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志熙
內容提要本文分析了由《連環套》引發的張愛玲之爭及其后續文學行為,揭示出張愛玲為文以至為人的蛻變軌跡,指出她在“婦人性”的人性書寫中宣敘一種但求個人自由安穩于現世不妨茍且偷生于亂世的妥協迷思,遂將“人的文學”引入歧途。
一但求“安穩”還是應有“斗爭”:張愛玲與淪陷區文壇上的張愛玲之爭
說起來,淪陷區文壇上的張愛玲之爭及其后續事變,早已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事情了,可是相關人士的一系列言語行為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的互動關系、他們的應和或分歧在當年究竟有何意味,其實仍是有待重新檢討的問題。這些復雜的問題并沒有什么快捷巧妙的解法,只有盡可能地聯系當年的歷史語境、仔細地比勘校讀相關文獻,或許才可略窺其言行之究竟。
論爭的引子是張愛玲的小說《連環套》。從1944年1月開始,《連環套》在柯靈主編的《萬象》雜志上逐月連載,由于它是張愛玲繼《傾城之戀》、《金鎖記》等出色的中短篇小說之后創作的“第一個長篇”,所以《連環套》的連載也就特別地引人注目和令人期待。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連環套》卻成了張愛玲藝術上的一大敗筆——在作者粗俗的筆調和膚淺的敘述中,主人公霓喜為人做妾、與人姘居的“傳奇”一生,居然是“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竟至于說什么“(男人們)走就走罷,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那口吻就像潘金蓮在模仿郝思嘉的自我安慰之言“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一樣難掩粗俗,至于襲用潘金蓮打情罵俏的腔口如“賊囚根子”等等之粗鄙,更不待言。這樣的筆墨、趣味竟然出現在《金鎖記》的作者筆下,的確讓一些珍惜張愛玲才華的文壇前輩惋惜不已。其中就有一直悄然蟄居在上海的翻譯家傅雷,他破例地為張愛玲打破沉默,化名“迅雨”在同年5月1日出版的《萬象》雜志上發表了長篇評論《論張愛玲的小說》。這是自張愛玲崛起于淪陷區文壇以來關于她的第一篇重要批評文章,同時也堪稱傅雷的第一篇重要批評文章,所以編者特地在該期的編后記里鄭重推薦說:“張愛玲女士是一年來最為讀書界所注意的作者,迅雨先生的論文,深刻而中肯,可說是近頃僅見的批評文字。迅雨先生專治藝術批評,近年來絕少執筆,我們很慶幸能把這一篇介紹于本刊的讀者”。
號稱“怒庵”的傅雷果然褒貶分明:“毫無疑問,《金鎖記》是張女士截止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頗有《獵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沒有《金鎖記》,本文作者決不在下文把《連環套》批評得那么嚴厲,而且根本也不會寫這篇文字。”在傅雷看來,“《連環套》的主要弊病是內容的貧乏”、“錯失了最有意義的主題,丟開了作者最擅長的心理刻畫,單憑著豐富的想象,逞著一支流轉如踢跶舞似的筆,不知不覺走上了純粹趣味化的路。”所謂“趣味化”是批評《連環套》用低俗的男女傳奇情節去刺激和吸引讀者。同時,傅雷還批評《連環套》的“人物的缺少真實性,全都彌漫著惡俗的漫畫氣息。”“風格也從沒像在《連環套》中那樣自貶得厲害。節奏,風味,品格,全不講了。措詞用語,處處顯出‘信筆由之的神氣,甚至往腐化的路上走。”所謂“腐化”云云指的是《連環套》因襲舊小說敘事的陳詞濫調——“這樣的濫調,舊小說的渣滓,連現在的鴛鴦蝴蝶派和黑幕小說家也覺得惡俗而不用了,而居然在這里出現。”從《連環套》的這些失誤來看,張愛玲在創作上已處于嚴重的危機之中而不覺。為了促使她盡快警醒,傅雷在文章的“結論”中對她提出了兩條忠告和三條警告。第一,傅雷希望張愛玲“能跟著創造的人物同時演化”,即作者通過設身處地體會所創造的人物來擴展和深化自己的人生體驗,“唯有在眾生身上去體驗人生,才會使作者和人物同時進步”。這是針對自《傾城之戀》到《連環套》在表現人物上的浮淺之病而發的忠告。第二,傅雷委婉地說:“我不責備作者的題材只限于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之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人類的情欲不僅僅限于一二種。假如作者的視線改換一下角度的話,也許會擺脫那種淡漠的感傷情調,……”。這是忠告張愛玲開闊視野、拓展表現的題材領域,不要老是把寫作的興趣集中在“男女問題”上。三條警告更是直言不諱:一,“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人生形相之多,豈有一二套衣裝就夠穿戴之理?”這是針對張愛玲的敘事漸成格套而發的警告。二,“文學遺產的記憶過于清楚,是作者另一危機。把舊小說的文體運用到創作上來,雖在適當的限度內不無情趣,究竟近于玩火,一不留神,藝術會給它燒毀的。”三,“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王爾德派的人生觀,和東方式的‘人生朝露的腔調混合起來,是沒有前程的。”這是對張愛玲特別喜歡抒發的并且也讓一些讀者特別喜歡的“蒼涼感”之批評。由于這種“蒼涼感”乃是中西和合而成并貫穿在張愛玲的末世一亂世男女傳奇敘事中,所以書評家少若在1947年曾稱張愛玲的敘事趣味是“頹廢的情熱”。
看得出來,傅雷的這些忠告和警告雖然直言不諱,但大多是關于藝術的,而且發言中肯、態度懇切,顯然是出于對張愛玲藝術才華的珍愛和對她的文學前途的厚望。
可是,在傅雷充滿善意的文章中也確實包含著一些超越了單純藝術得失的嚴肅批評。其最耐人尋味之處,是他說“心理觀察,文字技巧,想象力”這些“優點”既能夠成就《金鎖記》那樣的杰作,卻又會把張愛玲“引入危險的歧途”。這是為什么呢?細讀上下文,原來傅雷在文章的一開頭就指出,產生文學杰作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條件,即作家必須有“深刻的人生觀”并從而富有深度地寫出人生的或者說人性的“斗爭”。按,由于在目前的語境下,“人生觀”和“斗爭”這類概念幾乎被視為保守或極左的代名詞,所以在此應該說明的是,傅雷的文學趣味和文學觀念并不保守也不狹隘,讓他反感的恰恰是局限于某種“主義”的文學趣味和意識形態化的左翼文學觀念——“五四以后,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于主義的論戰。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不是問題。”所以他所謂的“人生觀”和“斗爭”,顯然與意識形態化的“左翼”教條無關。傅雷的“人生觀”是什么,他沒有明言,但作為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在那樣的時刻和境遇中默默堅守,必定有其不可動搖的人生觀底線。從傅雷緊接著對“斗爭”人生和“斗爭”題材的特別強調中可以看出,在他眼里,人的自由是爭來,而為自由而斗爭乃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可寶貴的人性內核,這可以說是他的人生觀的核心和文學觀的基礎——
譬如,斗爭是我們最感興趣的題材。對。人生一切都是斗爭。但第一是斗爭的范圍,過去并沒包括全部人生。作家的對象,多半是外界的敵人:宗法社會,舊禮教,資本主義……可是人類大的悲劇往往是內在的。外來的苦難,至少有客觀的原因可得而詛咒,反抗,攻擊;且還有賺取同情的機會。至于個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禍害,非但失去了泄憤的目標,且更遭到“自作自受”一類的譴責。第二是斗爭的表現。
人的活動脫不了情欲的因素;斗爭是活動的尖端,更其是情欲的舞臺。去掉了情欲,斗爭便失掉活力。情欲而無深刻的勾勒,一樣失掉它的活力,同時把作品變成了空的軀殼。
傅雷的主張顯然有鑒于此前新文化、左翼文化過分強調人生斗爭的外部性和社會性之偏至,同時也顯然是考慮到了淪陷區作家置身“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的特殊情況,所以他特別強調的乃是加強和深化對人生斗爭的主觀方面或者說內在方面之表現,殷切期望淪陷區的作家們能夠在這方面縱深開掘、于人生的內在斗爭描寫中彰顯出人類不屈不滅的人性。傅雷之所以對《金鎖記》和《連環套》給予了褒貶截然不同的評價,首先就是因為這個根本點之有無。在他看來,《金鎖記》不僅完滿地展現了女主角曹七巧內在的金錢欲和愛情欲的悲劇性斗爭,而且深刻地揭示了這悲劇性的搏斗中不滅的人性之光——盡管曹七巧的戰斗失敗了,但她畢竟為愛情戰斗過,作品令人信服地展現出即使在這樣一個“出身低微的輕狂女子身上,愛情也不曾減少圣潔”,而垂死之際的她回首前塵往事,不禁為自己錯失了愛和鍺待了子女而黯然神傷,這也表明她雖然心性病態,但畢竟人性未泯,所以她仍然是個讓人悲憫的犯了錯誤的人。可是《連環套》的女主角霓喜卻幾乎只是“一個動物”,她靠為人做妾、與人姘居以謀生,卻絲毫不見她有什么內在的人性斗爭,甚至連一個人起碼應有的痛苦和屈辱也沒有,張愛玲將這個人物置于動物般的生存競爭中,完全肯定她不斷與環境尋求適應、獲得成功的“連環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的失誤。這個失誤的發生,并非由于張愛玲的藝術技巧不足,而是因為她的人生觀出了問題。這正是傅雷最為擔心的問題。
