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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

2009-05-13 08:10:02易清華
小說林 2009年3期

那真的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我的母親高春蘭,一個身子骨柔弱,身上散發著一股霉氣的農家少婦,使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具體地說,高春蘭產下的是一對雙胞胎。我晚八分鐘出生,我那哥哥一生下來就死去了。據說我生下來時,也同我的死鬼哥哥一樣,臍帶緊纏,渾身發烏,了無聲息。接生婆捧在手上端詳良久,長嘆一口氣,之后便把我扔進一個籮筐,使我緊緊地壓在了我哥哥的尸身上。

當時,那個接生婆還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綠痰,并用穿著一雙青色燈芯絨鞋的小腳死命地把那口痰擦掉,直到那兒露出一層新鮮的土壤。

接著,她用沙啞的聲音,對抽悶煙的我父親說:“去,到鷹子山去,把這兩個化生子埋了吧。柄南啊,你心里也不要難過,俗話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俗話又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接生婆說到這里,用手指了指在床上躺著的高春蘭。顯然,高春蘭就是她所說的那座青山。

但高春蘭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如紙,和死了沒有什么兩樣。

劉柄南聽了接生婆這話,誰也沒有理睬,一聲沒吭,低下腰,便把那個籮筐扛在肩上,拿起一把鐵鍬出了門。大約用了二十分鐘時間,劉柄南來到了村子后面的鷹子山。鷹子山實際上是個雜樹林子,專門埋葬未成年而死去,沒有資格埋進祖墳的人。

劉柄南在鷹子山選了一處松土,所以沒用多久他就挖好了我們倆兄弟的墓穴,之后坐在一堆新土上,不慌不忙地抽了一支煙。抽完煙之后,便起身走近那個籮筐,彎下腰提起籮筐里的一條小腿,是我死鬼哥哥的,我本來是壓在我死鬼哥哥的身上,這一來我就翻進了籮筐底,而我的哥哥則被我的父親提起來,一把扔進了墓穴。

等到劉柄南伸手來提起我的小腿時,猛地聽到一聲干號,嚇得他的手閃電一樣縮回。我“嗚哇——”叫了一聲,在寂靜的雜樹林里驚天動地,劉柄南開初以為是鬼,冷靜過后也以為是烏鴉在叫呢。

我不是個死胎,我沒有死,劉柄南板著臉把我這條小命撿了回去。

我一歲多的時候,村里那頭最強壯的牯牛發了瘋。它踩壞了無數莊稼,撞斷了兩棵橘樹,一棵水杉,踩死了一頭母豬,之后,它竟然還踩死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劉柄南,他當時正在田里勞動。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窩囊的人死后,竟然成為了英雄人物,省報的記者都還來采了訪,說他是為了救護田里的莊稼而英勇犧牲的。

高春蘭在劉柄南死后的第二十八天便抱著我嫁了人。這個人叫李正根。

高春蘭嫁過去的第一天,李正根這個滿臉疙瘩身體粗壯的年青人還逗我叫他爸爸哩。看來結婚真的讓他心情很好。但過了一個晚上之后,他就理都不理我了,甚至把我當做一種累贅,他認為我妨礙了他同高春蘭做愛。

頭腦簡單的李正根以前只知到處游蕩,一身蠻力無處使,結婚之后才知道人生還有大樂趣,嘗到甜頭的他從第二天開始沒黑沒白地同高春蘭做愛。本來情欲還算旺盛的高春蘭,不到幾天就疲于應付了。她借口我在床頭上哭泣而欲拒絕李正根。往往這時弄得李正根更加氣憤,他加重了在高春蘭身上的動作,一只黝黑的大腳從高春蘭的肉體上斜出。這只大腳又臟又臭,這當然就是李正根的。他在做愛時竟然還沒有忘記用他的大腳來懲罰床頭一角的我。首先是把他的大腳重重地壓在我的肚子上,聽到我哭泣,他就用兩個靈活如鼠的大腳趾抵緊我的喉嚨,直到我哭不出聲。

李正根用他的大腳蹂躪我、侵犯我,他使我久久窒息,讓我肝腸寸斷,那時候我才是個一歲的嬰兒啊。他使我在一歲的時候就學會了恐懼、記憶和反抗。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在我一歲零兩個月的時候就學會了朝人吐口水。

就在我朝李正根吐口水的第二天晚上,李正根就死了。李正根在高春蘭身上得不到滿足,就把目光盯在了離他家不遠的林杏兒身上。林杏兒是村上第一騷貨,她的行為準則是來者不拒,但他的老公卻又是這村上第一惡人,讓他逮住了的話簡直無一生還。一天林杏兒的老公因事外出,李正根就趕過去同林杏兒茍合,想不到剛剛開始,林杏兒的老公就披著夜色匆匆趕回。李正根在林杏兒老公的追趕之下倉皇逃竄,不幸跌下一條深壑,一命嗚呼。

高春蘭抱著我回娘家閑住了一個月,由于高春蘭長得美艷,說媒的大有人在,高春蘭經過一番考慮,嫁到了一個離家較遠的叫軛灣的地方。

高春蘭依然抱著我,嫁到了張家。張漢民是一個很老實的農民,對我也是不冷不熱,不過這樣正好。一年之后高春蘭給我生下了一個弟弟,小名就叫糞蛋。想不到糞蛋六個月的時候,張漢民在生產隊給棉花噴藥,中暑加上中毒死了。

這一次高春蘭沒有把我抱回娘家,而是懷抱糞蛋拖著我,直接進了張漢民的鄰居劉懷南家中。據說張漢民沒死時,高春蘭就同劉懷南勾搭上了。這個謠言沒有傳開去,因為劉懷南的父親當時是大隊革委會主任。

我的本名叫劉虔誠,后來改名叫李虔誠,還有張虔誠,這一回好了,又可以叫劉虔誠了,轉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原來,三歲的我終于松了一口氣。

高春蘭嫁到劉懷南家中的第二天,我就莫名其妙地得了一場大病,換了幾個醫生也沒用,做了道場還不見效果,最后竟病得我整個身子都呈現紫色。高春蘭和劉家人都對我不抱指望了。

這時劉懷南的一個遠房伯父站了出來。這是一個怪人,無兒無女的,單身一個人,住一個搖搖欲墜的茅棚,養一頭瘦骨嶙峋的架子豬,并與之同吃同睡,還經常騎著到處閑逛。我叫這人旺爺。我旺爺說:“這孩子還是有治的,他同他那個死去的哥哥是一對同命鳥,而今哥哥一個人在地下太孤單,所以迷了他的魂去,才病得這樣重的,如今只有帶他到鷹子山做一個了結。”劉家人都把我旺爺當神經,不相信他的話,高春蘭也不相信。但她被我旺爺給纏煩了,她對劉家人說:“是沉是浮也就這一次吧,還是由我和旺爺帶劉虔誠到鷹子山去做一個了斷,如果他還不見好轉,就留他在鷹子山,兩兄弟也好有個照應。”劉家的人見高春蘭這么說,也就只好點頭同意。

軛灣離鷹子山有四十多里路,雞剛叫頭遍,我旺爺就背著我同高春蘭出發了。我在我旺爺的背上仍然昏昏沉沉,仿佛置身于一種陰陽相混的境界,我還撒了一泡尿在我旺爺的身上。他只是用手抹了一下,還對高春蘭說:“哎,這鬼崽子的尿都香香的咧。”

晌午時分我們來到了鷹子山。

我旺爺到附近借來一把鐵鍬,二話沒說就掀開了我死鬼哥哥的墓穴,這時我看到了一些細小的白骨。“這就是我的哥哥嗎?”當時我在心里使勁兒地想。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我哥哥的白骨卻也沒有讓我感到害怕。我看到我旺爺這時從懷里取出一根鮮活的柳枝,這根柳枝同我一樣長短。我旺爺用這根柳枝在我身上拂過,然后就用這根柳枝代替我埋進了我死鬼哥哥的墓穴。我旺爺告訴高春蘭:“劉虔誠的哥哥現在有伴了,不會再迷著劉虔誠的魂了,他的魂現正在鷹子山到處游蕩,你把劉虔誠的魂快點喊回來!”

