于后者?
貝克:資本主義的全球化發展帶來經濟上的不平等,這不是假設,而是事實。自柏林墻陷落之后,從蘇聯解體后分離出來的若干國家,到東歐諸國,到拉丁美洲,資本主義在各地制造著騷動和恐慌,現在,中國的公民也正品嘗著它的滋味。全球的中產人群開始意識到,他們并沒有從正在發生的經濟增長中得到什么特別的好處;事實上,他們所得到的那塊蛋糕可能比以前更小了。
鳳凰周刊:是啊,這些年,中國社會貧富差距不斷加大,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難過。這當中自然有腐敗的因素,但和資本主義經濟模式也脫不開干系。
貝克:相信我,中國在這一點上絕不孤獨。那些普通的中產階級人群——無論他們生活在英國的曼徹斯特、美國的中西部、巴西的里約熱內盧還是中國的上海——都覺得自己是被遺忘、被淘汰的人群。在世界各地發生的故事是如此的相似:普通家庭收入的增長率要遠遠低于國家的生產率,而這樣的現象已經存在了許多年。滿足這些數量龐大的人群的需求,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嚴峻的政治挑戰。
鳳凰周刊:而對社會穩定更為直接的威脅來自于恐怖主義。早些年,中國人還覺得這是本·拉登和美國總統之間的故事,但現在,恐怖主義的陰影已經籠罩了中國內地的不少地方。
貝克:恐怖主義正在展開一個全球性的框架。而我們在大張旗鼓地對付恐怖主義的武裝力量之前,有必要先在頭腦中做一個清晰的區分,那就是恐怖主義攻擊本身,并不等同于恐怖主義所帶來的威脅。我必須再次強調,最可怕的不是風險本身,而是對于它的感覺所引出的后果。人們擔心會成真的事情,最終會成真,因為恐懼會結出自己的果實。
鳳凰周刊:請詳細地解釋一下,為什么對于恐怖主義的恐懼,比恐怖主義本身更能危害我們這個社會的穩定?
貝克:人類社會的發展和進步,需要一種特別的精神——樂觀主義,而人們對于恐怖主義的集體性恐慌會毫不留情地消解樂觀主義,從而一步步地將一個之前在健康發展的世界經濟體打入危機四伏的狀態。一個人如果將整個世界都視為一個充滿危險的所在,那么這個人不會具有真正的行動能力,而這只是恐怖主義設下的第一個陷阱。它的第二個陷阱是:人們對于安全感的需求,對于恐怖主義的恐懼和排斥,會讓他們轉而支持強硬政治,為此不惜放棄對于民主和自由的要求,因為人們在面臨自由還是生存的選擇時,絕大部分都會選擇生存。但是,民主和自由是一個現代社會的真正優越之處,當人們主動放棄它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亞政治行動和媒體作用
鳳凰周刊:那么,面對如今多重的風險挑戰,我們該如何做呢?我們如何在這樣的風險時代中拯救自己?
貝克:遺憾的是,我也不知道所有的答案和解決之道;但我知道,風險的定義過程、治理乃至責任歸屬,必然是風險社會的政治核心。人們需要特別警惕的是,技術官僚往往獨斷了風險相關資訊及風險定義權,并同時掌握由上而下的風險治理模式,而廣大的公民則被邊緣化,成為風險社會中的無產階級,政府也會出于某種目的,千方百計地掩蓋各種各樣的風險。公眾對于某事的擔心常常被說成是毫無根據的、不科學的。
鳳凰周刊:還是那句話,權力是不可信的。
貝克:因此,我極力主張一個更為民主的風險治理模式。你知道,那些意識到風險嚴重性的專家和處于風險之中的人們正聯合起來,動員各自的社會力量,自上而下地質疑政府的作為和不作為,我把這稱為“亞政治行動”。綠色和平組織就是這當中一個范例
在這種“亞政治行動”的邏輯下,科學界和政治界對專業知識和理性的壟斷被打破了,全球公司和各國政府正變得越來越屈從于世界公共領域的壓力。所謂的“專家”消失了,站出來的是大眾。
鳳凰周刊:您的話讓我想到了現在的中國網民,他們用“磚家”來稱呼“專家”,用“叫獸”來稱呼“教授”,這其實并不是對于知識的不尊,只是對于權力的蔑視。
貝克:是,對于權力的消解,本就是后現代社會的特征。整個世界社會都在亞政治化,對于全球責任成為一種全球連結,其中個人——而不僅僅是其組織的代表——能夠直接參與到政治決策中。這一過程不應當被認為是不合理的,因為它與那些需要推舉代表的議會民主相比,更擁有共和政體所需要的現代性標志。
鳳凰周刊:我覺得您設想了一個世界主義的烏托邦,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大眾如何去對抗全球公司和各國政府呢,尤其是中國這樣的國家?
貝克:我以為,風險的世界主義環節可以通過大眾傳媒的啟蒙功能而達致。我所指的大眾傳媒,不僅指電視、廣播、報紙這些傳統媒體,還包括網絡,包括個人博客、播客和微博。大眾傳媒能夠為弱勢群體、被邊緣化群體和少數民族群體創設一個表達聲音的渠道:這一世界性跨越了國界、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的界限,使得全球的民眾與國家一道,不分彼此、不分國界、不分種族地一起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