不待說,在彼時彼地堅持這樣一種人生一人性的內在斗爭觀去作人和作文,這其實是二而一的事情。對張愛玲能否堅持不動搖,傅雷是委實些擔心的,但表達得很特別。那是在對張愛玲提出了一些藝術忠告之后,傅雷用仿佛隨意的口吻說出了這樣幾句其實耐人尋味的話——
這些平凡的老話,張女士當然知道。不過作家所遇到的誘惑特別多,也許旁的更悅耳的聲音,在她耳畔蓋住了老生常談的單調的聲音。
在那樣的時刻和地方,所謂不同于逆耳忠言的“更悅耳的聲音”會是什么?而又能夠在一個女作家“耳畔”說,那說話的人又豈是普通的關系?傅雷沒有明說,但無疑是話里有話、別有所指的。或許正是考慮到“作家所遇到的誘惑特別多,也許旁的更悅耳的聲音,在她耳畔蓋住了老生常談的單調的聲音”,所以傅雷文章結末的幾句話就異常地言重而且嚴重——
總而言之,才華最愛出賣人!……
……文藝女神的貞潔是最寶貴的,也是最容易被污辱的。愛護她就是愛護自己。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奇跡在中國不算希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但愿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在這些語重心長的勸告里,無疑隱含著對張愛玲為文以至為人的某種不忍明言的擔憂。
在那時有這種擔憂的人并不止傅雷一個。據柯靈回憶,當年在上海守望待旦的文壇前輩和文學同行中,確有一些人對張愛玲既關切又擔憂,柯靈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眼間紅遍上海。這使我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因為環境特殊,清濁難分,很犯不著在萬牲園里跳交際舞——那時賣力地為她鼓掌拉場子的,就很有些背景不干凈的報章雜志,興趣不在文學而在于替自己撐場面。上海淪陷后,文學界還有少數可尊敬的前輩滯留隱居,他們大都欣喜地發現了張愛玲,而張愛玲本人自然無從察覺這一點。如鄭振鐸隱姓埋名,……他要我勸說張愛玲,不要到處發表作品,并具體建議,她寫了文章,可以交給開明書店保存,由開明付給稿費,等河清海晏再印行。……我懇切陳詞,以她的才華,不愁不見之于世,希望她靜待時機,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說她的主張是‘趁熱打鐵。……《萬象》上發表過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作者‘迅雨,是傅雷的化名,現在已不成為秘密。這是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查鄭振鐸對張愛玲的勸告,與傅雷發表對張愛玲的批評,這兩件事是差不多同時進行的(大概都在1944年春夏之際),而居間起著溝通作用的人都是柯靈。應該說,柯靈不僅同意鄭振鐸的意見,而且對傅雷的批評也有同感,否則他就不可能在張愛玲的小說尚未連載完的時候,就在同一刊物上安排發表傅雷那么嚴肅甚至嚴厲的批評文章了,并且在傅雷的文章里也有敦勸張愛玲“多寫,少發表”的話,與鄭振鐸、柯靈勸告張愛玲的話如出一口。由此不僅可見在對待張愛玲的問題上,鄭振鐸、柯靈和傅雷有相當一致的看法,而且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在私下里曾經為此交換過意見,所以傅雷公開發表的批評文章事實上代表了他們三人的共同看法。是的,他們都很珍惜張愛玲的才華,也都有點擔心她在那樣的環境里不慎誤入歧途,于是他們用了不同的方式共同敦勸張愛玲慎重地為文和為人。
時間很快就證明他們的擔憂并非過慮。事實上,正當傅雷擔心著“也許旁的更悅耳的聲音,在她耳畔蓋住了老生常談的單調的聲音”之時,那“更悅耳的聲音”卻從張愛玲的耳畔吹到了公開的報刊上,而且那聲音恰恰來自與張愛玲熱戀中的男友胡蘭成。
很遺憾,說到淪陷時期的張愛玲問題,就不能不提胡蘭成。此人曾為汪偽高官,1944年初與張愛玲相識,二人很快陷入熱戀而同居,抗戰勝利后胡被通緝、潛逃日本,二人從此仳離。這些事實如今已是人所周知,可是究竟怎么看待他們的關系對張愛玲為文以至為人的影響,目前學術界卻有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一些人因為特別喜歡張愛玲的人與文,所以刻意淡化她和胡蘭成的關系,只把胡蘭成看成張愛玲的一個崇拜者,并依據文學無干政治的邏輯,竭力把她從胡蘭成的關系網中洗刷出來,以保全她作為一個文學作家的獨立性;另一些人則特別強調張愛玲與作為漢奸的胡蘭成的關系,并據“近墨者黑”的邏輯,也把她定為漢奸文人,將她的創作一概斥之為漢奸文學。這兩種觀點雖然相反,但邏輯同樣簡單。其實,張愛玲和胡蘭成的交往,既有亂世才子才女發自真心的惺惺相惜,也有亂世男女難以免俗的相互利用,而相近的亂世人生觀和人性觀則是他們交往的思想基礎。可以肯定,這樣的關系并沒有使張愛玲變成漢奸文人,但也確實無疑地對她的為文和為人產生了顯著的消極影響。
應該說,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關系確有些非同一般之處——他們之間不僅有相當大的年齡差距,而且他們的接近恰恰發生在胡蘭成的“從政”生涯正走“霉運”而張愛玲的文學創作開始引人注目的時候,所以雙方若非真的惺惺相惜、相互欣賞,則根本不可能建立起親密的關系。無須諱言,胡蘭成原本是個不乏才氣的人,因此野心也不小。從1927年到1935年間,他輾轉浙江、廣東和廣西等地擔任中學和師范教師,很不得意;1936年他轉向新聞界發展,有了一點小名聲,因此在抗戰初期被國民黨中的汪派延攬,到香港擔任《南華日報》主筆,以所謂政論家的身份開始
了他的政治投機生涯。1938年歲末汪精衛發表了“主張和平”的“艷電”,遭到國人唾棄,而胡蘭成卻很快就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和與戰》的社論,成為最早擁護所謂“和平運動”的幾個漢奸文人之一,因此贏得汪精衛的賞識。1940年汪偽政權建立,論功行賞,胡蘭成獲得了偽中央宣傳部次長、偽《中華日報》總主筆等職。如此投機得逞,胡蘭成更加野心膨脹,遂與把持偽中宣部的林柏生爭權,而林柏生乃是汪精衛最為倚重的心腹兼同鄉,豈能容胡蘭成撒野?結果是胡蘭成被逐出偽中宣部,出任一個閑職,以舞弄筆頭度日。所謀不遂的胡蘭成因此對汪精衛也產生不滿,遂直接轉向日人獻媚,為此他“費了數個月的功夫,寫成了一厚冊十余萬言的論文,大意為如何才能使‘中日親善,如何才能‘使大東亞戰爭取得勝利,并且說:現在日本信任汪政府,可是汪政府卻非常腐敗,腐敗的原因,乃是廣東人的優勢太大,這樣下去,‘中國完了,日本完了,大東亞完了!胡蘭成以這樣警惕的句子結束他的洋洋大文,以為一定可以得日本人的同情,便抄了好幾份,托日本大使館轉送日政府。豈知日本大使館竟先將一份交偽政府審閱,那時老汪已病倒了,其他‘要人,見了怎能不怒,便將胡蘭成抓了起來”。按,胡蘭成的下獄是1943年冬天的事情。由于那時的他以偽政權中敢言的革新派的面目出現而且個人亦不無文才,這使他不僅贏得了侵華日軍中一些不滿汪偽政權之腐敗的少壯派軍官的贊賞,因而施加壓力很快讓胡蘭成獲釋,而且也使他獲得了一些淪陷區文人的同情和欣賞,如蘇青和張愛玲就“動了憐才之念”,曾經一同去找周佛海為胡蘭成說情、試圖營救他,雖然沒有起什么作用,但也可見張愛玲對胡蘭成是不無欣賞的,而在這之前胡蘭成也曾注意到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封鎖》。當胡蘭成在1944年初出獄后,他驚訝地發現張愛玲已是一顆冉冉上升的文學新星,又得知素昧平生的張愛玲居然參加了對他的營救,這使仍在“憂患”中的他對張愛玲由感激而激賞,特意前去拜訪,而他對張愛玲人與文之“有同情的理解,”也令孤傲的張愛玲確有欣逢知已之感。如此一來二往,雙方很快就陷入熱戀中,成為一對惺惺相惜進而相戀的亂世才子才女。
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熱戀大約發生在1944年舂夏之際。也就在這個時候,胡蘭成贊揚張愛玲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地出現了。最早的一篇當是《皂隸·清客與來者》,發表在1944年3月15日出版的“和運”刊物《新東方》雜志第9卷第3期上。這篇文章雖然并非專門為張愛玲而發,但最受贊揚的作品乃是張愛玲的《封鎖》,胡蘭成以為“簡直是寫的一首詩”,以至于他欣然把張愛玲視為接續新文學命脈的“來者”之代表。
