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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來看我

2009-05-13 08:10:02
小說林 2009年3期

江 飛

我不得不再次推遲結婚的日期,作出這個決定并不是我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之后的結果。上一次推遲婚期是在三年前,那是因為我的一個朋友三谷的一句話,他說“婚姻真他媽是愛情的墳墓”,當時我信以為真,更準確點說,是我對愛情的美好期待讓我對婚姻充滿了畏懼;而這一次是因為他進了監獄。我不知道我的終生大事和這個朋友到底有怎樣的關系,但我還是這樣暗自決定了。當然,這個決定還沒有告訴我的未婚妻楊羔,甚至我的父母。也許,我真是瘋了!

現在是四月,離“五一”我們預定的婚期不到一個月了。房子是去年東挪西借加上貸款買的,90平方,剛剛簡單裝修了一下,我在外面跑來跑去,幾乎沒操什么心,都是她一個人在忙碌著,有時候覺得自己挺對不起她,我說你也別太累了歇一歇慢慢來,她卻說不累,還一臉的幸福樣。偶爾她也會停下來,看著我,像一只溫順的小羊羔,而我卻很緊張,擔心她執著的眼神會洞穿甚至摧毀我的心理。她經常能夠在我張嘴的瞬間說出我想說的話,或許是“心有靈犀”,又或許是兩個人待得太久了吧。可是這一次,她看著我半張的欲言又止的嘴,只是問了句,“餓了吧?快了,等我把這幅畫掛好就給你做飯,乖啊!”有時候覺得她對我就像她每天在幼兒園對那些淘氣的小朋友似的,而我只能傻傻地點點頭。我站在她的身后,看她拉長了身子,倚在沙發上,掛那幅像數碼相片一樣的山水畫。從背后看,她的線條好極了,我突然想應該從這個角度給她照一張,掛在墻上,肯定比那破山水要好看得多。當然,我也只能在心里這樣想想,就好像我在心里想推遲婚期一樣。她如果知道了,會是什么反應呢?不敢想。

如果沒有三谷,我的生活該是另一副模樣吧?

三谷是個詩人,按他自己的話來說,他生來就是當詩人的料,這好比我,頂著“無冕之王”的帽子,干的是又忙又累還沒錢的活。記者和詩人差距很大,他們的思維方式是截然不同的,這是我和三谷長期接觸后得出的結論,而關于他的故事往往只有幾句斷斷續續的詩,什么“鮮血,梅花一樣盛開/梅花,鮮血一般凝滯/我打樹下經過/梅花落滿一身”,或是比詩更夸張的驚人舉動,比如某次因為突然停電而一拳頭把宿管科科長打得鼻血直流。半年前,我的這位大學同學再次出人意料地來到我所在的這個南方小城。

那天我正在市郊采訪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輛大客車下坡時剎車失靈,徑直開到了一個深塘里,死傷嚴重。我當時就站在事故現場,吊車正往外吊客車,車身傾斜著,一個接一個的尸體像餃子一樣從門窗邊墜落到水里。嘈雜的場面和擠來擠去的人群搞得我暈頭轉向。雖然對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可面對救護車和不斷打撈起來的尸體,還是有種想嘔吐的感覺。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喂,大記者,我是三谷啊!

哦,你小子啊,在哪呢?

嘿嘿,我在你身后哩!

驀然回首,我就看見了當年名揚校園的“非著名詩人”三谷,不過這次他看起來更像只落湯雞,他沖著我咧嘴笑了笑,是那種死而復生的笑。作為記者,在第一時間第一現場,我當仁不讓地采訪了中江市有史以來最大一起交通事故的幸存者之一鄭三谷先生。

采訪沒什么好說的,還是隨便聊聊吧。我說,三谷,可還記得畢業的時候你留給我的詩啊?當然記得,他用我遞給他的干毛巾擦了擦頭發和臉,我記得是荷爾德林的《人,詩意的棲居》,“如果人生純屬辛勞,人就會仰天而問:難道我所求太多以至無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和純真尚與人心相伴,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來度測自己。神莫測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寧愿相信后者。這是人的尺規。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的安居于這塊大地之上。我真想證明,就連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純潔,人被稱作神明的形象。大地之上可有尺規?絕無。”不錯吧?他笑了笑,一如往常的狡黠。我點頭笑笑,表示肯定。我現在有足夠的時間來觀察他,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人和三年前的三谷有什么變化,哪怕是微妙的變化。這恐怕是我的職業習慣吧,什么都在變化,比如這個城市,這個城市中男人的錢包,女人的服飾,甚至小籠包子的大小,當然也可能包括我們的友情,而我的職責是立即發現它們,然后公開報道。遺憾的是,從他飽經風霜似的臉上,或者玩世不恭的神情里,沒有我想要的新的發現。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留著齊肩的長發,抽煙,仰望天花板,像一個藝術家那樣做著思考的樣子。對這個曾經睡我下鋪的兄弟,我仿佛永遠也難以了解,或許正因為這一點,他才自始至終和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仿佛君子之交,平淡卻格外持久。