“劉虔誠,你,回,來……喲!”高春蘭的聲音在鷹子山此起彼伏,經久不息。經過這么一折騰,我昏沉死寂了的雙眸,竟然閃出一絲亮光。

我旺爺把我背回家去之后,再沒用一藥一丸,我竟然就奇跡般地好了起來。

高春蘭嫁給劉懷南之后沒多久又生了一個兒子。高春蘭生下兒子劉鳴放的那天,我正在軛灣一個叫土堡的地方玩耍。

我是一個人躲在這里玩耍,我喜歡一個人玩耍,這樣既安全又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想象和才能。我自出生以來就長得相當羸弱,以前和村上的泥土小孩一起玩耍時,我每一次總要遭人暗算,不是被你一拳打得鼻孔流血,就是被他猛地一下剝掉褲子。不過暗算我的人后來都掉進過有臭屎的陷阱,或者是在奔跑時突然摔倒,但我還是不喜歡和他們一道玩耍。他們卻特別喜歡找我。因為我能夠在單調、貧乏的玩耍中弄出一些新的名目來。我在軛灣的每一個角落玩耍,他們都會跑過來,不管不顧地加入進來。但土堡他們不敢來,據說有鬼,甚至還有吃人的野獸。

劉鳴放呱呱落地之時,我正一個人在土堡的草地上惹蝶招蜂。一個放牛的傻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告訴我這個消息。他歡呼雀躍地告訴我高春蘭生小孩了,要我趕快回去。我反問他說我為什么要回去,高春蘭生小孩關我什么事。傻子的腦筋一下子轉不過彎來,他不能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草地上跺腳:“生小孩了,你媽生小孩了!”見他那么高興,我又一瓢冷水潑過去:“喂,高春蘭生小孩跟你有什么關系嗎,又不是你跟她睡覺讓她生小孩的,你高興什么?”傻子聽了這話,果然就不高興了,他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哭過之后他對我說:“劉虔誠哎,我要跟你媽睡覺。”

“那你快去吧。”我說,我在心里是喜歡傻子這個人的,我發自內心同情他,于是我不再用語言打擊他,我甚至對他說:“高春蘭不怎么喜歡劉懷南,她喜歡你。”傻子聽了這話,歡天喜地地唱著誰也聽不懂的歌,離開了土堡。

我從高春蘭的笸籮里偷出來一根白線,在一端系上兩個小紙片兒。我牽著白線緩緩地奔跑,一只蝴蝶、兩只蝴蝶、三只、四只、五只蝴蝶飛了過來,……最后是幾十只蝴蝶和蜜蜂都飛了過來,簇擁著我,我感到自己這時候簡直就是一國之君。而圍繞著我的這些蝴蝶和蜜蜂通通都是我的嬪妃和臣子。那天下午我在土堡玩到很晚。因為我不是傻子,所以我不快樂。我知道劉鳴放的降生意味著什么,又多了一張嘴巴,以后我每天的饑餓之感將會充分體現,在家中的地位也將進一步削弱。

就在劉鳴放降生的這個下午,為了排遣內心那致命的抑郁,我開始調動我當時所擁有的所有的文學細胞,給圍繞著我身子飛翔的蝴蝶一一命名。那一次我命名了六只蝴蝶,它們分別為:小玉、慈愛、靈巧、夢想、金精和等待。

給蝴蝶命名的這一年我還很小,便顯示出了文學上的才能,其實我也僅僅只是一個泥土小孩,同軛灣的其他小孩沒有兩樣。那時的軛灣蒼蠅猖獗得很,全軛灣最大的一只蒼蠅不知怎么老喜歡停棲在我的鼻尖上,這只蠅王常常在我的鼻尖上舒展雙翼,有一次竟還在我的鼻子上,同它的妃子交配,翅翼撲打的聲音,差點兒震塌了我的鼻梁。

高春蘭坐月子的時候,劉家已是一貧如洗了。那時軛灣得浮腫病死去的人很多。劉家的情況在軛灣是最好的,要不劉鳴放也就來不到這個世上。那時軛灣出生的孩子不管是龍胎鳳胎,一律都是災難。但劉鳴放不是,他的降生讓劉懷南的革委父親有了后繼有人的感覺。那時農村產婦坐月子最迷信的是吃紅糖。劉鳴放出世的這一年紅糖幾乎絕跡,所以高春蘭做夢都沒有想到要吃紅糖。但劉懷南的父親卻突發奇想,想讓這個勞苦功高的兒媳吃一些紅糖。他說了就要做到,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劉懷南的父親在公社革委會主任家門口站了一個通宵,他得到了兩斤紅糖票。第二天清晨他就步行二十多里路來到了縣城,在縣食品公司憑票購得了兩斤紅糖,給紅糖打包的是全國勞動模范,用草紙打成三角形狀,既結實又好看。劉懷南的父親當寶貝一樣地揣在懷中,也是巧,他剛踏上回軛灣的路程,就碰到了公社的一輛手扶拖拉機。拖拉機手認得他,減慢了速度招呼他上了車。手扶拖拉機地動山搖地走在坑洼不平的鄉村公路上。這個手扶拖拉機手以前是個講黃色笑話的高手。

這一次手扶拖拉機手沒同劉懷南的父親講黃色笑話,他幾乎三天沒進一粒米了,吃的全是菜葉之類,還哪里有勁講什么笑話。坐在地動山搖的手扶拖拉機上兩個人唯一的一次對話,“你死死地揣在懷里的,是什么好吃的?”拖拉機手的眼里放出怕人的綠光,劉懷南的父親聽了這話,連忙慌亂地否認:“不……不,不是什么吃的,是……是從縣百貨公司請來的毛主席像章。”劉懷南父親的手更是捂緊了胸脯。“噢,”拖拉機手應了一聲,算是相信了劉懷南父親的話。

手扶拖拉機走了一半路,就出了事,拖拉機手餓昏了頭,把手扶拖拉機開進了路邊的一個水塘,水塘很深,兩個人被公社社員打撈起來時早就死了。

劉懷南父親的水性很好,但他為了保護懷里的那包紅糖,甘愿讓水給淹死了。

軛灣的社員把劉懷南父親的尸體抬回家中,他那雙手仍然死死地捂住胸脯,任人怎么用力也拿不開。后來實在沒有辦法了,是我旺爺拿著一個大釘錘把他那兩臂上的骨頭敲彎了,才拿下來的。

奇怪的是,那包紅糖幾乎滴水未沾,仍然干爽爽的,透著本身那種純凈的香味。

高春蘭聞訊后月子也不坐了,從床上撲倒在地,她聲嘶力竭地哭叫著,爬到了劉懷南父親的棺材板上。她的哭聲驚飛了十里之外的鳥群,引得上百只白鳥前來吊喪。要命的是,她還把整個身子重重地摔打在棺材板上,幾次昏厥過去。

到了第二年,自然災害像一團烏云一樣讓風吹得無影無蹤。大地上和風陣陣,鳥語花香,莊稼的長勢像嬰兒粉嘟嘟的屁股,讓人打心眼里歡喜。

高春蘭吃了公公用命換來的兩斤紅糖之后,人長得格外精神,奶水也格外充足,劉鳴放長得就像豐收年景里的莊稼,逗人喜歡。有時候劉鳴放的奶水吃不完,糞蛋就搶過來塞進嘴里,任高春蘭怎么打他也不松口。