緊接著,胡蘭成就在1944年5月出版的《雜志》上發表了他的長文《評張愛玲》。這篇文章與迅雨即傅雷的《論張愛玲的小說》幾乎同時發表。可以理解,“情人眼里出西施”,在那時的胡蘭成眼里,“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所以《評張愛玲》對張愛玲真可謂好話連篇、恭維備至,諸如“她不僅是希臘的,而且是基督的”、“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之類,就揄揚到過分、恭維至肉麻,考慮到這些話出自情人之口,則雖不足為憑亦不必深責。當然,《評張愛玲》并不全是無須認真對待的熱昏恭維,其中也耐人尋味地表達了一個亂世才子對一個亂世才女所特有的敏銳感應。例如,胡蘭成就別具慧眼地發現;張愛玲在創作中著力表現的乃是掙扎于亂世的凡人而非得意于亂世的英雄。或許是因為胡蘭成自己原本就是個小人物而又剛從好不容易爬上去的“政壇”上跌下來吧,所以他特別贊賞張愛玲對平凡的弱者和跌倒的人物之表現。也因此與傅雷的獨賞《金鎖記》不同,胡蘭成最欣賞的作品是《傾城之戀》。在他眼中《傾城之戀》乃是最能表現這類平凡的亂世男女“真的人性”的典型之作,而它最打動胡蘭成的地方,就是張愛玲在作品的結尾對范柳園和白流蘇的凡俗人性和亂世人生選擇的總結:“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在隨后出版的6月號《雜志》上,胡蘭成又發表了他的另一篇《評張愛玲》。此文一般被視為上一篇《評張愛玲》的續篇,其實更有可能是一篇新作。此時胡蘭成應已看過迅雨即傅雷的批評,并且敏銳地意識到迅雨所謂作家必須有“深刻的人生觀”并從而富有深度地寫出人生的或者說人性的“斗爭”的言外之意,這便是第二篇《評張愛玲》那么著力弘揚張愛玲的人性觀一人生觀及其文學觀的原因。文章一開篇,胡蘭成就轉述張愛玲的自白云——
有一次,張愛玲和我說“我是個自私的人”,言下又是歉然,又是倔強。停了一停,又思索著說:“我在小處是不自私的,但在大處是非常地自私。”
她甚至懷疑自己的感情,貧乏到沒有責任心。這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胡蘭成故弄玄虛地說自己初聞之下還有點不明所以,隨即卻從自己的遭遇里得到了印證——其時的他因為政治投機失敗,憤而聲言“愛國”、“革命”、“群眾”這些責任重大的大事都與自己“不相干”,“于是我成了個人主義者”,而“再遇見張愛玲的時候,我說:‘你也不過是個人主義者罷了。”可以說,這樣一種特別的個人主義乃正是胡蘭成和張愛玲這對亂世才子才女產生共鳴、相互走近的思想基礎。并且,善于投機的胡蘭成也敏感到,對此時既不為汪偽政權所容又被抗戰陣營唾棄的他來說,個人主義不僅是他的一根應急的救命稻草,而且可以成為他進退出入于政界和文壇的堂皇旗幟來打。于是在他的張愛玲論里就有了這樣的放言高論——
這樣的個人主義是一種冷淡的怠工,但也有更叛逆的。它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滅,卻是不會走向腐敗。……
……個人主義是舊時代的抗議者,新時代的立法者,它可以在新時代的和諧中融解,卻不是什么紀律或克制自己所能消滅的。
所謂個人主義的“冷淡的怠工”,其實是胡蘭成政治投機失敗的一個自我遮丑的說法。胡蘭成這個人確乎有些小聰明,被迫從“政壇”退卻到“文壇”的他當然知道,“個人主義”的人性論述在文學上是很有吸引力和魅惑性的。于是,他追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史,一方面慨嘆魯迅“過早地放棄了個人主義”,另一方面又做不勝欣喜狀,說是自己竟然意外地發現“在魯迅之后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這個“她”指的是張愛玲。然則,張愛玲的個人主義到底偉大在何處呢?用胡蘭成的話來說便是,“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在胡蘭成的眼中,張愛玲的個人主義是能夠給那個戰亂時代帶來和平與和諧的福音,所以他盛贊張愛玲的個人主義人性宣敘不僅比后期魯迅的政治書寫更合乎純文學的要求,而且比早期魯迅的以至于蘇格拉底的和盧梭的個人主義更合乎那個時代的人性要求——
到得近幾年來,一派兵荒馬亂,日子是更難過了,但時代的陰暗也正在漸漸祛除,兵荒馬亂是終有一天要過去的,而傳統的嚇人的生活方式也到底被打碎了,不
能再恢復。這之際,人們有過著了危險期的病后那種平靜的喜悅,雖然還是軟綿綿的沒有氣力,卻想要重新看看自己,看看周圍。而張愛玲正是代表這時代的新生的。
魯迅是尖銳地面對著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上,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
……
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梭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凄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的,明凈的。至此忽然記起了郭沫若的《女神》里的《不周山》,黃帝與共工大殺一通之后,戰場上變得靜寂了,這時來了一群女神,以她們的撫愛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這樣,是人與物的發現者。
就在如此這般和平壓倒戰斗的禮贊聲中,胡蘭成也因勢利導地將張愛玲的個人主義人性文學書寫納入到淪陷區“和平主義”的政治意識形態范疇里去了。所以我們不能不說,“超政治”的人性文學論和“超文學”的亂世和平論,乃是胡蘭成的“張愛玲論”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可是,也許正因為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評論確乎不乏“超政治”的文學洞見,而其“超文學”的政治誘導則掩藏在美妙博辯的人性禮贊里,所以這后一面及其和前一面的關系,就常常被一些當代的張愛玲論者忽視了。
張愛玲自己卻是清楚的。事實上,當傅雷的批評和胡蘭成的贊譽幾乎同時出現之后,心思縝密的張愛玲就不難明白這是兩種不同的力量在爭取她,何去何從,她必須做出選擇,并且她也明白這選擇將決定自己今后為文的方向和為人的立場。而張愛玲的選擇也并不遲疑,那選擇就見于她的表態文章《自己的文章》中。
毋庸置疑,《自己的文章》乃是張愛玲少有的申述其文學行為的文章,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它一直很受研究者的重視。然而,竊以為《自己的文章》在被重視之余,也遭遇到了顯然片面的解讀和本不應有的忽視。“顯然片面的解讀”之表現是,人們往往只把《自己的文章》當作張愛玲辨別她與傅雷文學觀念差異的一篇純文學論文,幾乎毫不理會這篇文章也表現了張愛玲的人性觀和人生觀,其實人性觀和人生觀乃是文學觀的基礎。而特別值得注意的乃是胡蘭成的《評張愛玲》續篇和張愛玲的《自己的文章》之間的關聯——二文不但發表時間上非常靠近、所持觀點幾乎完全一致,而且就二者的寫作行為來說,也存在著親密無間的應和以至合作的關系,可是迄今為止人們對此卻幾乎全然不察,此之謂“本不應有的忽視”。
按,目前流行的張愛玲文集、選集以及張愛玲研究資料,大都在《自己的文章》后附注時間為1944年12月,這可能是根據收入這篇文章的散文集《流言》的出版時間,但其實在此之前《自己的文章》就發表過了,而且發表過兩次,第一次是發表在“和運”刊物《新東方》雜志第9卷第4-5期合刊上。有一篇《張愛玲大事年表》倒是注意到了這個出處,卻錯將該期刊物的出版時間系在1944年7月。實際上,《新東方》雜志第9卷第4-5期合刊是1944年5月15日出版的,該刊編者并在本期“編輯后記”里特地說明道:“最近雜志萬象上同時刊有關于張愛玲先生的評論文字。本期張先生寫來一篇《自己的文章》,想是對上述文字的一點反應。”編者所謂“雜志萬象”,當是指發表胡蘭成第一篇《評張愛玲》的《雜志》第13卷第2期(1944年5月10日出版),和發表迅雨的批評文章《論張愛玲的小說》的《萬象》第3年第11期(1944年5月1日出版)。這也就是說,張愛玲自己才是第一個對迅雨即傅雷的批評作出反應的人,而且反應速度非常之快一《自己的文章》從寫作到發表不過短短半月!而緊接其后為張愛玲辯護、對迅雨進行駁難的,就是胡蘭成——他在《雜志》第13卷第3期(1944年6月10日出版)上發表了第二篇《評張愛玲》。沒有迅雨的文章,張愛玲當然不會寫《自己的文章》了,而沒有迅雨和張愛玲的文章,也就未必會有胡蘭成的《評張愛玲》續篇。事實上,所謂《評張愛玲》的上篇原本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那期《雜志》的編者也沒有交代說該文未完待續,而所謂續篇雖然沒有點出迅雨的名字,文章的主旨卻分明是針對迅雨的批評而為張愛玲的人生觀辯護的,然則倘若續篇早已寫成而待刊,則胡蘭成怎么可能未h先知迅雨的批評?所以合理的推斷應是,所謂《評張愛玲》的續篇其實是胡蘭成為了幫助張愛玲應對迅雨的批評而臨時趕寫的,只是因為它緊接著上期《雜志》上的《評張愛玲》而續載,所以也就被順便編排為上期文章的續篇,并且作為“續篇”編發也有助于抹去胡蘭成出頭為張愛玲辯護的痕跡。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胡蘭成的兩篇《評張愛玲》是一次寫就的可能性,但即使真是那樣,原先的續篇在發表前夕也一定根據新的情況做了重大的修改和補充。總之可以肯定的是,業已情好日密、常在一起消磨的張愛玲、胡蘭成二人在看到迅雨的批評后,必然有過溝通和討論,然后便決意分工協作、相互呼應、共同對付迅雨的批評。