我就知道他不是專程來看我的。他說他打算去望江縣參加小鷗的婚禮,就在明天,我聽了半天沒吭聲。小鷗是他以前在大學里談的女朋友,當然我也是熟悉的,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唱過卡拉OK,一個挺漂亮挺活潑的女孩子。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喜歡三谷,在我看來,相貌平平的三谷除了能寫幾首討女孩子歡喜的情詩外,一無所長,這是我當時真實的隱秘想法。那時候我還沒遇到我的小羊羔,所以每次和他倆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別扭,可三谷卻偏偏每次拉上我,好像我是照亮他們愛情的大功率電燈泡似的,以至于后來竟發現自己對小鷗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當我覺察到自己內心的這種變化的時候,我是非常痛苦和害怕的。幸好五年前畢業的時候,她回到她的家鄉望江縣,在一所中學里教書,而我留在中江市應聘上晨報的記者,三谷在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還是和她一起去了。第二年,我應邀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可是后來不到一年,他們又離了,也就是那一次,三更半夜的,三谷跑到我的單身宿舍里,喝完了一整箱的啤酒,然后說出了直接影響我婚姻大事的那句“至理名言”,“婚姻真他媽是愛情的墳墓”,說完之后就倒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一大早就沒了人影。他的愛情結束了,無牽無掛地走了,然而卻導致這幾年來我和小羊羔的愛情始終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小羊羔真是個好姑娘,長得好,脾氣好,心腸好,我知道問題全在我。

在我撫今追昔的時間里,他自顧自地抽完一根煙,然后問我,你和我一塊去吧?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就像當年他一定要拉上我做電燈泡一樣,甚至我也找不到阻止他重返的理由,說得自私一點兒,我還是很好奇:三年前他們為何說散就散了呢?而三年后他們如何再次面對面呢?媒體上說我們這些“80后”的個性張揚,喜歡叛逆,做事經常讓人匪夷所思,怕是對的。

第二天一早,中江晨報的頭條新聞便排了我的現場報道和采訪,還配了一幅巨大的現場圖片,很有震撼力。一進總編的辦公室,總編就顯得比往常高興,不錯不錯,繼續努力啊!我心想,都努力五年了,工資還遠不如菜價漲得快呢!當然,臉上還得掛著謙虛謹慎的笑,是,是,然后順便就請兩天假到望江縣去采訪一下當地的民營企業家,總編很爽快地答應了。

一路上,三谷都沒怎么說話,只低著頭玩弄手里的手機,若有所思。我注意到那手機的屏保上是一個笑容燦爛的小姑娘,我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我所熟悉的小鷗。天氣并沒有想象的那樣炎熱,風順著打開的窗戶掠過我們的身體,似乎還夾帶著某種花的香味,而我們像是一對賭氣的朋友,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一個小時過后,小縣城漸漸在視野里顯出輪廓,三谷的神情也莫名地緊張起來。要不我們不去了吧,我有些猶豫。去,當然要去,干嗎不去!三谷猛地抬起頭大聲說,嚇我一跳。我突然就有種不安的感覺,甚至有些后悔了,為什么自己要丟下可愛的小羊羔跟他來這里呢?我開始覺得悶熱,開始出冷冷的虛汗,像暈車一般。

下車的時候,我幾乎站立不穩,一手扶著三谷,一手捂著胸口,難受,我說。三谷沒有看我,拍了拍我的后背,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吧,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跟我走,他說。也只能跟他走了,既來之,則安之吧。三谷徑直把我帶到一家叫“青城”的賓館里,520房間還有嗎,他問大堂的服務員,那年輕的女服務員笑了笑說,有。我感覺那笑里似乎暗藏著什么,又說不清是什么,所以也只好沖她笑笑。放下行李,靠在床上,抽根煙,終于好了些。三谷躺在另一張床上,吐著煙圈兒,還是那樣冷漠的表情,看得我愈加不安。

想什么呢?我問。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這個房間嗎?他反過來問我。

我下意識地瀏覽了一下四周,一個全國各地都大同小異的標準間,兩張床,一個帶淋浴的衛生間,一排衣櫥柜,掛著幾根衣架,一面長方形的玻璃鏡嵌在墻壁中央,一臺彩電,一本“青城賓館須知”,一個帶一排按鈕的床頭柜,一個煙灰缸,兩個茶杯,如此等等。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接著說,畢業那會兒,剛到這里就是住的這間,我和小鷗,我問她怎么不要個單間,她說兩張床安全,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可燈一關,我們就抱到一張床上去了。呵呵,他突然笑了笑,望著我。說了你也許不信,大學的時候,她從來就沒讓我碰過,那一次是我們的第一次。我點點頭,果然是我沒想到的。

我們的最后一次也在這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遺憾地是直到后來我才明白他這話中蘊涵的意味。

簡單吃過午飯,三谷提出帶我到他和小鷗工作過的學校去走走,學校離賓館不遠,穿過一個丁字路口,向左一拐就到了。因為是正午,又正放著暑假,所以校園里幾乎沒有人,就連門衛也正躺在竹涼椅上很響地打著呼嚕。眩目的太陽底下,就我們兩個人漫步在空蕩蕩的校園里,像兩個無家可歸的頑劣孩子。我們在操場的主席臺上站了一會兒,抽了根煙,就下來了。在一間緊鎖的大教室前,三谷停下來,一邊向里面張望,一邊說,你看,那就是我以前的辦公桌,小鷗的在我前面。我伸頭望了望,卻什么也沒看見,我懷疑是不是陽光太刺眼,玻璃擋著無法看清,我用手半遮著臉,貼進了再看,依然什么也沒看見,只有墻壁上張貼著的幾幅著名思想家、科學家的圖像,馬克思,恩格斯,瓦特等等,愛因斯坦的那張已經脫落了,正搖搖欲墜。我沒有告訴他我什么也沒看到,我想他只是還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吧,我沖三谷點點頭,雖然是違心的,卻表現得極為真誠。離開校園的時候,三谷不經意似地轉過身,又四下里看了一眼,我很驚異的發現,那眼神里竟含著某種留戀,甚至有一絲白亮亮的光,我以為那是太陽的折射,或是我熱得發昏時的錯覺。