糞蛋一生下來就像一頭饑餓的野獸,在這一點上,我有些怕他,況且他體格健壯,我處處都不是他的對手,他比我小,從不叫我哥哥,也不叫我劉虔誠,他叫我“喂”。

有一天,我發現高春蘭一個人躲在廚房里偷偷地哭,我很好奇,決定弄清楚她為何哭泣。

我很快弄清楚了原因,原來劉懷南是花花腸子,曾結過一次婚,妻子在一次難產中死去,從此他無心再娶,一天到晚在外面眠花宿柳。“一夜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當時整個軛灣的育齡婦女都幾乎讓他給干了。后來軛灣十八個有骨氣的男人們組織起來,開了一個“小刀會”,決定合力把劉懷南給閹了。

消息傳到了劉懷南父親那里,他一下急蒙了,劉家已是三代單傳了,這一下不能等閑視之,與其讓人閹了,還不如痛下決心治其劣根啊。于是劉懷南父親加上我旺爺他們在一個晚上,把睡熟的劉懷南給緊緊地捆綁起來。劉懷南當時只穿了一條三角褲,皮鞭在他的身上猛烈地抽打,剎那間血肉橫飛,劉懷南那個哭啊那個號啊,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他那地動山搖的哭號并未驚動軛灣任何一個人,因為與此同時,劉家門口的那臺柴油打米機也轟轟隆隆地開始了運作。

劉懷南的父親邊打還邊罵,叫你搞人家的女人,叫你搞人家的女人。

折騰了半晚,劉懷南身上基本上沒有了一塊好肉,渾身紅紅的,就像一只剝掉了皮的兔子。這時候他們又提來一桶事先準備好了的鹽水,一瓢一瓢地潑在劉懷南身上,疼得他一下子昏死過去。

鹽水潑完之后,才給劉懷南松了綁,給他蓋上被子,讓他在床上休息。劉懷南父親臨走的時候還對昏沉中的劉懷南說:“哪個叫你不聽話,老子生得你出,就打得你死!”

劉懷南在家里養了一個月的傷之后,便娶了高春蘭。從此之后,他同高春蘭成雙入對,琴瑟和鳴,再也不到外面亂花亂搞。

然而,現在劉懷南的父親死了,于是劉懷南好了傷疤忘了疼,他又要到外面去找他那些心愛的女人們了。

就在我決定幫助高春蘭的時候,我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現在我已經想不起那一年害的是什么病了,只是那種病的感覺還長留在記憶中,像一縷塵煙揮之不去。有時還在不知不覺中讓它熏出眼淚。

在病的開始,是高春蘭每天帶我到兩里之外的村衛生院去打針。沒多久,她忙于生產隊的勞動,就只好由我一個人去了。

每天我吃過早飯就一個人沿著一條小路朝村里的衛生院走去。跟著我的還有家里一條叫黃毛的狗,有這條忠實的狗跟著我,高春蘭在良心上可能要好受一點兒。

到衛生院去的路是一條平淡無奇的鄉村小路,但對一個膽小的小孩來說,可以說是險象環生。一條蜿蜒的水溝,水流有時平緩,有時洶涌。水流洶涌時,水溝便發出巨大的轟鳴。

水溝里有點水的蜻蜓,還有浮游的小魚。而高春蘭還是錯了,她派一條狗來照顧我,簡直就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這條小母狗盡管真誠,但它一點兒事兒也不懂,一只蝴蝶從油菜地里飛過來了,黃毛就去逗它,追趕它。它見了它就像丟了魂一樣,繞著它轉。這花蝴蝶也夠狡猾夠危險的,它同黃毛調著情的時候,就往水溝里飛去,那黃毛也就跟著往水溝里撲,害得我還要照顧它的安全,生怕它溺水而死。

而黃毛卻從來不顧我的死活,在過那獨木小橋時它從來不扶著我,只顧它自己,它一躍就過去了,而我要戰戰兢兢在上面走好久。

過了獨木橋,前面一戶人家有一條惡狗,當那惡狗撲向我們時,黃毛比我逃得還快。你說它還是條狗嗎。

等我們到了街上,它就像一個十足的鄉巴佬,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似乎誰都可以欺負它,它自身都難保,還管得了我嗎。

我們一走到街上,街頭上的一個懶漢劉廣廣就會從陰暗的角落里走出來,他是個瘦子,刀削的臉上有一塊柳葉形大小的紅瘢。據說天晴的時候,這紅瘢是暗暗的,一旦到了下雨打雷的時候,他臉上的這塊紅瘢就會像鮮血一樣通紅。他人也會發瘋一樣,有人說他雷神附體,那紅瘢就是凝固的閃電。所以他有個綽號又叫小雷公。

“你這個小病殼子,你又來打針了,那個小狐貍精打針是很疼的喲。”

小雷公遠遠的對我說,他的聲音洪亮,這倒是名副其實。他說的小狐貍精指的是一位姓馬的女護士,大名叫馬愛菊。

“你家的癩皮狗也跟著來了,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可還沒有看到過這么丑的狗,嘖嘖。”小雷公說這話的時候,舌子也像閃電一樣的從口腔里吐了出來。黃毛聽了他這話,就紅了它的狗臉,低著了它的狗頭,夾起了它的狗尾。它那狗尾本來是硬硬的、直直的,戳向天空,一下子就軟了。

馬愛菊護士是村里頭頭拐彎抹角的親戚,剛從生產隊抽掉到衛生院不久,是專門給病人打針的。

她的手很細小,先用手在你的屁股上按一下,很舒服的,可能是尋找下針的地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成為一名醫務工作者的。她把藥抽進注射器之后,先認真地擠出一點兒,這樣就把注射器中的空氣排掉了,她做這些工作時都還是有模有樣的,但她下面的工作就不行了,就像要她的命一樣,她顯然害怕給人打針。從把鑷子上的藥棉擦在人家的屁股時起,她就把頭撇向一邊,她不敢看,她望著遠處,似乎這樣可以緩解她的痛苦。她把手中的注射器遠遠地投擲過去,把針頭深深地插入人家的屁股。有些怕疼的人當時就大叫起來,她這就更徹底了,把注射器留在了人家的屁股上,她就給嚇跑了。

我讓馬愛菊打了一針之后,我就往回走,這條小街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黃毛更是,它在經過一條屠墩邊上的時候,它可沒想到在這里弄一根肉骨頭什么的,那時資源匱乏人都沒有吃的,它肯定知道自己的癡心妄想。所以黃毛在經過屠墩的時候,連眼都沒有拿一下那個屠墩。但在屠墩底下正啃著骨頭的一匹大公狗看到了黃毛,它不由分說就撲了過來,

大公狗要強奸黃毛。

黃毛不情愿,它的眼里含著一種無助的怯懦,往后退縮著。不要,不要啊,如果它會說話,它一定會是這樣呼喊,從它的嘴里發出哀鳴。一線扯都扯不斷的涎液,在它的嘴角延伸,給地上的小草戴上了項鏈。

大公狗的前腳很快就控制了黃毛的身體。黃毛的前肢低下去,后臀聳起來,像恥辱之柱。

這時,小街上的人都圍攏了過來。代表人物有木匠蔡先落,鐵匠何必久,學校守門人興癩子,天皇(指沒心沒肝戲弄生活的人)修修。他們都是這條街上的寄生蟲。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有他們,哪里沒有熱鬧他們就在哪里制造熱鬧。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了熱鬧,他們就會沒了生存的土壤。

大公狗后腿間的那個難看的東西伸了出來。在眾人的吆喝聲中,那個東西變得越來越粗大,冒著熱氣,就像一根燒火棍一樣呼呼地在空氣中燃燒。它不顧一切地插入了黃毛的臀部。我聽得到黃毛的身體被燒灼的聲音。黃毛的身子顫栗著,它的身子讓一種外來的力量控制著,這種力量一會兒把它的身體提到空中,一會兒又把它壓在地下。

這時,我不知從哪里找到了一根指頭粗的棍子,我握著它抽打在大公狗的身上,去,你這個壞家伙,我用惡狠狠的聲音驅趕著。大公狗正在興頭上,我的抽打和驅趕根本對它不起作用。但我沒有想到的是,我的正義的行為竟然遭到了那幾個寄生蟲的強烈不滿。你這個小病殼子,要你管什么閑事,大公狗又沒日你媽。這時,也不知是誰一腳把我踹在了地上。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要在平時,我早已經哇哇大哭起來。我也不明白這一次我為什么不哭。

一個叫柳百春的人走了過來,把我從地上扶起。他對著那些人罵了一句無聊,但沒有誰聽他的話。他也是一個老實人,而且身子瘦弱,他拿他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便想把我拉走,但我倔強地直立著,一動不動,他就只好一個人搖著頭走了。

我看著那些寄生蟲們一副頭腦發熱的樣子,心里就來了氣。但我又拿他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望著他們那副得意的樣子,心想我怎樣才能打消他們的囂張氣焰呢,或者是怎樣迅速地逃離他們可惡的視線?