明白了這中間隱含的關節,也就不難理解《自己的文章》和第二篇《評張愛玲》兩文有那么多相通相似之處,以至有些地方簡直如出一手、難分彼此的來由了。例如第二篇《評張愛玲》里有一段為《連環套》辯護的話,而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里回答傅雷對《連環套》的批評時,也說了幾乎完全相同的一段話。最值得注意的是,胡蘭成在第二篇《評張愛玲》里肯認張愛玲是個亂世里的“個人主義者”、“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并據此贊揚張愛玲重視平凡的個人求安穩的人性、這足以給戰亂的人間帶來親愛與和平、因而代表著時代由敗亂走向新生的希望云云,這可以說是胡蘭成的“張愛玲論”之要旨;而特別有意思的是,幾乎完全相同的意思也是《自己的文章》的主題思想,并且據張愛玲說那些意思原本是她自己的發現——
現在似乎是文學作品貧乏,理論也貧乏。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斗爭的。
強調入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遠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
話雖然說得妥帖周到,但張愛玲的人性觀和人生觀的傾向性還是看得出來的,那就是對人之求安穩、求和諧于不完全的亂世這樣一種人生態度的同情。正是以此為基礎,張愛玲進而提出了她的獨樹一幟的文學觀和美學觀一
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的安穩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飛揚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還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底子。
斗爭是動人的,因為它是強大的,而同時是酸楚
的。斗爭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諧,尋求著新的和諧。倘使為斗爭而斗爭,便缺少回味,寫了出來也不能成為好的作品。
我發覺許多作品里力的成份大于美的成份。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不能獨立存在。……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
……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我知道人們急于要求完成,不然就要求刺激來滿足自己都好。他們對于僅僅是啟示,似乎不耐煩。但我還是只能這樣寫。我以為這樣寫是更真實的。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個寫小說的,就只能盡量表現小說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們創造出力來。而且我相信,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力的總量。然后,張愛玲又特別強調了亂世的不可抗,從而賦予她的人生與文學主張以一種合乎世態人情的當然性,給人的感覺是亂世里的人生和文學幾乎含此莫由、別無選擇了——
這時代,舊的東西在崩壞,新的在滋長中。但在時代的高潮來到之前,斬釘截鐵的事物不過是例外。人們只是感覺日常的一切都有點兒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
所謂“這時代卻在影子似地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這無疑是張愛玲對亂世人性和人生之最為深切的感受,所以她對此反復申說而不厭,而其要旨可一言以蔽之,即胡蘭成替她總結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胡蘭成最欣賞張愛玲的,就是這一點。
說一千道一萬,張愛玲自己竭力追求的、并聲稱人們都在全力去抓的、因而也是她在創作上所要著力表現的、同時也是胡蘭成特別贊賞她去追求和表現的東西,就是這個在亂世里尋求個人現世“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之訴求。在這方面,張愛玲和胡蘭成的確是一對旨趣相投的亂世才子才女,所以他們的要現世安穩和諧的觀點不僅相通到幾乎難分彼此,而且相互配合著先后發表在最重要的“和運”刊物《新東方》雜志和轉向“和平陣營”的《雜志》上,此呼彼應地附和著“和運”的意識形態。這種情況正是迅雨即傅雷最為張愛玲擔心的,然而恐怕連傅雷自己也沒有料到會來得這么快。事已至此,傅雷也就無話可說了。所以,當年發生在傅雷和張愛玲、胡蘭成之間的論爭,只一個回合就結束了,而他們之間分歧的關鍵顯然不是單純的藝術趣味問題。這只要看看傅雷對“人生一切都是斗爭”尤其是人生的內在斗爭的著意強調,和胡蘭成、張愛玲對亂世人尋求現世“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之當然性的特別揄揚,就涇渭分明了,尤其是張愛玲對“斗爭”的刻意消解和對“安穩”的再三致意,無疑與傅雷對“斗爭”的堅持構成了針鋒相對的對立。這種對立首先是人性觀一人生觀的分歧,其次才體現為文學觀一美學觀的分歧——后者不過是前者的延伸而已。
不能不問的是,在那樣的時世下,這樣的分歧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從迅雨即傅雷那邊來說,他當然完全理解“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亂世男女本能地渴求一已之自由、真實和安穩的人生,這原本是人情之常常,而且也確乎是其情可憫。所以,傅雷并沒有苛求張愛玲寫什么革命的斗爭的抵抗的英雄文學,也沒有要求她筆下的那些弱小的凡夫俗子們必得有什么革命、斗爭和抵抗的壯舉,他堅持要求的只是淪陷區的作家們應該加強對人生斗爭的主觀方面或者說內在方面之表現,殷切期望作家們能夠在這方面縱深開掘。這是因為自,1942年以后日偽控制了整個上海,情勢更為險惡,眾多作家和廣大讀者面臨的最大考驗,已不再是民族立場的是否動搖,而是為人與為文的基本底線是否妥協的問題。傅雷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才特意強調文學應該致力于表現人性的內在斗爭的,他特別擔心的是在艱苦的環境下有些作家會把人性的軟弱自私當作屈服和妥協的理由。而在傅雷看來,即使一個自私軟弱的人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向壓力和情欲屈服,但只要他是個人,他在屈服過程中就仍然會有人所應有的內在人性斗爭,至少會有人的痛苦與屈辱,所以哪怕他最終失敗了、屈服了,但他的內在的斗爭及其痛苦,就仍然會彰顯出人之所以為人的人性之光,而表現這一切的文學則不僅顯然更具心性的深度、并且仍然葆有人性的尊嚴。所以,傅雷在彼時彼地堅持這樣一種內在的斗爭觀念,其實意味著對人生與文學尊嚴的堅守。
回頭再看張愛玲,她1944年前的創作飽含同情地描寫亂世一末世凡夫俗子的命運與心性,這原本無可非議,而且正如傅雷所指出的那樣,她那一時期的佳作如《金鎖記》,好就好在寫出了人物內在的人性斗爭;即使被傅雷認為深度不足的《傾城之戀》,張愛玲也在文末婉轉地傳達出她對流蘇那種自私自足的“圓滿”其實心懷不安。可是進入1944年以后,張愛玲的心態急轉直下,她覺得破壞連著破壞的亂世沒有盡頭,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所以孤獨無助的個人與其在不可抗拒的亂世中無望地守望和等待,還不如本其生物性的求生意志、盡可能地追求個人的生存與發展,而且要“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于是,在亂世里但求個人現世之“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的人性一人生觀和文學一美學觀,便成了張愛玲1944年之后為人與為文的主導思想。這種近乎茍全性命于亂世、但求個人現世安穩的觀念,其實是一種帶著濃重的利己性、現世性及生物性的亂世生存哲學與亂世生存美學。可此時的張愛玲卻認為自己的人生一人性心得不但具有“事實是如此”之真,而且具有達致人間和諧之善與符合永恒人性之美,加上胡蘭成的誘導與鼓勵,張愛玲更對自己的這一套心得確信不疑,仿佛只要發揚和表現這些,當真能夠給戰亂的人間帶來和解、和諧與和平。于是,她便毫不遲疑地與胡蘭成結伴而行,在為文以至為人上自覺而且迅速地走向妥協應世、茍且求安之途。
二“人的文學”之歧途:“婦人性”的人性宣敘中的妥協迷思
正是帶著一種但求個人現世自由安穩的妥協心態,1944年的張愛玲在人生和文學上同時作出了新的選擇。