正當我們走出校門的時候,一陣鞭炮響起,一群婚車隊從校門口緩緩駛過,前車蓋上有一大捧鮮花的那肯定是主婚車,锃亮的,一看就知道是好車,應該是別克吧,窗玻璃反著光,我們看不清里面的主角,好像有張似曾相識的面孔緊緊地注視著我們,我側身瞟了一眼三谷,他也是那樣專注的神情,看著八輛別克慢慢走遠。系在兩邊車燈上的粉紅色的氣球在風里擺動著,仿佛要飛起來。高我近一個頭、比我要大一號的三谷還定定地立在那里,臉色蒼白,從未有過的虛弱,如果風再大一點,恐怕他也會飛起來吧。我忍不住扶了他一把,輕飄飄的,像是一副空空的軀殼。

我從未見過三谷如此虛弱的模樣,在大學的時候,如果別人取笑他的詩歌,他要么反唇相譏,要么干脆一拳頭就和人家的鼻子親密接觸了。所以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扶著的還是不是曾經的三谷,我能體味到小鷗再嫁對他造成的巨大傷害,本來他是可以避免的,然而他卻偏要來,還拉上我;或許這三年的經歷也使他的性格和脾氣發生了某種深刻的改變吧,雖然他一直沒告訴我這三年到底做過些什么。于是,兩個汗流浹背的年輕人,亦步亦趨緩慢地走在小縣城的馬路上,陽光刺眼,他們只能低著頭,似乎在尋找婚車行過的轍印。

“知道我這些年都在外面干什么嗎?”三谷終于回過神來,看著我。

“都干什么呢,不會是干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吧?”我笑著說,試圖緩和一下這半天來過分緊張憋悶的氣氛。

三谷苦笑了一下,“還真是見不得人啊!”我又是一愣,接下來他所說的完全像是一個陌生人的故事,更讓我驚訝不已。

“還記得那個晚上嗎,半夜三更我跑到你那喝酒?那天是我和小鷗離婚的日子,我是不想離婚的,可她非要離,她說我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我知道她變了,她跟我過不下去了,后來心一橫,離就離吧,誰怕誰啊,就離了,連學校的差事也一起離了,一下子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從你那走后我就到了省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到省城,就是想離開中江,甚至想一輩子也不回來。剛開始也找不到什么事干,就在一家工地做小工,給師傅打下手,挖地基,篩沙子,抬鋼筋,反正就是些體力活,二十塊錢一天,白天埋頭干活,晚上和幾十個人睡一間大通鋪,累是累,卻很充實,也沒時間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反倒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我所需要的,是詩歌里找不到的真實的生活。活了快三十年,讀了十多年的書,以為什么都懂了,到頭來卻什么都不懂,不懂愛情,不懂生活,不懂自己到底要什么,你明白嗎?”

“你肯定明白的,你是記者,見多識廣,也比我想得開,比我樂觀,大學時候就希望能像你那樣,可惜做不到。現在你有你的小楊羔,你有你的事業,你有你的生活,你比我活得開心。也就那段時間,很苦,卻很開心,我差不多都忘了我還能寫詩,我曾經還是大學生,我還結過婚。工友們待我都挺好,挺照顧我,把我當兄弟,有個河南來的小胡子,還不到二十,是一個人輟學偷著跑來的,跟我混得最近,他稱我三哥,就是這個小胡子,你知道嗎,有一天我們倆刷外墻,站在十層樓高的木板上,有說有笑,他愛開玩笑,正講著一個笑話,不知怎么回事,木板突然斷了,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我下意識地就抓住了旁邊的防護網,他什么也沒抓住,就掉了下去,我就眼睜睜看著他掉下去,頭撞在竹架上,翻了個身,摔在地上,我大聲喊小胡子、小胡子、胡子建、胡子建,沒有聲音,等我跑下來,他仰面看著我,嘴角動了動,像是要把那個笑話講完,血流了一地,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他救了我一命,可誰跟他開了這么大的玩笑呢?!……”

三谷瞪著眼睛激動地看著我,像是等我給出回答,可我只能慢慢走著,認真聽著,卻無法回答。

“后來我就離開了那家工地,因為我腦海里總是小胡子往下掉的身子,做夢也是,有時候是小胡子,有時候是自己。離開的時候,包工頭交給我小胡子全部的遺物,身份證、幾件衣裳,一張全家福和一本筆記本;而只給了我三個月的工資,實際上我干了快半年,他說要年底才發的因為沒干滿所以只給這么多,我也沒跟他啰唆,狠狠揍了他一頓,不是為錢,你知道嗎,如果他給我們買了保險繩系上,那小胡子就不會死,什么都不會發生!其實他還是賺了,至少小胡子半年的工資他不用給了,而且上上下下沒花幾個錢就把小胡子的死給掩蓋了過去。”

“像這樣死亡的事你肯定見得多了,就像昨天那么多人一下子都死了,其實有很多人是可以逃出來的,可惜他們都你爭我搶地往車門邊跑,往窗口跑,車門又打不開,司機早跳車跑了,那么多人就堵在門口,堵在窗口,尖叫著,推搡著,耽誤了時間,是他們自己害死了自己啊!我前面坐著的是一家三口,小女孩才四五歲的樣子,車子剛滑出去的時候,那小孩爸媽就很快打開窗戶,把她用力推了出去,而他們卻來不及跳出來。我算跳得快的,我想救他們卻救不了,他們最后說的一句話是,救救我女兒!我只好抱著小女孩游上岸,等我再游回去,車子完全找不到了。那個小女孩以后該怎么辦呢?會不會像我一樣整夜做噩夢呢?你是記者,可以跟蹤報道一下,幫一幫她吧?”