這時我的目光從他們的頭頂望去,我看到了一樹怒放的木芙蓉花。我的心里便有了一種沖動,我感覺到我的身體也隨著我的沖動在發生變化。就那么一聲不響,另外一個我就從我的身體里脫穎而出。我坐在了那株木芙蓉花樹梢上,我就像一個和尚盤腿而坐,我雙手合十。

后來,那條大公狗終于停止了對黃毛的強奸。它從黃毛的身體里艱難地抽出了那根燒火棍。

那根燒火棍很快就熄了,成了一根爛木頭。

我分明聽到黃毛在哭,那是一個女人被強暴之后的哭聲。

我的病沒有被馬愛菊的針給打好。后來,高春蘭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個叫司爺的迷信頭子來。劉懷南是村支書的兒子,高中畢業生,是個堅定不移的唯物主義者。但是他也沒有反對高春蘭信迷信,他采取了回避的態度。

高春蘭照著司爺的意思,一天清晨開門起床,她從門檻上向東南方向走了八步,取了一包泥土。我躺在床上,她就把那包泥土碾碎,灑在我的身上,讓這面粉一樣的泥土覆蓋我的全身。我的床頭和床尾都點著線香。司爺在床邊給我念咒。我不能見生人,謂之禁生,就這樣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奇跡就發生了,我的病竟然好了。

在我躺在床上的那三天,村里有人說看到了我,有人說在窯場看到了我,有人說在河邊看到了我,還有人說在一棵桑樹上看到了我在摘桑葚,他們追上去喊我時,我又不見了。其實這三天我根本就沒出門,躺在床上壓根兒就沒有下地。而那幾個說看到了的人都是誠信之人,他們的話是完全可信的。他們還說出了我穿的衣服的顏色和款式,可見他們也不是看花了眼。

照司爺的說法是,他們看到的是我的生魂。司爺對高春蘭說,我這人不簡單,現在我的七魂只收了三魂。另外四魂太強悍了,分布很廣,有的說不定還漂洋過海到了外國,靠他的法力是收不回來了。日后要是你這個兒子做出個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你們不要感到奇怪就是了,是他的生魂在招他去了。他不可能是個安分守己的人,這是他的生魂牽扯他的結果。

我的病好了之后,就開始偵察劉懷南的動向。

劉懷南原來是和馬愛菊好上了,就是剛剛從一個農民當上護士的那個女人,高春蘭躲在廚房里偷偷哭泣的次數和時間越來越多了,我看她一個人哭得那么可憐,連給人看到都不敢,于是更堅定了我幫助她的決心。我開始秘密跟蹤劉懷南和馬愛菊。

沒多久,我就偵查到劉懷南和馬愛菊在八棵桃樹那無邊的油菜地里干那事。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遠遠望去,鋪天蓋地的金黃煞是壯觀。走近一看,都是勝利牌新品種,每一株都是粗枝大葉,像哺乳期的女人。

每一次他們完事之后,我都會到現場去察看,去哀悼那幾株被他們在折騰時無辜殺戮的油菜,我把它們當成在戰場上犧牲的戰士,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我號召那些沒死的戰士,團結起來,反戈一擊。我自封為軛灣神勇無敵大將軍,這些粗枝大葉高我一頭的勝利牌油菜都是我的戰士。

有一天軛灣開萬人大會,我知道劉懷南和馬受菊會中途溜出來,躲進了油菜地。我一早就鉆進了油菜地,把兩株相隔一定距離的油菜系絆在一起,我用我的“兵們”制造了很多很多這樣的絆馬索。然后我就睡著了。

不知是什么時候,我讓劉懷南和馬愛菊發出的聲音驚醒了。是時候了,我連忙吹出一聲口哨,學著電影里面土匪的聲音一陣怪叫。這一下把劉懷南和馬愛菊都嚇蒙了,一陣慌亂過后,兩個人各自朝相反的方向逃竄。

恰在這個時候,一陣喧鬧的人聲逼近,是萬人大會散了,社員們從八棵桃走了過來。

劉懷南和馬愛菊弓著身子在油菜花的叢林里奔跑,他們不敢抬起頭來,因為怕路邊上經過的社員們看到。

社員們看到油菜地里一陣翻涌,以為是從那對面山上跑下來的豺狗子,幾個喜好打獵的人招呼著,各自操了一根籬笆樁,走下了油菜地。

我悄悄地跟上了馬愛菊,我相信她會中我的“絆馬索”的,馬愛菊弓著身子,狂奔的樣子也真的像一匹馬,白馬。時間容不得她穿上衣服,她把衣服抱在胸前,一身白晃晃的影子在金黃色的油菜地里穿過。那向上翹起的屁股,碩大而又雪白耀眼。一看見這樣的屁股我就喜歡上了,但我覺得遺憾的是,這樣好的屁股,怎么能同劉懷南那木炭樣的屁股搞在一起呢。

這時候,馬愛菊看到了那幾個手里操著木棍的家伙,正遠遠地朝她逼過來,她一下子急了,邁開步子更加死命地狂奔,因而她那碩大而又雪白耀眼的屁股越翹越高,像一輪飽滿的圓月。

嘭的一聲,馬愛菊猛地被我設置的“絆馬索”給絆倒,她那赤裸肥白的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從此就再也沒有爬起來。

馬愛菊死了,劉懷南再也不敢沾任何軛灣的女人了,他的心思又用在了高春蘭的身上。

我的一家過了一段和和美美的日子。但不久我又陷入一種無力自拔的憂郁之中。自從馬愛菊死后,我一直認為她是給那幾株勝利牌油菜給殺死的,而與我無一點兒關系。

后來,軛灣來了三個從省城下放來的知識青年,我從他們的談話中知道了一個成語:撒豆成兵。這個成語使我認識到我就是殺死馬愛菊的兇手,是我利用了這幾株油菜,把它們當做了我的兵器,殺死了馬愛菊。所以說,我就是殺死馬愛菊的兇手。

每到晚上,馬愛菊就赤裸著身子進入我的夢境,她拖著流血的身子向我索命。沒有入睡的時候,我就像一條蟲子鉆入菜心一樣緊緊地蜷縮在大木床的中央,頭都要讓被子給嚴嚴實實地蓋住。而出了問題的正是我的頭,它在我的身子之上顯得無比沉重,里面總有一只冰冷的光滑的輪盤在快速地轉動。

大半年過去了,有一天我突然從夢中醒來,我害怕極了,緊縮著身子慌忙鉆進糞蛋和劉鳴放他們中間去。我們幾兄弟一直就睡在這張大木床上。我鉆來鉆去的時候,一不小心把糞蛋給弄疼了,這使他惱怒至極,一連幾腳就把我踹到了床外。