經過一段放恣的熱戀之后,張愛玲無所顧忌地與臭名昭著的漢奸政客胡蘭成結婚了,二人的婚書上就寫著“胡蘭成張愛玲簽定終身,結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表明他們乃是在親身實踐其但求個人現世安穩于亂世的人生主張。如果這確如張愛玲所說只是個人的“私生活”而且僅止于“私生活”,那別人當然無從置喙。可事
情的另一面是,他們并不滿足于構建二人放恣的感情、安穩的生活于亂世,還要更進一步地通過其文學行為——從理論上的鼓吹到創作上的實踐——來宣揚他們那套但求個人現世安穩于亂世即是真善美的亂世生存之道,而這樣做的目的,據張愛玲的反復申說乃是要給亂世的人們以“啟示”,胡蘭成更大言不慚地說是要“做個啟蒙運動”,張愛玲也被納入其中,這就非同小可、難以馬虎視之了。
就在張、胡新婚燕爾之際,這個要給人“啟示”的“啟蒙運動”就緊鑼密鼓地開始了,“政論家”胡蘭成是其主要推手,骨干成員則有張愛玲、沈啟無和路易士,他們聯手構成了一個集南北淪陷區文壇新銳的“四人幫”小集團“苦竹社”,企圖在沒落的“老作家”陣營之外別樹一幟。1944年10月胡蘭成在《苦竹月刊》創刊號的“編后”中宣告了與所謂“言論老生”(借用張愛玲語)立異的新氣象,并用日本人口中的“昂揚”來形容他們興沖沖的勁頭——
一發完了封底的出版預告,就感觸著了一派新的氣象在那里軒騰,仿佛日本人口中的“昂揚”,是很昂揚的。
《苦竹》的出版,也正是,一種喧騰的新的氣象,在這里出發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1944年11月,胡蘭成又在《苦竹月刊》的第2期“編后記”里躊躇滿志地宣告,他們這個小集團找到了一條作文章和作人的“新路”——
屹然地,將第二期又出版在這里了。
這第二期,印出來《文明的傳統》。
印出來《給青年》。
印出來我們的《自己的文章》。
《自己的文章》,雖然是已經在別一刊物上邊發表過了,但是因為它是近十年來的重要文獻,無法不將它重印,以延攬它的讀者。為讀者,為我們的文章界,其中一條新路的發現,要請多數人知道。
作文章的新路,在這里辟出來了,作人的新路,為多數人,也在這里辟出來了。——寧靜又坦蕩,奮進而安穩,于是有了“萬物動搖,揩衣拭冠”的那豐度。這個作文章和作人的“新路”也就是他們所謂“啟蒙運動”的方向,而作為這“新路”之方向標的恰正是張愛玲的理論文章《自己的文章》。為了擴大《自己的文章》的影響,胡蘭成還特意將該文重刊于《苦竹月刊》的第2期。同時,胡蘭成、沈啟無、路易士也在該刊的多篇文學與政論文章里反復表達了他們對張愛玲的推崇,幾乎到了言必稱張的地步。所以張愛玲雖然年資最輕,但她卻成了代表著這個“四人幫”小集團“啟蒙運動”方向的靈魂人物。
這個“啟蒙運動”又與淪陷區后期的“國民和平運動”掛上了鉤。所謂“國民和平運動”是胡蘭成發起的,他在抗戰即將勝利之際頻頻呼吁召開國民會議,集聚“全國人民”要“和平”的呼聲,來商討對內收拾混亂僵持之殘局、對日進行和平談判的問題,以對抗西方帝國主義的戰爭分贓政策。這樣一種和平論調雖然投合了深感大勢不妙卻又企圖保持其既得利益的日本侵略者的胃口,可是因為胡蘭成以反對腐敗舊官僚的新興力量之代表自居,所以引起了偽政權實力派的打壓,致使“苦竹社”在寧滬難以發展。于是在一些日本少壯派軍人的支持下,胡蘭成來到武漢主編《大楚報》,繼續推動“啟蒙運動”和“國民和平運動”的開展,除《苦竹月刊》外,又籌劃發行《新評論叢刊》、《南北叢書》、《快讀文庫》等文藝政治叢書,張愛玲的小說集《傾城之戀》也被納入其中。這是1945年前半年的事。滿腦子王霸之謀、縱橫之術的投機政客胡蘭成,還計劃著如果尋求全面和平的國民會議開不成,就在日本軍人的支持下另立山頭——建立局部和平、地方割據的“大楚國”。張愛玲是否知道胡蘭成的“大楚國”陰謀,現在已經難以查考,可以確定的是其他活動都與張愛玲有關。看得出來,此時的她與胡蘭成的關系在“夫唱婦隨”中已包含著相互利用的成分,雙方都想借助對方以謀求各自在亂世里的現世發展、獲得個人利益的最大化:胡蘭成充分利用張愛玲的才華、作品和思想資源,來為其借道文化重返政壇服務,張愛玲也充分享受著胡蘭成及其追隨者的贊譽和鼓吹,獲得了她所迫切需要的名聲、地位和影響。
當然不能因此就判定1944年以后的張愛玲成了漢奸文人,但她與胡蘭成配合得那么默契,究竟是為什么而且意味著什么,卻是不可輕忽的問題。究其實,張、胡之間不僅有兩情相悅的亂世才子才女之戀,更有一拍即合的亂世男女求生之道,即所謂但求一已自由發展、個人現世安穩的亂世生存哲學。胡蘭成正是借此以售其奸的。抓住了這一點,胡蘭成就不難因勢利導地把她往妥協主義的路上引。因為張愛玲那么熱切地肯認亂世男女但求個人現世安穩的人生選擇,并致力于用文學來表現這種人生選擇的真善美,這種為人和為文的趨向在那樣的時勢下不就意味著對人性與文學的尊嚴之放棄、意味著只要有利于個人在亂世里得安穩就無妨去適應、認同和妥協么?而況張愛玲還要拿這樣一種所謂重新發現了人的“人的文學”給淪陷區的讀者以“啟示”,那“啟示”除了向人們宣諭為了一已生存之安穩可以放棄尊嚴、不要斗爭、不妨茍且的人生妥協之道,還會是別的東西么?這樣一種宣諭妥協人生的“人的文學”盡管沒有明顯的政治妥協色彩,卻與妥協主義政治并不矛盾,毋寧說,惟其保持著純文學“人的文學”的姿態,反倒更具啟人妥協的魅力。這也就是胡蘭成特別看好張愛玲其人其文、極力把她樹立為“作文章和做人的新路”的標志之原因。
一種標榜“從政治走回人間”的“人的文學”當真會走上“妥協主義”的歧途么?會的。
長久以來,人們一直以為抗戰時期的“妥協主義”主要是或者首先是一種政治傾向、政治行為,這樣一種判斷在政治史以及“文學政治”的研究中并不錯。但是,學界卻長期忽視了淪陷時區文學行為特有的復雜性:在那里,赤裸裸地宣揚漢奸政治的“妥協主義”文學,與明顯地宣傳反抗日偽統治的抗日文學,雖然都發生過,卻都不會是很多、很突出的存在——后者之比較少,當然是因為在日偽的高壓統治下不可能自由生長,前者之不太多,則是因為即使是一個漢奸文人,也覺得赤裸裸地宣揚與侵略者妥協、搞民族投降太無恥并且效果往往適得其反,相形之下,更值得注意的事實是,由于淪陷區是所謂“和平區”,所以在它那里非政治的“純文學”反倒可能比艱苦抗戰的國統區和解放區獲得比較多的發展條件,但最復雜難辨的也就是這些個大量存在的“純文學”,因為其中既有不少默默堅守著人與文之尊嚴的文學,也有頗多渲染人生妥協情調的文學,……所以淪陷區的“純文學”其實是良莠不齊、清濁并存,而問題恰在于它們都具有“純文學”的形態,甚至都聲稱是繼承和發展著新文學之人性啟蒙主義和藝術自由主義的傳統,都說是在“非政治”、“為藝術”的同時不忘“為人生”、“哀民生”之旨趣,于是事過境遷的研究者者欲辨清濁、評騭是非,也就相當困難了。
然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所以愈是“似是而非”之是非,愈是不可不辨。
張愛玲在1944—1945兩年間的文學行為就屬于此種情況。由于她的妥協迷思并不具有明顯的政治性,而是寄寓在
“人的文學”的理論與實踐中,所以就頗難辨析而含混至今。不錯,倘若撇開具體語境來看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中宣告的發現—一“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斗爭的”云云,似乎不能不承認這些言辭確如胡蘭成所贊揚的那樣,是“重新發現了人”、使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堪稱是對“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的“人的文學”觀念的熏要補充和發展。富有理論興趣的研究者甚至可以從張愛玲“非牡烈”、“非悲壯”和“反英雄”、“反浪漫”的言辭里,發現她超越“古典主義”直達“現代主義”的現代性以至于“后現代性”。可是,聯系當年的現實語境,再看看張愛玲緊接著的下文——“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活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常是不安全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說是婦人性”,就會發現她的理論邏輯實在蹊蹺和離奇。真是難為聰明的張愛玲居然想出了“婦人性”這個概念,也正是這個概念使她的言說邏輯露出了破綻。無須諱言,傳統的中國婦女面對強權和壓力大多被迫在委曲求全、依附逢迎中討得現世安穩的生活,這確實如張愛玲所說“事實是如此”。對此,“五四”以來的新文化人和新文學作家如魯迅等并非沒有發現,但他們并沒有把這個已然的事實視為理所當然的善和美,倒是往往秉持著一種“哀其不章,怒其不爭”的態度來抒寫婦女們確實如此的悲苦與卑屈;可張愛玲卻只看中婦人們委曲以求全、妥協以求生、茍且以求安的生存態度之堅韌,深為感動地把這樣一種“婦人性”的生存態度抬舉為“人的神性”,不勝欣喜地主張人應該發揮這種永恒的人性在不安全的亂世追求個人的現世安穩,并聲稱這才是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傾心表現的人情人性之常。一個現代女作家竟然如此肯定這樣一種“婦人性”的人性,豈非太匪夷所思了?更令人驚訝的是,張愛玲居然還要拿這樣一種“人的發現”和表現它的“人的文學”來對淪陷區的蕓蕓眾生進行“啟發”,那不就是教人發揮這樣一種“婦人性”的人陛去茍且偷生于亂世么?