三谷再次停下來,盯著我。我會的,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這些是昨天的采訪中他沒有告訴我的,而我也完全忽略了。我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搶先抓住了這條重大新聞,上了頭條,就行了,在我心里,我好像只把他們當做這條新聞中的不幸的人,與我無關的人,他們有的死了,有的還僥幸活著,我只是很客觀地記錄下來,像一個麻木不仁的人。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這樣鐵石心腸,是職業造成的,還是生活讓我變得如此冷漠?我不得不深深自責,同時也很慶幸三谷的憐憫之心一直還存在著,他還是詩人,雖然這樣的劫后余生的經歷比詩歌要殘酷得多,也沉重得多。

“還是說我吧。揣著一千八百塊錢,在城里晃蕩了幾天,什么也不想干,餓了就在大排擋隨便吃點,困了就找個小旅館睡。那幾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生命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當初出來是為了逃避,為了忘記過去,沒想到更加重了對生活的失望,對生命的絕望,愛情是不可靠的,生活也是不可靠的,生命更是不可靠的。有一天,我裹著被子坐在旅館的床上,屋里沒有暖氣,窗外又下著大雪,我感覺自己特別可憐,特別孤單,突然我就想起哈姆雷特。記得嗎,我們當時學外國文學的時候還一起取笑過他,凈想些不著邊際的生死問題,什么‘To be or not tobe,this,is a question。可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他,你別笑我,我真的明白了,生存和毀滅,本來就不是個問題,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現實,活生生地就發生在我的身邊,我躲不開,也擺脫不掉,我只能承受,盡一切可能去承受更多,就像哈姆雷特明知自己承擔不了還要去承擔一樣。我決定找事做,掙更多的錢,給小胡子家里寄去,他爸媽身體不好,還有一個念高中的妹妹,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只是覺得這是我應該承擔的。正想著就收到一條短信,你肯定也收過不少,說是一家大酒店招情感陪護,男女不限,月薪兩萬,以前也收到過許多這樣的信息,從沒當回事,可那一天我決定去試試。”

三谷很快地說著,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掏出煙來,分給我一支,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我拿著煙,卻不想點上,在手指間旋轉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聽起來都是那么真誠,卻又飽含著無法排遣的苦悶、焦慮和悲哀。我試圖猜測他下面的故事,可惜,不能夠。風減弱了溫度,陽光在陰影里也漸漸暗淡下去,我們就走在這一側的陰影里,漫無目的。

“你肯定沒想過我會做這個事,是啊,我也從來沒想過。上大學的時候,我想成為一個詩人,我把詩寫在書本上,寫在廁所的墻壁上,還寫在你的白T恤上,我不管別人的嘲笑,也不管將來,那個時候,我一心一意愛著詩歌,愛著小鷗,她們是我的全部。工作的時候,我已聯系好了一家合資企業,老總很欣賞我,讓我做企業宣傳,年薪至少五萬,可后來還是跟小鷗回到這里,教書。結婚的時候,買不起房子,就在學校分給我們的宿舍里,簡單地辦了,我從來就沒想過我們會離婚,也從來沒想過她會背叛我們的愛情。沒想過的全都發生了,這就是活生生的現實!”

“我相信你肯定知道情感陪護是干什么的,也一定認為那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有許多人叫他們‘鴨子,要不干脆就叫‘男妓。可我偏偏就干了這樣的事,還干了兩年。其實我告訴你,這兩年我收獲了很多,錢我大概掙了十萬,每個月都給小胡子家寄去一大半,當然是以小胡子的名義,他父母還不知道小胡子已經不在了,人死不能復生,告訴他們又怎樣呢?這是我唯一能做的,算是替小胡子盡一份孝心,我自己也會心安些。”

“我在酒店附近租了個小屋,白天一般沒事,要么睡覺,要么看看碟子,除了吃飯,很少出去;晚上就去上班,中間人先替我們詢問安排好客人,哪個房間,發個信息就行了,剩下的就是給他百分之五十的提成。你不要以為找情感陪護的人就是些無聊的甚至變態的人,雖然有一些是這樣的,我也受過不少這樣的侮辱,但我碰到更多的,還真是情感遭受創傷需要陪護的女人,她們和我一樣,都是受過傷的人,都是孤獨空虛的人,都需要生理和心理的安慰。她們中有不少是富婆,表面上風光得很,有身份,有地位,有錢,可她們的老公在外面風流快活,養情人,包二奶,她們得不到丈夫的關注和滿足,只好尋求同等的刺激,尋求報復式的快感。她們覺得我和其他‘鴨子不同,一看就知道,做這事是我的不幸,所以經常給我比別人多的小費,而我倒覺得她們是一群不幸的值得同情的人呢!還有一些說來你也許不信,是些職業女性和家庭主婦,她們比我想象的要寂寞,除了工作和家庭,她們沒有任何樂趣,生活得無精打采,婚姻也像是潭死水,所以她們渴望新鮮的刺激,哪怕是一次外遇,‘一夜情,她們也覺得很有趣,很珍貴。也不怕告訴你,有個在教音樂的女老師,我們從認識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一年了,我們每個星期都見面,她從不問我的過去,我也從不打聽她的事情,我們一起聊天,說些好玩的電影和明星,有時她還教我唱歌,而我也背幾首以前寫的詩給她聽,看起來我們像是一對戀人,可我既不是她的情人,也不是她的丈夫。說老實話,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睡到半夜突然就醒了,在酒店的某間房里,而身邊躺著的常常是個剛認識的不知底細的女人,那個時候,我就想起小鷗來,想我們在那么小的宿舍里一起備課,一起燒飯,一起收拾屋子,想著想著,就想哭。”