我重重地摔在踏板上,也奇怪,就這一摔,大腦里的那個該死的磨盤也一下子不見了。

我又有了歡樂,重新回到了一個泥土小孩的隊伍中。

我有很多讓人取笑的毛病,就是在泥土小孩群中,看不起我的也大有人在。那時候流行踩高蹺,連比我小的小女孩也行,而我有恐高癥。六一兒童節那天,軛灣的泥土小孩群舉行策劃已久的踩高蹺大比武,我壓根兒就沒有準備參加。但那一天糞蛋他們為了使此次大比武公正嚴明,要求每一個泥土小孩都要參加,不參加的要吃狗屎。我一次又一次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糞蛋,糞蛋卻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樣子。

我硬著頭皮踩起了高蹺,我雙眼緊閉,四肢在高蹺上不停地顫抖,沒走出一米,就摔在了地上。久雨剛歇,地上是一片深不可測的泥濘。待到我從一陣輕蔑的哄笑聲中爬起來,人完全讓泥濘給裹緊,鼻子眼睛都分不出來。

特別要提的是,我鼻尖上的那只蠅王。當我站在高蹺上的時候,它還在我的鼻尖上引吭高歌,得意非凡,就在我因身子傾斜的時候,它仍然在我的鼻尖上,擺出一副處變不驚的大將風范。但是后來,它在我的鼻子沒入泥濘前的一瞬,它嗡的一聲飛走了。

蠅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我等啊。我以為蠅王還會回來。在的時候,我嫌它嚴重干擾了我的日常生活,不在了,就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仿佛落了魂。特別是后來我想到蠅王是因為輕視我,不屑與我為伍才離開我的,我感到了絕望。

有一段時間,我在軛灣的每一個角落里尋找蠅王,就像瘋了一樣。好幾次我在奔跑的時候,褲子往下掉,腳踩著了褲管,便是嘭地一跤,這一跤下來,不是折了左手,就是折了右手。于是我就躺在地上,疼得亂喊亂叫。開始的時候,高春蘭和劉懷南還當一回事,但后來次數多了,除了責罵我不聽話,摔死算了之外,也就懶得管我的死活了。

每一次都是我旺爺聞訊而來,他把我背回他的茅棚,用他那不知從哪里剽學來的絕活給我接骨,還用藥酒輕輕地揉搓著我受傷的胳膊。

至今,那藥酒的香味還時常從我的記憶深處飄散出來,令我迷醉。

我旺爺告訴我,那只蠅王已在七巧節那天老死了,我信我旺爺的,就再不去找那蠅王了。

我于是不再瘋了,想得更多的是,怎樣挽回六一兒童節那天丟的面子。

撒豆成兵,歪打正著,我要故伎重演。

我們泥土小孩都有幸去過公社里放電影的大禮堂,像這樣高級的地方,我們也就去過一兩回。

在大禮堂待著,最令人興奮的是,在那里面叫喊,喊著一個人的名字,假如喊糞蛋,便會有無數個糞蛋呼應著,糞蛋糞蛋糞蛋糞蛋糞蛋糞蛋……我們泥土小孩把這種聲音叫作“會生兒子的聲音”。

而我是泥土小孩群中唯一的一個研究這種聲音來源的人,研究了七天七夜之后,我終于得出了一個結論:是因為這個大禮堂下面埋著一種大鵝卵石的緣故,任何聲音一遇到這種大鵝卵石肚子就會大起來,像大母豬一樣,肚子一大了,就會產下很多個兒子。

我迅速把這個驚人的發現在泥土小孩中發布。泥土小孩們開始到處搜羅那種大的鵝卵石,每有所得,擁有者驚喜若狂,旁觀者暗下決心。待到大多數都擁有了這種鵝卵石,極少數仍然在求索之時,我開始慢慢地下迷幻藥了:“你想讓你的家里的聲音都生兒子嗎?你想讓你的家變成公社的大禮堂嗎?”

“想,想,想。”眾泥土小孩紛紛應答。

于是我便授以妙方:“在你家的堂屋里挖一個穴眼,把這個鵝卵石深深地種下去,每天澆水,這塊鵝卵石就會慢慢地長大,不出一個月,你家里發出的任何聲音就都會生兒子了。”

軛灣的大人們都在外勞動,泥土小孩們便回到家里挖穴眼,種石頭和澆水。

茅屋的家是敞開的胸懷,雞、鴨、狗、豬,出入自由。堂屋里的地是多年板結的老娘土,現在讓泥土小孩給挖松了,而且還澆上了水,這便誘惑了雞、鴨和豬,它們前拱后刨,把整個堂屋搞得泥濘翻滾。堂屋里的都是老娘土,老娘土是動不得的呀。

大人們回來之后,把各自的泥土小孩們一頓暴打,那一天傍晚,聽著泥土小孩們鬼哭狼嚎的聲音,我一個人偷偷地樂。

我還以為泥土小孩們挨了打,會集體來找我算賬,我躲躲藏藏了兩天,后來發現風平浪靜,我也就處之泰然了。

沒有多久,高春蘭的肚子就又大了。劉懷南一直想要有一個寶貝女兒,便把懷孕的高春蘭視若珍寶。每天每晚高春蘭挺著大肚子無所事事,懷孕使她暫時脫離了勞動的艱苦,這段時間她養得肌膚白嫩,乳房高聳。每到晚上,高春蘭就逼著劉懷南吸她那兩個滿脹難忍的巨奶,叭叭叭的聲音,就像狼狗喝水,聽起來驚心動魄。

白天看不到劉懷南的影子,高春蘭腆著大肚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王,在屋子周圍轉圈兒,圍繞在她周圍的是七只大白鵝。這七只大白鵝是高春蘭的貼身保鏢,要是誰想靠近高春蘭,大白鵝們就會兇猛地撲將過來,那你就只有死路一條。

想不到在高春蘭分娩前的第七天,一只大白鵝倒地而死,前后不到十秒鐘。看著地上無聲無息的大白鵝,我突然哭著對劉懷南說:“不好了,家里要出大事了!”劉懷南聽了這話,猛地一下如糨糊灌頂,愣住良久。而后,那巨大的巴掌對著我的小臉一陣暴風驟雨。我弱小的身子在暴力和強權的作用下,一下子扭成一根麻花。

然而,災難的降臨,并不因人們善良的愿望而轉移。那時我正在土堡那里用一根白線招蜂惹蝶,那個討厭的放牛傻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告訴我,高春蘭又要生小孩了,要我趕快回去。

我顯得比上一次更加心不在焉,我說高春蘭生小孩關我什么事。那傻子的思維好像還停留在二年前,他說:“哎,劉虔誠,我要跟你媽睡覺。”

跟上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我還是迅速趕到了家里。家里圍著十幾個人,這些人破舊的粗布衣衫粘著新鮮的春泥,陽光愈來愈明亮,而他們的臉色越發顯得灰暗。等到我鉆進去,便聽到那個接生婆冰冷而沙啞的聲音:“人沒了,孩兒在肚子里生不下來。”

高春蘭在接生婆悲壯的宣言中死去。

劉懷南沒有哭,我也學著他無比堅強的樣子。劉懷南用手撫摸著高春蘭比雪還要白的臉,輕輕地蓋上她因為死亡而越發美麗驚人的雙眼。

這時他猛地抬起頭,額上青筋畢現,突然大叫一聲,“看什么看,誰家里沒死過人,你們給我滾!”人群囁嚅著散去。我抽身欲走的時候聽到劉懷南叫我:“劉虔誠,你給老子留下!”