這或許讓一些癡迷的“張迷”覺得難以接受,可是“事實是如此”——張愛玲不僅這樣主張著,而且也確實這樣寫了。事實上,上述張愛玲關于“婦人性”的妙論乃是她對自己的一部小說所張揚的人性之總結,那部小說恰是受到傅雷嚴厲批評的《連環套》,而傅雷最不滿于《連環套》的,就是作者在這部小說中把一種委曲求全、妥協求生、茍且求安的“婦人性”表現得淋漓盡致而且肯定有加。按,所謂《連環套》其實就是一個女性充分發揮其“婦人性”的求生本能來以弱勝強地“求生存”的連環傳奇。女主角霓喜原本是出生于廣東偏僻角落的一個鄉下丫頭,還在“光緒年間”她才十四歲時就被養母賣給香港的一個印度商人,由此霓喜得以進入半殖民地都市的上流社會,開始了為人做妾的姘居生涯,直至香港淪陷之后,垂老的她仍然頑強地生存著。霓喜如此漫長的一生可謂歷經滄桑,既有過暢意的享樂,也不止一次地跌入低谷;但弱女子霓喜總能逢兇化吉、否極泰來。然則霓喜到底靠的是什么呢?那說穿了乃是她的動物般執著堅韌的求生存求安穩的生存本能,為此,她可以不顧一切,近乎人盡可夫,也因此她才能一次次地渡過生存的危機,男人一個又一個從她身邊走過去了,而她的“暢意的日子一個連著一個”,仿佛不斷的“連環套”。看得出來,《連環套》里的霓喜這種“隨時下死勁去抓住”生活的勁頭有點像《金鎖記》理的曹七巧,但作者的敘述態度又有重要的區別,所以這兩個女性形象也適成對照:張愛玲對曹七巧的敘寫不僅有現代的精神分析眼光,而且包含著“五四”以來批判封建家族制度和禮教的“現代意識”,所以她筆下的曹七巧仍然有人性的內在斗爭、仍然是個讓人同情的“人”;至于霓喜,作者在《連環套》一開篇就說要“從生物學的觀點”來看她“曾經結婚多次”的一生,而最終作者也確實把霓喜描寫成了一個純然的動物——按此時作者的觀點,“人本來都是動物,可是沒有誰像她(霓喜)這樣肯定地是一只動物”。自然,在生活中并不是沒有霓喜這樣的女人,在文學中也不是不能寫霓喜這樣的女人,關鍵在于作者究竟用怎樣的態度來寫霓喜這樣的女人。張愛玲的問題是,她對霓喜的這種動物性的“婦人性”之肯定,并非似是而非的反諷而確屬發自衷心的首肯,所以她才那么津津樂道地敘說著霓喜在一系列生存競爭中極盡茍且逢迎以求得現世安穩的一個又一個“奇跡”,仿佛“婦人性”的逢迎茍且當真讓霓喜如魚得水、樂此不疲、所向披靡、百折不撓似的,卻幾乎完全疏忽了霓喜作為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應有的內心矛盾,年復一年在茍且與妥協中廝混的霓喜甚至連人的痛苦和屈辱都沒有,這就使得霓喜幾乎成了一個純然動物性的“女人”,可作者卻一再首肯霓喜“究竟是個健康的女人”。這一切都表明此時支撐著張愛玲創作的人生觀一人性觀已經下滑,而問題則是“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張愛玲如此表揚這種不惜一切追求現世安穩的“婦人性”是否妥當、所為何來?應該說,正是有感于此且有憾于此,一直蟄居自守的傅雷才打破沉默,化名撰文向張愛玲誠懇地提出了作家必須有“深刻的人生觀”、應該努力寫出人性的內在“斗爭”的忠告,并發出了倘不如此則她的一切優點只會把她“引入危險的歧途”的警告。然而,自得的張愛玲在胡蘭成的鼓勵下驕傲地拒絕了“迅雨”的忠告和警告。她在其答辯文章《自己的文章》中只承認《連環套》中人物的“語氣像《金瓶梅》中的人物”,但堅持說她對霓喜的敘寫并無不妥,再次強調“霓喜的故事,使我感動的是霓喜對于物質生活的單純的愛,而這物質生活卻需要隨時下死勁去抓住”、再次肯定“她究竟是個健康的女人”。
誠然,“亂離人不如太平犬”的亂世人生昔隋確實可悲,“茍全性命于亂世”者之委曲求全的苦衷亦有可憫之處,這些也都屬人性和人生的真實,“人的文學”自然不應回避。而張愛玲的創作從一開始就對人的亂世遭遇給予了有同情的文學申訴,以至于“亂世”敘事成了她的創作的顯著特色。應該承認,張愛玲在這方面的確作出了顯著貢獻,但同樣無可諱言的是,她也出現了嚴重的失誤。就其貢獻而言,她的不少亂世敘事作品使“亂離人不如太平犬”的亂世人生得到了婉轉低回、曲折盡致的表現,從而將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的“人的文學”主題,從“五四”以來高調的理想主義書寫還原到低調的現世主義寫實,這無疑是對五四以來“人的文學”的一個重要拓展。就其失誤而論,張愛玲也有一些亂世敘事作品以無妨“茍全性命于亂世”、“但求個人現世安穩”的勸諭和誘導,消解了人之為人所應有的人性斗爭和道德自律,因此也就降低了“人的文學”的入學底線,使之淪落為助長妥協之作。如果說1944年1月開始連載的《連環套》乃是張愛玲亂世敘事的“拐點”之作,那么1944年5月《自己的文章》的發表則標志著張愛玲亂
世生存哲學和亂世生產美學的成型。隨后,張愛玲又對其成名作《傾城之戀》進行了妥協的改編。
追溯起來,在小說《傾城之戀》里,張愛玲就對那些但求個人現世安穩的亂世男女表現出有同情的理解,但那時的她并沒有把白流蘇和范柳園的“自私”完全肯認為理所當然的人生選擇,針對白流蘇的“圓滿”,作者用這樣一段參差對照的感慨來結束小說的敘述——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變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從這段語含感慨的結尾中讀者不難體會到,張愛玲對流蘇的“圓滿”其實有那么一點不完全以為然的婉諷和一絲未必覺得可喜可賀的不安。可是,到了發表《連環套》和《自己的文章》的1944年,張愛玲已將其亂世生活心得提升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亂世生存哲學和亂世生存美學,而憑著“婦人性”的堅韌求得個人現世安穩的霓喜,則被作者當成了“啟示”淪陷境區蕓蕓眾生如何求安穩于亂世的典型人物。不過,霓喜這個人物畢竟有些“先天不足”、老氣過時,比較而言,還是《傾城之戀》中的洋場男女自流蘇和范柳原更為人時當令、更具可塑性。所以,張愛玲便轉而將《傾城之戀》改編為四幕八場話劇,該劇從1944年11月開始上演,連演三月而不衰。然則,張愛玲究竟是怎樣改編她的這篇成名作的呢?對此她后來有過這樣的自白:“寫《傾城之戀》,當時的心理我還記得很清楚。除了我所要表現的那蒼涼的人生的情意,此外我要人家要什么有什么,華美的羅曼思,對白,顏色,詩意,連‘意識都給預備下了:(就像要堵住人的嘴)艱苦的環境中應有的自覺……”。所謂“蒼涼的人生的情意”、“華美的羅曼思,對白,顏色,詩意”等等,其實都是小說原作里就有的東西,在改編中不過略事增色潤飾而已,真正刻意給予加強的乃是那個預備著“要堵住人的嘴”的“意識”——人在“艱苦的環境中應有的自覺……”。這“自覺”用張愛玲《自己的文章》里的話來說,就是身在亂世的“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為要證實自己的存在,抓住一點真實的,最基本的東西”之自覺,也即胡蘭成特別贊揚為張愛玲的重大發現——她重新發現了人,發現了時代在解體,亂世的人還是尋求個人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更為重要。的確,在此時的張愛玲眼里,一意尋求個人之自由、不妨茍且偷安于亂世,不僅具有“事實是如此”之真,而且蔚為達致人間和諧之善與符合永恒人性之美了。
當然,這樣一種把低調轉成高調唱的所謂人之“自覺”的妥協意識,是不可能完全“堵住人的嘴”的,所以在一片叫好聲中也有人不以為然。那是在1945年3月,一位叫做“阿云”的人從大后方的桂林重返淪陷中的上海,他把兩地文壇相比較,不禁感慨地說:“在桂林的文化氛圍雖然相當隨便,每一個作家足能以自由意想[志]從事制造自己的作品。——但這一點在我重回到受過炮火洗禮已七年的文化都市上海,竟得到一種驚人的詫異,這‘隨便與‘自由意志制造作品,已通過上海的‘浮華環境而極度的浮華。‘隨便幫助了幫閑扯淡,‘自由意志助長了荒淫無為的毒焰。”其中最為“阿云”所詬病的,就是當時淪陷區文壇上最為當紅的兩位女作家張愛玲和蘇青。這里且看他對張愛玲的批評——
張愛玲與蘇青等紅遍上海的文藝寫作者,是我一踏入上海時青年朋友們一總介紹的女作家,尤其對張愛玲的作品:《傾城之戀》、《傳奇》、《流言》……”無知的青年們竟有當作生活的寶典的,而依照她所啟示的去走路。這一方面表顯[現]了這時代上海青年的無聊與無為,找不到正當食糧的苦悶;另一方面使我不得不切感到供給食糧的“作家”的不知與疏忽。
誠如她自己承認(在《自己的文章》一文里):
“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
“我以為人生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
她又說:
“……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以此給予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
然而她每篇文章中所記憶的是什么?給周圍的現實又是啟示些什么?拿她的所謂代表作《傾城之戀》來說,《傾城之戀》是描寫在動亂中都市青年的男女之間的故事,其中我們承認流蘇在女性中的崛[倔]強,是女性自我的叛逆(革命)精神表顯,但是這種革命精神在郭沫若的《三個叛逆的女性》里面是可貴的,因為那時候尚是一個純封建的時代,現在時代不同了,這一種封建意識在現代都市女性的心理,早已打破了,其他在《傾城之戀》里,我們只看到“固執”、“自私”、“浪漫”,雖然固執、自私、浪漫也是一種“參差對照的手法”,表顯在這人類偉大的求生場合一部分人茍且偷生無恥的勾當,但在張愛玲的作品上,結果我們看不出“偷生無恥”之外,襯托出的意識形態是什么?