三谷再次停下來,看他的表情,仿佛真的要哭了一般,長長的一截煙灰懸掛著,手一抖,很快就消散了。我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朝左右張望。三谷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然后遞給我,我拿在手上,那個笑容燦爛的小姑娘原來不是小鷗,不過長得挺漂亮,很像我記得的小鷗。我滿臉疑問地看著他。

“是小胡子的妹妹,叫胡娟,在省城上大學。說來也巧,我們的酒店就在她大學邊上,我常在一家小餐館吃飯,而她就在這家餐館打工,我第一眼見她就覺得眼熟,我就和她隨便聊,問她是哪里人,家里都有誰,她說她哥哥就在這里打工,每個月都給家里寄錢,要是沒這錢她爸媽根本看不了病,而她恐怕也早出來打工了,所以高考填志愿就填了省城這所大學,按她爸媽的意思到這里來找他哥哥,他哥哥已經兩年沒回家了,我問她你哥叫什么名字,胡子建,她說。我一想,果然就是小胡子那張全家福上的小姑娘。當時我聽了既高興又難過,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告訴她你哥哥已經不在了,我還能瞞她一家多久。每天我還是去那里吃飯,和她說說話,問她爸媽的情況,問她的學習。到了月底,像往常一樣我去郵局給小胡子家寄錢,我沒想到她一有空就在那個郵局守著,等我從郵局出來,她突然站在我面前,緊緊盯著我,我知道再也瞞不住了,索性就都說了。說完之后,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輕松了許多,她大哭了一場,后來我陪她到那個工地去了一趟,樓盤早已建起來了,包工頭也早走了,我們在小胡子墜地的地方站了很久。她說很感謝我這兩年寄錢給她家,以后不需要了,她可以打工掙錢自己養活自己了,還讓我一定不要告訴她爸媽,他們會受不了的。我說錢每個月我還是會按時寄,不然你爸媽會懷疑的。最后她答應了,條件是她每個周末幫我收拾屋子、洗衣服,我只好也答應了。其實我已經過慣了一個人混亂的生活,她的出現反而打亂了這一切,雖然我從未告訴他我的工作,她也從來沒問過,她經常過來幫我收拾,還帶吃的給我,她像她哥哥一樣熱情,會體貼人。我本以為像我這樣的浪蕩子是不會再有人喜歡的,小鷗就說我是個靠不住的男人,單調乏味的男人,不思進取的男人,簡直不是個男人,她說得對,我全都認了。可我還是沒想到,有一天晚上胡娟會說她喜歡我,她愛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混淆了愛和報答,我不需要愛,我已經被愛傷過,傷得很深,我更不需要報答,需要報答的是我,我欠小胡子的,現在又加上她妹妹,我欠他們兄妹的實在太多了。胡娟是個好女孩兒,可我已經墮落了,沒有希望了,所以我不想害她,所以我只能選擇離開,就像三年前離開中江一樣,只不過當初是被迫的,而這一次是主動的。可又能到哪里去呢?正好在酒店里碰到以前學校的同事,他在省里學習,他說小鷗要結婚了你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回去看看她,我覺得自己最失敗的地方,最初轉折的地方,讓我幾年來都睡不好覺的地方,都是在這里,都是因為她,所以我想來想去還是得回來,可沒想到又差點死了,你說這是不是命?”

我還是沒法回答,我不是算命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是把我當最好的朋友,還是到了不得不說的境地?我相信除了我,他從未向任何人說起過這些,而我也終于發現:他是一個謎,而我根本就不了解他!他長吁了口氣,如釋重負一般,將煙蒂狠狠踩在腳下,轉過身,沖我笑了笑,走吧,我們去看看小鷗,她今天肯定很漂亮!我這才發現,我們竟已走到“鳳凰大酒店”來了,而小鷗正是在這里結婚。我回頭望了望我們走過的長長一條馬路,路燈竟已亮起來,太陽在路的盡頭慢慢沉了下去,而夜晚很快從四面八方浮起來,聚攏在我們身后。