我打了一個寒戰,膽怯地留了下來。

我看見劉懷南揭開高春蘭尸體上的被單,高春蘭的上身穿著一件綠色的T恤衫,下身什么也沒有穿,透著雪一樣的冷光。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就在這時,劉懷南用祖傳的銅盆端著半盆清水,在他的示意下我用雙手接住。盆里的水起伏蕩漾,因為盆底安臥著兩把銀白色的手術刀剪,這是劉懷南用來閹豬的寶貝,平素用一塊黑牛皮包著束之高柜,誰也不敢偷窺一眼。

劉懷南從銅盆中取出手術刀,在高春蘭的肚皮上哧地一下劃開長長的刀口,把手術刀咚地一下扔進我端著的銅盆后,劉懷南復又取出那把銀剪,嚓嚓嚓地沿著刀口剪開高春蘭的肚皮。這樣反復幾次,銅盆里的清水便被刀剪上沾著的鮮血染得通紅。銅盆里濺起的血水,澎了我一臉,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劉懷南在做什么,我害怕極了,直到聽見一聲嬰兒沉悶的哭聲,我這才放下手中的銅盆,用衣袖擦掉兩眼紅水。我看到劉懷南雙手捧著一個剛剛剪掉了臍帶的嬰兒,才知道他把高春蘭肚里的孩兒給掏出來了。“劉虔誠,這是你妹妹,她的名字就叫紅纓。”

“紅纓妹妹!”我極不情愿地叫了一聲。她的命可真大,把個高春蘭都克死了,這個害人精。我暗自嘀咕著。

紅纓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她一歲的時候就會走路、說話,兩歲就會唱歌,還和我玩那個招蜂惹蝶的游戲。

在紅纓妹妹兩歲生日的那天,家里的黃毛死了。

黃毛死了就死了,這真的沒有什么好說的,不就是死了一條狗嗎。黃毛沒有留下什么子孫。對了,那次黃毛被大公狗強奸之后,還真的懷孕了,一胎生下了六個小狗崽子。那是六個粉嘟嘟的可愛的小家伙。我們都喜歡極了。

等到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突然就少了一只。溫暖的小狗窩里就只留下了一丁點兒血跡。第三天去看的時候又少了一只。我們看到了一根白生生的小骨頭。我們都猜想是什么動物來奪去了小狗狗的生命,是黃鼠狼或者是狐貍。我們心里都難過異常,想了很多對策,但第四天又少了一只,直到最后一只也被消滅了。

我們才明白過來,原來根本不是什么黃鼠狼或者狐貍,而是黃毛自己作的孽,是它自己把它的親生骨肉全部吃掉了。之后,黃毛就再也沒有懷過孕。這期間也曾有些公狗來找過它,它也有過這方面的沖動,但大公狗給它制造的陰影一直不能從它的心頭消除,每一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后來,也就沒有公狗來找它了,它就這樣壽終正寢。

黃毛死的那一年,我對性有了朦朧的意識。女性的身體第一次進入我的夢境,但她們像月亮一樣模糊和高遠。我還記得那些女性的名字,她們就叫小玉、慈愛、靈巧、夢想、金精和等待。

把紅纓帶到三歲,她就是一個小人精了。我完全沒有了把她撫養成人的沖動,而此時我已經十四歲,像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樣,休學回家,放牛務農,結束了泥土小孩的時代,快樂和無憂從此離我而去。

失學沒多久,我就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農民了。而我從來沒有把心思專門用在種田上,我自學了鄉下的各種手藝,譬如木工、編制竹器什么的,我甚至能閹雞。我還會吹口琴、拉二胡,且很快又癡迷上了笛子。

村里人都夸我這人有十個腦殼。那時,每當夜深人靜,我就會吹起笛子。我知道在黑夜某個看不見的角落,同學柳小玉會坐下來靜靜傾聽。她的父親就是柳百春,一個我最尊敬的軛灣人。可以說,在軛灣,除了柳小玉一人,再沒有人能欣賞我的笛聲了。村人不認為吹笛子是門手藝,只迷信二胡,說二胡拉得好的,可以當嘴巴用。可我覺得他們極其幼稚可笑,他們不知道用二胡模仿人的聲音其實是最容易的。

但后來我還是很少吹笛子,因為我發覺自己吹笛子時太投入,是在向天空一點一點兒地吹掉自己。我害怕在吹笛過程當中消失。便到處找一些藏書來讀,找到的也就三本:《三國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這些書皆被農人骯臟的手指頭觸摸得陳舊不堪。在泛黃、破損的紙頁上,一個字一個字躍入我的眼簾,進入我的內心,像飽滿的米粒一樣,使我的生命得到基本的供養和溫暖。

柳小玉聽不到我的笛聲了,我可以想象到她的失落。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柳小玉是軛灣唯一一個聽得懂我笛聲的人。但她不知道我吹笛子是在不停地消耗我的生命。我沒有去跟柳小玉解釋我不吹笛子的原因,當然柳小玉也沒有前來質問我。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像兩堆土,一堆在村東,一堆在村西,互不相干。

柳小玉同我一樣,也是十四歲那年就離開學校。不過她休學的原因是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她必須回到家里休養。柳小玉在家里養了兩年病,病仍是那樣的莫名其妙,人卻出落得異常美麗。

柳小玉十六歲這年,軛灣的大戶人家到柳家來提親,前提是可以把柳小玉的病治好,柳家考慮到自家勢單力薄,家里就倆小女,沒有能力為柳小玉治病,也就違心答應了大戶人家的提親。大戶人家說,先給柳小玉治病,哪一天治好了,哪一天就把柳小玉吹吹打打迎娶到家。

大戶人家也小視了柳小玉這病。

在地方上遍訪名醫、奇方,兩年過去,大戶人家也確實投入了一些錢進去,但柳小玉的病卻沒有起色,讓大戶人家的錢在水里打漂漂了。大戶人家急了,總不能睜眼說瞎話,娶一個瘟病鬼回家,但卻也不能就此收回承諾,這樣明顯有損一個大戶人家的形象。于是便同柳家緊急磋商,一杯茶工夫寫下一紙協議,由大戶人家出錢出面帶小玉到省城大醫院做全面治療,做最后一搏。小玉的病如能治好,皆大歡喜,否則一拍兩散,了無牽絆。

柳小玉從省城回來那天,整個軛灣都聽到了她母親悲蒼的哭號。

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這天晚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又吹起了笛子。我知道小玉會摸黑從床頭上坐起來,靜靜地聽我久違了兩年的笛聲,我知道我的笛聲沒有魔法,治不好她的病,但我能用我的笛聲來安慰她,并用我的笛聲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我的心思,我說別人對她的病絕望了,但我沒有!我說這一輩子真正愛她的只有我一個,我要陪同她到永遠。

第三天傍晚的時候,柳小玉素裹出門。手中提著一個稻草編結的提籃,籃里盛著一只剛剛死去還帶著體溫的貓。照鄉俗,她要把貓葬在灣東的一棵大柳樹上。

柳小玉繞了一段路,故意經過我家門前。遠遠的我就看到了她在夕陽下的身影。要是在以前,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在夕陽里燃燒。她那時是大戶人家未來的兒媳,我不能驚動。但現在不同了。于是我遠遠地跟著柳小玉,來到了那棵大柳樹下。“劉虔誠,你過來!”柳小玉用那小小的白手在微紅的夕陽里搖動,她的聲音好輕,就像白糖粘在糯米上面。

聽到柳小玉叫我,我整個呼吸都要停止了。為了在她的附近出現,我已經足足沉寂了一千四百六十日了。

“什么事?”我走近柳小玉,頭都不敢抬起。

“柳樹這么高,人家掛不上嘛。”柳小玉喘著氣說。

“好,我來。”我慌忙從柳小玉的手中接過那只草編小籃,一縱身上了樹干,把小籃掛在一根向上托舉的枝條上。照軛灣的風俗,貓死后有七魂,六好一歹,這歹的魂要是留在民間轉世投胎了,就是惡魔,所以貓死后就只能葬在樹上,讓它上不著天下不觸地,并有那六好緊緊地管住那一歹。

我從柳樹上往下看時,柳小玉在流淚,我的心里一緊,忙問:

“小玉,你怎么了?”我慌忙從樹干上滑了下來。

“我沒什么,”柳小玉拿出一方白色的絲帕,擦掉了臉上的淚珠,她細聲細氣地說,“我只是想到,現在我來葬貓,不知哪一天誰來葬我。”