這個“阿云”不知是什么人,他的批評雖然運用了“革命”、“意識形態”等概念,但其含義是相當寬泛的,充其量不過有點社會分析色彩而已,并不足以稱為嚴格的左派批評。此外,譚正璧也在稍早些時候指出,“革命之后三十多年來”的中.國婦女仍然備受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雙重壓迫,而比較馮沅君、冰心、白薇等前一代女作家與“目前最紅的兩位女作家”張愛玲、蘇青的創作,他以為之所以不能后來居上,是“因為前者都向著全面的壓抑作反抗,后者僅僅為了爭取屬于人性的一部分——情欲——的自由;前者是社會大眾的呼聲,后者只喊出了就在個人也僅是偏方面的苦悶”。按,譚正璧所謂的“革命”乃是辛亥革命、新文化革命,而且他也沒有因此就否定張愛玲的成就。可是他和“阿云”的批評還是讓張愛玲與胡蘭成不高興了,尤其是“阿云”所謂張愛玲的作品只是“表顯[現]在這人類偉大的求生場合—部分人茍且偷生無恥的勾當”的評語,可能深深刺痛了張愛玲及其保護人胡蘭成。出頭露面進行反批評的是胡蘭成,1945年6月他發表了《張愛玲與左派》一文,刻意夸大其辭地把張愛玲說成是受左派打壓的作家一
有人說張愛玲的文章不革命,張愛玲文章本來也沒有他們所知道的那種革命。革命是要無產階級歸于人的生活,小資產階級與農民歸于人的生活,資產階級歸于人的生活,不是要歸于無產階級。是人類審判無產階級,不是無產階級審判人類。
所以,張愛玲的文章不是無產階級的也罷。
革命通過政治斗爭,到改造經濟制度。制度滲透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的各方面,而且到了最深的處所。制度腐敗了,人是從生活的不可忍受里去懂得制度的不可忍受的,生活的不可忍受,不單是不能活,是能活也活得無聊賴,覺得生命沒有了point。這樣才有了張愛玲的詩:
他的過去里沒有我,
曲折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曬著太陽,
已經成為古代的太陽了。
我要一直跑進去,
大喊:“我在這兒!
我在這兒呀!”
這時候人要求重新發現自己,發現世界,而正是這人的海洋的吸動里滿蓄著風雷,從這里出來的革命才是一般人們的體己事。……
其實在當時的一片喝彩聲中,“阿云”和譚正璧的批評不過是兩點小小的不和諧音。可是胡蘭成還是借此大做文章,極力渲染出左派打壓張愛玲的氣氛。這說來倒是出于對張愛玲的“體己”的考慮:第一,在那時夸大地臆造出左派與張愛玲作對的局面,恰恰有助于抬高張愛玲在淪陷區文壇上的地位,因為在日偽統治下的淪陷區的主導意識形態,就是把共產黨一左派視為反對和平大業、制造中日戰爭的罪魁禍首,第二,在與左派的革命斗爭觀相對照的語境下,才能更加凸顯張愛玲所謂但求現世安穩的人性之發現的啟蒙意義與和平意義,正可以抬高張愛玲所開拓的“作文章和作人的新路”之意義。所以胡蘭成乘機侃侃而談——
先要有人的發現,才能刷新人與人的關系,可以安得上所謂“個人主義”、“集團主義”的名詞。然而左派理論家只說要提倡集團主義,要描寫群眾。其實要描寫群眾,便該懂得群眾乃是平常人,他們廣大深厚,一來就走到感情的尖端并不是他們的本色。……是他們日常的生活感情使他們面對毀滅而能夠活下去。資本主義的崩潰、無年無月的世界戰爭與已在到來的無邊無際的混亂,對于平常人,這是一個大的巫魘,惘惘的,不清不楚的,而左派只是學的陳涉。陳涉使入夜于叢祠旁篝火狐鳴“大楚興,陳涉王!”使農民驚恐,他們的文藝便是這種狐鳴……
正陰謀在日軍支持下建立“和平”割據的“大楚國”的胡蘭成就這樣倒打一耙,不僅假借反左再度強化了他先前贊譽“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上,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的人性“啟蒙”意義,而且再次弘揚了張愛玲的發現——“我發現弄文學的人向來是注重人生飛揚的一面,而忽視人生安穩的一面。其實,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們多是注重人生的斗爭,而忽略和諧的一面。其實,人是為了要求和諧的一面才斗爭的”——和平政治意義。順便說一下,幾乎就在胡蘭成如此“體己”地幫襯張愛玲的同時,淪陷區的眾漢奸以至一些日本人已經敏感到日本前途不妙,從而發起了日本是否應該停戰撤軍的討論,但胡蘭成卻“力排眾議”地主張日本應該繼續堅持戰爭及其在淪陷區的占領體制,理由是當此之時“戰爭變成不是破壞現成產業秩序,而是維持現成產業秩序的,倘使忽然停止了戰爭,國民日常生活即可全部解體”。胡蘭成甚至聲稱:“若干人希望日本打敗仗,這并是好事情”,理由是倘若美國戰勝,則“她殘剩的物力尚可以維持帝國主義的支配方式,”所以“中國人給自己打算,也還是日本戰勝的好。日本必須有革新運動才能戰勝,這樣的戰勝,將予中國的新生以有利的推動,有新生的中國做對手,撤兵不成問題”。總之,在胡蘭成看來,抗日是沒有前途的,日本的占領和戰勝反倒有利于中國的新生、有利于維持國民的日常生活。當然,在胡蘭成心目中,那代表著“中國的新生力量”的人非他自己莫屬,而張愛玲則因為對“凡俗人性”和“日常生活”等等的發現,則被他視為開拓了“作文章和作人的新路”,進而被他納入到推動中國新生的“啟蒙運動”和“國民和平運動”中去了。對此,張愛玲并非全然不知情,但她卻安然地接受著胡蘭成的吹捧和利用,繼續著她的“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與文學之旅。
讓人感到慶幸的是,就在張愛玲漸行漸遠之際,抗日戰爭于1945年8月取得了勝利。這一點,張愛玲和胡蘭成都沒有想到,他們原以為兵荒馬亂的亂世還長得很、所以都一門心思地尋求著個人的自由發展和現世安穩呢。所以,打亂了胡蘭成的如意算盤、止住了張愛玲的腳步、沒有讓她在歧途上走得更遠的,乃是抗戰勝利的不期而至。就此而言,張愛玲其實是最應該感謝抗戰勝利的人。
抗戰勝利之初,張愛玲已不像在淪陷區的時候那么走紅了,那自然是因為她在淪陷時期的某些作為在戰后不免一時的詬病。“然而”,誠如當年的一位書評家少若所說,“知道她的人,還是嘆息的多,奚落的少。那是個天才,是一塊好材料,夸大口氣的說,夠得上個作家的標準。”在少若看來,張愛玲“唯一的病痛所在,恰坐了她在《傳奇》再版自序里的話:‘啊,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了,快樂也不那么痛快。……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假令她沉潛光耀于當時,而蹈厲風發于此日,或者輾轉內地,吃上幾年辛苦,給生命加強一點受過折騰的活力,在今天發揚光大起來,或者將成為一代奇跡也未可知。然而,虛名,躁進,葬送了她的才華,浪費了她的心力!”以致“許多不能在女作家筆下要求的東西,都應在張愛玲作品里找得到,然而終于沒有找到,這就是我們所認為的遺憾!”少若的話是很厚道的有同情的批評,這表明抗戰勝利后的文壇對張愛玲還是比較寬容的。
抗戰的勝利也使張愛玲自己有所觸動。1946年11月《傳奇》出版增訂本時,她將自己的一篇散文《中國的日夜》作為《跋》收入。在該文中包含了兩首詩,一首叫《落葉的愛》,另一首也叫《中國的日夜》。前者借落葉對大地的愛,喻示了個人對祖國的愛;后者則欣感于“連天都是女媧補過的”中國“亂紛紛都是自己人”,快樂于“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去買回來/沉重累贅的一日三餐”,然后是沉重的結尾:“嘈嘈的煩冤的人聲下沉/沉到底……/中國,到底。”這兩首詩以及包含了這兩首詩的散文《中國的日夜》,都寫于抗戰勝利之后的1945年冬。戰后的張愛玲寫這些,顯然是帶有“補白”意味的自我修飾——補充表白其原本缺乏的“中國意識”,以緩解人們對她在淪陷期間的人生行為和文學行為的批評。稍后,張愛玲又為自己在淪陷期間的行為有所辯護。這些自我修飾兼自我辯解,固然表明了張愛玲家國意識的復蘇,但同時她也用“私生活”無關政治、寫文章“不涉及政治”的說辭轉移了問題、并且模糊了問題的癥結。而時至今日,還有不少研究者把《中國的日夜》作為淪陷時期張愛玲心懷“中國意識”的文本,以此來證明那一時期張愛玲的文學行為并沒有受她和胡蘭成的“私生活”的影響,而從“不涉及政治”的角度為張愛玲的言行做洗刷者也屢見不鮮。