終于看見小鷗了,已經好幾年沒再見過,不過看起來她還是老樣子,熱情而熟練地招呼著來來往往的客人,準確點說,穿著低胸婚紗的小鷗顯得比以前更加嫵媚動人,她始終微笑著,笑得恰到好處,只是感覺那笑里少了校園時的純凈,卻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雜質。她的左手始終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那自然是新郎,一看就知道是個精明能干事業有成的商人,只不過似乎有些禿頂,看上去年齡比小鷗也要大不少。當我們心事重重地站在一對新人面前,小鷗的笑容剎那間凝固了,不過很快又解了凍,她先和我握了握手,歡迎歡迎沒想到你也來了,新郎也伸過手來,我借機把紅包塞在他的手里,祝賀祝賀,我對新郎也笑了笑,新郎笑著附和,謝謝謝謝,只是一臉的疑惑,斜看著三谷。三谷停頓了幾秒鐘,終于把手伸了過去,祝賀你!小鷗依然那樣不緊不慢地笑著,小手在三谷手里淺淺地握了一下,謝謝!我瞥見小鷗的手里立馬也多了一個東西,薄薄的,不像紅包,倒像是一張紙條,小鷗很快地捏起來,然后若無其事地對新郎說,他們是我的大學同學,好朋友,哦——歡迎歡迎,新郎很配合地遞過煙來,我趕緊拿了煙徑直朝大廳走去,三谷很快跟上來,兩手空空。

我們在離舞臺最遠的一張餐桌旁坐下來,不時有三谷以前的同事朋友過來不冷不熱地寒暄幾句,又很快坐到別的位置去,也不時有些親戚模樣的人朝我們這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除了三谷和小鷗,我不認識任何人,所以在等待婚宴開始的一個多小時里,我只能無所事事地吃瓜子,吃糖果,抽煙,想著結婚真是一件無趣的煩瑣的事。三谷則昂首挺胸,毫不在乎似的盯著舞臺。通往舞臺的過道兩旁安放了精美的路引,舞臺用上好的綢緞布置得花團錦簇,而在一顆巨大的粉紅色心形花朵兩旁,赫然掛著“新郎吳少發”“新娘秦小鷗”的字樣。幾個相貌粗獷的中年男人陸續坐在我們身旁,朝我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他們大聲地談笑起來,無所顧忌地講著我經常在飯桌上聽說的“黃段子”,講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笑得形容猥瑣。說著說著,話題突然就扯到今天的這對新人上來。你們可曉得吳總是怎么和小新娘子好上的?一個“平頭”先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不知道吧,我聽說啊小新娘子是吳總寶貝兒子的班主任,吳總每次跟咱們說接兒子,哪是接兒子,接美人還差不多嘛哈哈,一陣哄笑。哎哎我聽說新娘子是離過婚的啊,頭個丈夫好像也是個老師嘛,另一個“二分頭”接著說,你說吳總老婆死了也有好多年了,再找怎么還找了個二婚的啊?這你就不懂了吧,二婚的會疼人啊!你看那新娘子比他頭個老婆可漂亮多了,要是我我也愿意啊哈哈,一陣又一陣曖昧不堪的笑。我如坐針氈,幾乎要站起來,制止他們繼續污言穢語。我相信他們說的可能是真的,在我所采訪過的那些不幸的婚姻中,這算是比較常見的一種了,只是我一時還無法接受,曾經那么喜歡文學追求羅曼蒂克的一個小女孩,怎么會變得如此世俗?我不能接受,三谷恐怕更難以接受吧,然而三谷卻始終微笑著不語,讓我納悶、疑惑,又緊張不安。

正在我百感交集心神不寧的時候,婚宴開始了,一段熟悉的婚禮進行曲,小鷗笑容可掬地挽著吳總款款走進大廳,登上舞臺。三谷面無表情地盯著舞臺,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怕他隨時會倒下去,又擔心他突然站起來發瘋似的沖到舞臺上去。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他能忘記過去,放松下來,他笑了笑,若無其事的樣子。老實說,婚禮辦得很隆重,比上次來參加的三谷的婚禮要氣派得多,光來賓就坐了滿滿三十來桌,桌上擺的都是和市里婚宴一樣檔次的煙酒,司儀一張嘴就知道是電臺或電視臺的播音員,吐字純正,沒有方言味;香檳塔,燭火臺,泡泡機,追光燈,冷焰火,如此等等,道具齊全,婚慶程序有條不紊;司儀很賣力地制造著男才女貌天長地久白頭偕老比翼雙飛的熱烈氣氛。再看三谷,依然不動聲色地看著一切,嘴角保留著隱隱的笑容。二十分鐘后,舞臺上幾個演員開始演唱黃梅戲,咿咿呀呀的,很好聽,也很容易讓人入睡。喝酒吧,三谷說,那幾個中年男人看了三谷一眼,沒有回應,眼神里滿是奇怪和疑惑。三谷也不管,一個人自斟自飲起來,我試圖把酒瓶拿過來,被三谷擋了回來,來,一起喝吧,喜酒要多喝點兒,他低低地笑著說。我無可奈何地放下手來,我連自己都安慰不了自己,又如何能安慰他呢?

當新郎新娘來敬酒的時候,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哆嗦著酒杯,來,祝——你們——幸福!他高舉著酒杯很快一飲而盡,可能是因為喝得太急太猛,竟嗆出兩滴淚來。小鷗端著酒杯,欲言又止,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在整個婚宴快進入高潮的時候,三谷突然拉著我從笑語喧嘩中跑了出來,他喝得差不多了,踉踉蹌蹌的,站立不穩。我十分理解他內心的感受,卻無法給他安慰,這一切就像是電影院里輪流上映的電影,該結束的都已經結束,還沒結束的終歸也要結束,誰都無能為力。

縣城的夜色一點也不比大城市清冷,反而顯得更為熱鬧,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和車輛不比白天少,從我們身邊轉瞬即逝,呈現出另一種世俗的喧鬧。空氣中浮動著清涼的樟樹的氣息,當然也混雜著羊肉串、鐵板燒和臭豆腐的種種吆喝和誘人的氣味。路燈下的路,還是我們來時的路,此刻卻感覺無比漫長,三谷緊靠著我,一聲不吭,仿佛將五臟六腑都吐得干干凈凈似的。我們像一對被逐出家門的難兄難弟,相互攙扶著。我終于明白了:愛情真不是什么好東西,它可以造就一個詩人,同樣也可以毀掉一個詩人,而所謂的愛情永遠不在詩里,而是在世俗的煙火里。我相信曾經視詩歌為生命的三谷已經明白了,只是不愿或不敢承認吧!