柳小玉蒼白的臉上,溢出一絲紅暈。她向我走近一步,身上傳出淡淡的香味。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從身上抽出笛子,當我的口唇吮觸在笛孔上時,柳小玉卻伸出她那白皙微涼的小手,把笛子同我的口唇輕輕地隔開,“別吹,”她對我說。

“怎么,我吹得不好聽嗎?”我問。

“不,不是,我越來越怕聽你吹笛子了,你把我都要吹化了。”柳小玉說。

“我,我對你是,是真——”

“虔誠,你不要說了,昨天晚上你的笛子告訴了我。”柳小玉說著,把她那冰涼的小手悄悄地放在了我的手心。

我知道她是把整個兒都托付給我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我想了很多,我想要弄一些錢,給小玉治病,我不能讓她死去。否則我這人是太沒有用了。

要搞錢,種田我是不行的。考慮到當時的農村政策已經放寬,農民們開始偷偷地把自留地里生產的小菜提到街市上去賣。我想我是可以做生意的,我腦子好使,算個什么的比誰都來得快。我想到了販魚,軛灣的魚也就那么五六角錢一斤,但如果拿到鎮上去,至少要賣一塊,一天賣掉五十斤魚的話,我起碼要賺二十塊錢。這一決定使我成為了軛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第一個魚販。

第二天我真的就賺了二十五塊八角六分錢。賣完了魚之后,我還在鎮上給小玉買了一雙白色的塑料涼鞋,揣著那雙涼鞋一口氣走了十里路才回到軛灣。這時夜色漸濃,遠遠地我聞到了柳家傳來線香和紙錢的味道,感到大事不好,于是快馬加鞭到了柳小玉的家。

“小玉呢?她出了什么事?”小玉的父母想必讓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給嚇住了,連忙告訴我:“小玉沒事。”柳小玉真的沒有事。原來,小玉父母請來了那個叫司爺的法師,給小玉來治病作法。小玉的臥房緊閉,司爺正在給她施法,外人不能打擾。

我頓時放下心來,從懷里掏出那雙白色的塑料涼鞋。我交給小玉的母親,我說:“送給小玉的。”

小玉的母親連忙替小玉把涼鞋收起,笑著對我說:“兒,小玉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們了,要是她的病好了,你們就結婚吧。”

我忙說:“她會好起來的!”并掏出二十塊錢,遞到小玉母親的手里,說是給小玉治病和營養用的,小玉母親推辭一番,見我態度堅決,也就收下了。

我迎著月色心情愉快地回到家里,劉懷南問我販魚弄到錢了沒有,我連忙說:“弄到了弄到了。”

“看看,有多少?”劉懷南急切地問。我說,生意難做,只賺到了一塊錢,便迅速把幾張皺巴巴的毛票送到了劉懷南攤開的大手中。

我以為劉懷南會發脾氣,哪知道他高興得差點兒蹦到了灶臺上。第一次就賺到了一塊錢,蠻不錯的。他連連夸獎我。當時我想,要是他知道我把掙到的那么多錢都給了柳家,他肯定會再從灶臺跳到屋頂上去,那就好玩了!

自從高春蘭死后,劉懷南一天到晚在外面眠花宿柳。這一次,他徹底吸取經驗教訓,只干那些對他沒有威脅的婦女,好壞不論,但再沒有“小刀會”要閹他,所以他好不快活,快活得不事稼穡,不管不顧他那個家,搞得糞蛋、劉鳴放、紅纓還有我,一個個上躥下跳,無法無天,活像喪家之犬。

第二天天還未亮,我就上路了,我打算今天最少要賺到三十塊錢。為了把柳小玉治好,我要努力努力再努力。但當我摸黑從柳家旁邊的小路上經過時,我突然聽到驚天動地的哭聲。

我沒命地奔向柳家。這一回柳小玉是真的死了,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她竟然是上吊死的,一開始我怎么也想不通。后來,柳小玉的父親柳百春從床上找到了一封信,信用牛皮紙封得嚴嚴實實,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我在燈光下拆開那封信,讀著讀著,心痛如攪,淚如雨下。

親愛的劉虔誠:

你好!

這一次離你而去,實在是迫不得已,我本來想我就只有一天活了,也要把我純潔的身子給你,但是親愛的,現在不行了,那個給我作法事治病的畜生,昨晚上用迷香把我迷昏,把我給奸污了。親愛的,我真想與他同歸于盡,但我沒有做到,他已經溜走了。這事只要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怪我爸媽,他們是為了我好才把那畜生請來的,也千萬不要告訴我父母,他們要是知道了,面子上過不去,也斗不過那畜生的,這樣反而會害了他們。親愛的,記住我的話,我在黃泉之下為你祝福!永別了!親愛的!

永遠愛你的柳小玉

柳小玉的父母看著我拿信的手在顫抖,忙問小玉給我寫了些什么,柳小玉的父母都不認得字。有時,沒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

我想了想,告訴柳小玉的父母:“小玉對自己的病沒有了信心,她害怕病的折磨,她就——”

第二天我參加了埋葬小玉的隊伍。在整個過程當中,我沒有流一滴淚水,我只在心里不停地說:“小玉,我一定要替你報仇,讓那個狗日的司爺死無完尸,永世不得超生!”

在回家的路上,柳小玉那個十來歲的妹妹柳依依追趕上來,她是聞訊從學校里趕來了,緊緊地把我纏住,非要逼我要她姐姐的那封遺書,她認得字。我當然不能給她看,我對她說,我早已經撕掉了。

柳依依不相信,她臨走的時候還對我說,她不相信她姐姐會自殺。她一定要查出事實真相!

我把柳小玉的遺書用一個小藥瓶密封起來,然后把這個小藥瓶埋在了柳小玉的墳邊上。

從此以后,我就沒有去販魚。如果沒有這次變故,說不定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幸福快活的農村小販,靠輕巧靈便的小算盤來養活自己。

我開始密切注意司爺的一舉一動。

司爺的崛起,與一個空穴來風的傳說有關。

據說,很久以前,有一對恩愛的小夫妻,丈夫姓王,妻子姓何,在依山傍水的美麗軛灣,過著幸福的生活。但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突然有一天,天上刮起一股駭人的黑暴,待到黑暴過去,村口大桑樹下無端多出一座破廟來。脊梁上還粘著泥巴,好像從土里拱出來的。軛灣里恐慌至極,最后一個膽大的進了廟去,廟里一個粗壯的黑和尚一把揪住膽大者的衣領,吼著告訴他,要他叫軛灣最漂亮的女人進來供他享受,否則,他就叫整個軛灣翻個底兒朝天。那黑和尚吩囑完畢,輕輕地跺了一下右腳,于是整個軛灣就像發了八級地震,一下子地動山搖。軛灣人知道厲害,馬上在灣里召開選美大會,結果那位姓何的妻子當上了冠軍。于是她走進了那座破廟,為了整個軛灣的平安,這位姓何的女人義無反顧。不幸的是,這黑和尚是一頭黑驢精所變,第一個晚上就把這姓何的女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第二個晚上過去,她已經不成人形,于是她想到自殺,但就在她尋機自殺的那一瞬,她突然感到身上的責任重如泰山。她不能這樣死去,不能把罪惡延續到那位亞軍身上,人家可還是個黃花閨女。于是姓何的女人系整個軛灣安危于纖弱一身,硬挺著活了過來。待到七天過去,姓何的女人已經奄奄一息,太白金星才聞迅趕來,擊斃那黑驢精,把姓何的女人救了出來。這么一來,應該說姓何的女人脫離苦海了,但她考慮到失貞事大,對不住自已的丈夫,于是決定自殺,也就在她自殺的那一瞬,太白金星感動了,把她超度成仙。這位姓何的女人也就成了何仙姑。而這何仙姑成仙之后,念念不忘他那位姓王的丈夫,覺得對不起他,于是何仙姑便附在了那位姓王的丈夫身上。姓王的丈夫死去,何仙姑當然死不了,于是又附在了那位姓王的死鬼丈夫的來生上。世事滄桑,生命輪回,輪著輪著,就輪到了二十世紀,輪到了司爺的身上。問兇吉,去找司爺吧,求發財,去找司爺吧,添子嗣,去找司爺吧。沒有什么愿望司爺不能夠滿足你的,只要你帶了足夠的香火錢。