其實,這些修飾、辯解和辯護是完全用不著也不對路的。因為并沒有什么人不通情理地苛求身在淪陷區的張愛玲非得為抗日為革命的政治而文學、非得表現什么正確的“中國意識”不可。換言之,張愛玲在淪陷區的環境下就如胡蘭成所說的那樣使“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這原本沒有什么不可以的,“所以”,也像胡蘭成所說的那樣,“張愛玲的文章不是無產階級的也罷”,同樣的,張愛玲的創作沒有“中國意識”也罷——根本不須向她苛求這些與政治有關的寫作;甚至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關系問題,也不妨照她自己
所強調的那樣只視為個人的“私生活”問題,不必與她的創作聯系起來看。總之,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以不必計較。真正應該討論的乃是張愛玲所走的那一套非政治的、純文學的“人的文學”之路本身有沒有問題。
可以理解,近些年來,學界一直忙于反思極左的政治文學之弊害,一致肯認“五四”新文學所開創的“人的文學”之路才是現代文學的純正之路,而紛紛致憾于“人的文學”在三四十年代文壇上先后受到主張階級斗爭的革命文學觀之批判和堅持民族救亡的抗日文學之擠對,不能得到自由的發展,正因為如此,當人們發現年輕的張愛玲居然在淪陷區延續并發展著純文學的“人的文學”,自然是大喜過望,于是照單全收,贊嘆不絕,卻幾乎完全忽視了對純文學的“人的文學”現象也應該進行具體的分析,不能想當然地以為一個作家只要致力于非政治的純文學的“人的文學”,則他/她的文學作為就具有了天然的免疫力而不出問題。尤其在淪陷區那樣的背景下,情況更是復雜——既不乏嚴肅堅守人性與文學尊嚴的“人的文學”,也難免有意無意地消解人性與文學尊嚴的“人的文學”,等等。并且,即使同一個作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張愛玲就是變化甚大而且變化很快的人。她的第一部小說集《傳奇》不僅在敘事藝術上獨樹一幟、雅俗共賞,而且也以對末世人性之變和亂世人性之常的精細開掘,推進了“人的文學”的進程。可是隨后的張愛玲卻在所謂“重新發現了人”的“人的文學”抒寫中,著意宣敘一種不妨茍且性命于亂世、但求個人現世之安穩的亂世求生一偷生之道,這樣一種“人的文學”雖然沒有明顯的政治妥協色彩,卻以其妥協的人性一人生迷思消解了“人的文學”應有的人學與文學尊嚴,而況張愛玲還有意拿這樣一種浸透了妥協迷思的“人的文學”來對淪陷區讀者進行人性的“啟發”,那就難怪胡蘭成欣喜若狂地發現了她、因勢利導地將她樹立為“作文章和作人的新路”的開創者,進而納入到所謂求和平的“啟蒙運動”、“國民和平運動”中去了。而惟其是純文學的并且是標榜“重新發現了人”的“人的文學”,所以它所宣敘的妥協迷思的媚惑性、欺騙性和危害性也就更大。因為它讓人在一種蒼涼的凄美的感動中,“覺悟”到自己對兵荒馬亂的現實是無能為力的,一切對外的抗爭和內在的堅守都沒有意義,于是妥協地適應亂世的現實以求得個人現世安穩,便成了最臺乎所謂人這種利己的生物之本性的生存之道。總之,這樣一種“人的文學”盡管不一定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卻以其對人性尊嚴和人生操守的美麗消解,潛隱地維持甚至支持著妥協主義的政治。胡蘭成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他在利用這種妥協的文學來為其妥協主義政治服務的同時,又刻意強調文學在張愛玲手里“從政治走回人間”的純文學性和“人的文學”屬性以為堂皇的裝飾。
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像張愛玲這樣在純文學的“人的文學”中注入妥協主義人性一人生迷思者,在南北淪陷區文壇上并非個別現象,而所有陷溺其中的作家,都幾乎無一側外地聲稱是在為人性、為人生以至為民生而寫作,從而或明或暗地將其妥協的文學行為和人生行為合情合理化。比如與張愛玲齊名的小說家蘇青,就在大力張揚人的食色之性的同時,大肆地鼓吹犧牲的無謂、放肆地貶斥烈士的崇高,從而將茍且偷生“合情合理”化,而“人的文學”的首倡者周作人也沒有閑著,他在一系列文章中反復表白著一種因為“憐孺子”、“哀婦人”、“悲民生”而合身飼虎的德行,著力宣揚所謂“道義事功化,倫理自然化”的新道德觀和“以生的意志為根本”的新人生觀,跟在周作人身后的則有一大批將妥協應世的人性一人生低調當作救人救民的高調唱的散文家。事實上,借純文學的“人的文學”的包裝來發表妥協應世、茍且偷安的人性一人生迷思者,在當時的南北淪陷區文壇上已匯聚成了一股相當龐大而又比較隱蔽的妥協主義文學思潮。所謂“比較隱蔽”就是因為它的妥協不像赤裸裸的漢奸文學那樣有明顯的政治附逆傾向,而多訴諸于亂世人性的無奈和民生的多艱,看起來很有那么一種為人性和民生請命的悲天憫人情懷和義正詞嚴的道理,所以也就很容易被認作為人生的“人的文學”在淪陷區的延續和發展。1939年以后的周作人和1944年以后的張愛玲,可以說是這股比較隱蔽的妥協主義文學思潮的兩地代表人物暨兩代代表人物。對他們之間的差異性,胡蘭成倒是有所分析。他以為“周作人因為太理性,所以缺乏人生味。看他喝苦茶,聽雨,看云,對花鳥蟲魚都寄予如意,似乎是很重人生味,其實因為這人生味正是他所缺乏的”。張愛玲則是感性的放恣的,“她的小說散文,也如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進激出生之潑刺”。這確是說中了一點:1939年以后的周作人等“老作家”刺刺不休地說個沒完,不外是給自己和同類的妥協行為找出個可以自圓其說的道理,好讓自己心安理得,其實那些堂皇的道理不過是些乏味無力的自欺欺人之談,倒是張愛玲、蘇青等年輕作家直接訴諸人的生命欲望,顯得潑辣放恣,較為感人。
當然,兩代作家的妥協差異不應被夸大。歸根結底,不論是老作家的妥協還是年輕作家的妥協,都折射著近代以來中國半殖民地一殖民地化進程對一部分知識分子心性人格所產生的負面影響,那影響使他們深陷于國族無救、亂世難抗的失敗主義心態中難以自拔,從而趨于個人的偏至,遂將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的“人的文學”推向妥協應世、茍且偷安之途,只不過從崇尚理性的“五四”走過來的周作人等更習慣于使其妥協的人與文“合乎道理”,而接受了30年代“新感覺”思潮洗禮的張愛玲等則更偏好于使其妥協的人與文“合乎情性”而已。不待說,要把人的妥協行為文飾得合乎作人的“道理”,畢竟是理不直氣不壯的事,饒是周作人等多么富有學養、怎樣會做文章,他們那些引經據典曲為譬解、精心經營自我修飾的“低調散文”,也如從政治的“低調俱樂部”里發展出來的汪偽和平反共救國論一樣,其自欺欺人的虛假合理性和自我修飾的作態修辭術,并不難辨別和評價。比較讓人犯難的乃是“合乎情性”的妥協主義文學,如一些淪陷區小說就往往以亂世男女為情所困因情而迷的形態表現出教人妥協應世的人性迷思。這論理雖說是豈有此理,言情卻難說就沒有此情,而況即使理無可恕也可能情有可原,而人孰無情,尤其在人性張揚的今天。所以,對那些因情性而妥協的淪陷區作家作品之評價,就難免“今是”對。“昨非”的糾紛了。
責任編輯范智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