三谷,想開點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呢,不舒服嗎,要吐嗎,吐出來吧,吐出來會好過些。

哇!……哇!……

現在想來,那個晚上我迷迷糊糊中看見的原來不是夢境。我看見了什么呢?一片朦朧的黑暗,一個身影坐在那里,一束白晃晃的光亮,在黑暗中劃過一道弧線,一片徹底的黑暗。

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三谷呆呆地坐在床上,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他默默地抽著煙,頭發凌亂,雙眼通紅,面容憔悴,那模樣簡直和我認識的三谷判若兩人。去洗個澡吧,洗了會舒服些,我輕聲說。他像是從睡夢中被驚醒了一般,偏過頭,望了望我,又點點頭,把半截煙頭掐滅在煙灰缸里,煙灰缸已塞得沒了空隙。半個小時過后,三谷從衛生間出來,頭發細心地梳過,胡子也刮得很干凈,換了一件橙色的T恤衫,人立刻顯得精神了許多。這就對了,我說,走,我們先下去吃個早飯,等會兒我去一家民營企業隨便采訪一下,很快回來,你就在這里好好休息一下吧。放心吧,我很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似乎是為了讓我真的放心,他沖我笑笑,背誦起大學時寫的一首詩來,“懶洋洋地/在夕陽下/我垂蕩著雙手/一邊打哈欠/一邊留心自己的影子/靠進鐵柵欄/把頭也伸進去/那些積聚已久的鐵銹/我不理會。我只記得/這條路依稀的名字/叫幸福”。情感創傷的修復是需要一定時間的,我心想,還是讓他一個人好好地冷靜地想想吧,說不定很快他就能找到那條幸福的路呢。吃過早飯,我們在酒店門后分了手,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一個人跑出去喝酒啊,等我回來,我說。知道了,他微笑著向我揮揮手,很快我爬上一輛破舊的的士,他便慢慢消失了,我沒想到這短暫的分別差點就成了我們的永別。

因為早飯前我已跟望江的一個記者朋友發了短信,說中江日報要做一個“面對面”的人物專訪欄目,讓他們幫我聯系一下當地最有影響的民營企業家。一上車,朋友們就給我回了短信,“少發綠色食品有限公司,老總吳少發”。這個名字怎么好像在哪看過呢?哦,我很快就醒悟過來,不就是昨晚的吳總嘛。我不自覺地笑了笑,生活真是太有意思了,是哪個作家說過,“真實的生活比小說更像虛構”,忘了是誰了,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要去采訪的正是這個吳少發,少發食品有限責任公司的老總,小鷗的新婚老公。幸好沒帶上三谷,我暗自慶幸。

站在“少發綠色食品有限公司”的總部前,我有些猶豫,昨日剛新婚,今日恐怕很難采訪到他吧。不過既然來了,還是看看吧,就算是替三谷了解一下這個吳少發的底細也好,況且我也很急切地想知道。

五層的辦公大樓坐落在兩排巨大的產區前面,單看占地面積我就能推斷這個公司資產至少應該在千萬以上,一個民營企業能有這樣的規模,在望江甚至在中江都是不多的。總經理的辦公室在三樓的左側,辦公室的一個女秘書告訴我,吳總正在二樓的會議室開會,要等一會兒。果然是個精明能干又很繁忙的人!我只好在總經理辦公室等。辦公室很大,卻并不覺得空曠,一整墻的書柜,似乎顯示主人的身份和學識,不過我知道很多書可能是主人從未翻動過的,只是附庸風雅的擺設罷了,這樣的老總我是見過一些的,和他們聊不到人生、宇宙或是自然的改造,只能聊兩個字:利益。我不知道我等待的吳總是否也屬于這一類。正當我認真翻看茶幾上的公司宣傳手冊的時候,吳總走了進來。很顯然昨晚他沒有喝多,一下子就認出了我,伸出手來,你好你好!我趕忙介紹了一下自己和采訪的想法,沒想到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采訪進行得異乎尋常的順利,主要談了這些年來他創業的經歷和感受,他從他苦難饑餓的童年講起,講他從十五歲開始就四處打拼,拜師學藝,受盡冷眼和嘲弄,后來白手起家,硬是靠賣包子饅頭餛飩發家致富,2000年,在攢夠了200萬之后,他又回到望江注冊了自己的“少發”商標,開辦了這家食品公司,漸漸做大,幾年下來,公司資產竟已超過了2000萬,現在又在開始綠色生態食品的研制和開發,并與當地的“農家樂”旅游結合起來,搞一條龍的綠色產業化服務,既搞活了當地的經濟,也帶動了當地農民共同致富。在采訪的過程中,他完完全全把我當知心朋友似的,面對面,講得很真誠,很動情,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心里不由地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整個人物專訪的輪廓似乎也順理成章地形成了。隨后,他帶我到幾個生產車間轉了轉,更加深了我對他務實精神的理解。走在他的身后,我忽然就想到小鷗,她最終離開三谷而選擇了他,是否是因為厭倦了那種務虛的生活而希望重新過一種踏踏實實的生活呢?三谷骨子里其實還是務虛的,尤其是在兩年前,延續著大學時代的我行我素,隨遇而安,除了夢想和詩歌,似乎一無所有,而夢想和詩歌的生活只能是空中樓閣的生活吧。現在看來,小鷗的選擇似乎是情理之中的,她只是選擇了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雖然可能也有某種愛慕虛榮的心理,可那也是難以指責的,一個女人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又有什么錯呢?我只能勸慰三谷忘掉過去,也重新開始一種生活,或許還得勸慰我的小羊羔,在她還沒有厭倦我們的生活之前。

時至中午,吳總留我一起吃飯,因為惦念著三谷,所以我只好拒絕了。有時間和你那朋友一道來玩兒啊,我帶你們去鄉下吃“農家樂”,那我就不送你了,家里還有新娘子等著呢,哈哈,你住哪,我讓小王開車送你過去,吳總不由分說把我塞進了他的車,后座上早堆滿了一堆包裝精美的食品,我明白這是他送我的禮物,我向他揮手致謝,我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被他“收買”了,我祝福他和小鷗能夠幸福。

然而,幸福的祝愿永遠不能實現了,突如其來的不幸摧毀了所有我預想中的幸福,我目瞪口呆,我猝不及防。后來半年多的夢境里,我總是回想起那個噩夢般的場景,鮮血仿佛潮水,淹沒了我的呼吸,我在窒息中驚醒。如果一切都只是個夢,那該多好啊,可一切都已真實地發生了,我無法逃避,在小鷗的葬禮上,我跟小羊羔說,我見過的死亡已經夠多了,沒想到又加上了一層濃重的揮之不去的陰影,終生難忘。當我興沖沖推開520的房門,一陣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差點將我擊倒,勉強走進兩步,我突然就腦袋一嗡,怔在那里,禮物散落了一地。小鷗仰面躺在我的床上,面容沉靜,一動不動,巨大暗紅的血印像一朵刺目的花朵,盛開在她的胸口,粉紅色的短袖襯衫濺染了斑斑點點的血痕;三谷仰面躺在他的床上,面容安詳,橙色的T恤衫濺滿鮮紅,右手橫放在胸前,握著一把白亮亮的匕首,一滴血凝聚在刀尖,左手懸在床邊,鮮血從手腕順著雪白的床單一直流向地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退出來的,我帶上門,望了一眼門牌:520,我終于理解了這個號碼的意義:我愛你。愛,原來如此悲涼!

小鷗永遠不在了,而三谷因為搶救及時而活了下來,只是他看起來已沒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可能了,他因為故意殺人罪被判入獄,雖然我們已基本上預測到了最后的結果,但我們還在等候最后的終審判決。現在,他在監獄里。今天是周末,我決定去監獄看望一下我的朋友鄭三谷,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還是上次在法庭上彼此匆匆看了一眼,轉眼也有幾個月了。我沒有帶楊羔去,因為她可能再也不是我的小羊羔了,就在昨天晚上我終于受不住內心的煎熬告訴了她我的決定,這一次她不哭也不鬧,而是經過一夜的翻來覆去之后,在今天清晨帶著她的所有東西安安靜靜地離開了我們的房子。注視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去追她,而是轉身來到了監獄。

這樣的見面和我與小羊羔的別離一樣,注定是沒有詩意的,除了他的名字是我熟悉的之外,我現在看到的他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他就坐在我的對面,沒有了長發,沒有了往日的神情,眼神里也仿佛沒有了整個世界,我看到的是一個已經“死”過三次的人,死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

對于我的到來,他沒有任何驚奇。我們彼此對望著,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我拿出帶的一本《荷爾德林詩集》,推過去。他拿在手里翻了翻,又放下了。探望時間很快就到了,他終于下定決心似的給了我一個號碼和一個地址,替我好好照顧她,有錢就寄到這個地方吧,匯款人寫“胡子建”,他說。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看著我極其認真地說,謝謝你來看我。我似笑非笑地點點頭。你知道她最后說什么嗎?謝謝你來看我,她說謝謝你來看我!他喃喃著離去。我愣在那里。

走出監獄,又是一個熙熙攘攘的世界。在人群中,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格外沉重,一陣微風吹過,又覺得無比輕盈。站在路口,我一下子恍惚起來,到哪里去呢?還是去健康路小學去看看那個叫可瑩的小女孩吧,雖然她現在很怕水,但至少她不是孤兒,吳少發收養了她,我告訴她“五一”我會帶她到黃山去玩,當然我可能也會在將來告訴她,曾經救你的那個叔叔正和他愛的人走在幸福的路上。

作者介紹:江飛,男,1981年生,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文學碩士,高校講師。作品近三十萬字散見于《北京文學》、《散文》、《中華散文》、《文學界》、《海燕·都市美文》、《中國校園文學》、《散文詩》、《紅巖》、《百花洲》等;《讀者》、《青年文摘》等多有轉載;作品入選《散文中國》、《〈散文〉2005年精選集》、《〈散文〉2003年精選集》、《2003:文學中國》、《2001中國年度最佳散文詩》等十余種精選集。現居安徽安慶。

責任編輯 何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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