弄清司爺的底細,我不由得一聲冷笑。治這樣的人太容易,只要以毒攻毒,撕破其彌天大謊,他便不會有棲身的土壤。

我找到了村里的另外一個職業迷信者馬王爺。俗話說一山容不得二虎。司爺和馬王爺這兩個都是世家出身,其父都在“文革”破除封建迷信時期一命嗚呼。農村改革開放后,這兩個好逸惡勞的人便相繼操起了父業,重振家聲。

一個風雨凄迷之夜,我去找馬王爺。我說我能夠幫他打垮司爺,讓整個軛灣的香火錢盡入他馬王爺囊中,于是我便當上了馬王爺的軍師。

從此,我就把人高馬大且滿臉兇相的馬王爺當做一團泥巴來捏了。我想把他捏成圓的,他就不能是方的。一個人有點兒智慧真好。

我就憑著我那一點兒智慧在馬王爺家里白吃白喝了幾天。這幾天我整天逼著馬王爺說出他身體上的特異之處,譬如說六根腳趾,或者屁股上長個小耳朵之類。

我說的那些,馬王爺身上都沒有。馬王爺急了,連拉帶扯地把一身臃腫的棉衣棉褲卸了下來,只剩一條褲衩,在寒風中瑟縮著。他說我身上有什么,你自己找吧。我從上找到下沒有發現什么特異之處。就在我搖頭嘆息的時候,性急的馬王爺猛地拉下褲衩,滿面通紅地對我說:“劉虔誠,你看我這個吧,比村里任何人的都要大,黃秀子說我這東西起碼比他男人的要大兩倍以上。”

馬王爺那東西見不得光,一見光就一副嗷嗷直叫的樣子,看得我驚心動魄。

我連忙把視線移開,這時我看到了他的肚臍眼。馬王爺的肚臍眼也比一般人的都要大,而且呈橢圓形狀,分上下兩層,中間還有睫毛一樣的東西,乍一看,真的像人的一只眼睛。

“有了!”我大叫一聲。

“什么有了?”馬王爺冷得把赤裸的身子蜷縮成一團,我不屑同他解釋,只是說你快穿上衣服吧。

馬王爺有三只眼睛,這是軛灣誰都知道的一句神話。想不到真的在現實中的馬王爺身上兌現了。

馬王爺有了三只眼,這就什么都好說了。

馬王爺有了三只眼,把他頭上的兩只眼用黑布重重蒙住,只獨獨露出那只肚臍眼。這只眼兒眨巴眨巴的,很快就能分辨出跟前的患者高矮胖瘦,是男是女。繼而看出病在何處,是肝腎臟脾,還是眼耳口舌。更有甚者,馬王爺的這只眼還能看出患者身上是什么妖魔鬼怪附體,有妖降妖,有鬼去鬼。

一時間弄得一副蠢相的馬王爺受到萬民景仰,十村八寨的村民們紛紛奔走相告,趨之若鶩。

沒過多久,馬王爺的那只法眼,更臻爐火純青之境。整個軛灣都不禁為馬王爺的神通廣大而瘋狂。只有我一個人在一旁冷笑不止。

一天馬王爺閉關七天之后出來,當眾宣布,他那只法眼終于可以看到前世來生了。誰誰是什么什么變的,而聽者無不信服。

再一天,幾個村干部挨家挨戶收提留款,收到馬王爺家里時,沒有把他們當土匪和日本鬼子看待,還看茶,還留飯。幾個干部酒足飯飽之后,特意到馬王爺的后屋里燒香拜佛,以謝馬王爺款待之恩。

會計柳毛毛拍了拍毛料西裝上的香灰,對村長發表感慨說:“要是家家戶戶都信迷信就好了,他媽的,這款收起來就容易了。”

“迷信,不……”村長說,“家里供菩薩的人覺悟高,有信仰就是不同,我看比我們有些共產黨員的覺悟也就只差一點點了嘛。”

村長王四兵的水平自然比柳會計要高出幾篾片。村長不說馬王爺是迷信分子,而說是有信仰,馬王爺聽了這話,忙吩咐小兒買來好煙侍候。

煙霧在屋子里繚繞。王村長于是又有話從煙霧里閃光:“聽說你會用法眼,看得出人的前生,馬王爺那你說司爺的前生到底是什么。”

王村長是個聰明人,他沒有問他自己的前生是什么,因為村里有好多人都罵他是叫驢變的,說他好叫、好色,他可不能自討沒趣兒。

“司爺的前生是一頭種公豬。”馬王爺揭開衣服,亮出那“法眼”,朝著司爺家的方向望去。

幾個村干部聽了這話,一個個用手指捻著油光水滑的下巴哈哈大笑。

笑過之后,還連連說有味兒、有味兒。

我預感到我為柳小玉復仇的計劃很快就要在這個冬天里實施了。

卻說王村長帶著幾名干部收提留款,所到之處,雞犬噤聲。終一日,收到司爺家里來了。司爺瞇起眼,看了看柳會計遞過來的紙片,頓時臉色突變。

“喂,怎么要這么多?”

“這多什么?”王村長啐地一下往司爺家的門檻上吐了一口痰。痰吊在門檻邊,像一個剛剖出的魚膽。“柳會計,你給司爺擺擺,一項一項地擺擺。”

柳毛毛應聲而出。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算盤,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從口里報出,十個指則噼里啪啦地在算盤上競走。

“五百八十八塊八角八分,一分不少。”柳毛毛把算盤上的數字遞給司爺看。

司爺雙眼望天,不看。

“司爺,你睜大眼看看。”王村長笑著對司爺說。

“我不會打算盤,我懶得看,實話對你們講,我頂多出一半錢。”司爺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二百九十四塊四毛四分。

“要不要隨你們,不要我喂狗。”司爺仗著幾個兒子蠻橫、強壯,不把王四兵放在眼里。

“毛毛,”王村長對柳毛毛使了一個眼色。柳毛毛撲將過去,把錢收下。

“撤!”王村長朝前呼后擁的干部們一揮手,順便又用手指了指司爺:“這人是個豬腦髓,收一半就一半吧,反正跟他講理講不清。”

司爺聽了這話,嗖地一下攔住了王村長的去路。

“你是領導,你怎么罵人。”司爺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我這不是罵你呀,司爺,我們昨天在馬王爺家里聽他說,他用法眼看出了你的前生,是一頭種公豬,”村長說到這里,笑得牙縫里飯粒四濺。幾個村干部更是笑得身體都要炸裂了。

“狗日的馬王爺,我跟你沒完。”司爺氣得就像一個發電的舊柴油機,突突突地震得四周亂顫。幾名村干部卻早已作鳥獸散。

我騎著一輛自行車疾駛過來,往人的背后扔石子似的猛地擲下一句話,我對司爺說:“你只有同馬王爺斗法,打贏他,你才有出路。”

我扔下這句話,單車就像一支箭一樣射出去,我相信司爺沒有看清楚是誰,他連風都沒有摸著。等到司爺醒過神來,他看到的只是一個神秘的背影。

我通知馬王爺,要他作好準備,七天之后,司爺會來找他斗法。如果七天之后不來,那一個月之后,他就肯定會來。

司爺果然一個月之后來找馬王爺斗法。這一個月里,整個軛灣都知道他的前生是一頭種公豬了,再沒有誰來找一頭種公豬來作法事。除非找來給家中母豬配種。

法場設在八棵桃那邊的萬人坪。軛灣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出動了,這是軛灣歷史上一場空前的盛會。響器班和嗩吶手自發上場,把司爺和馬王爺兩人之間的斗法渲染得轟轟烈烈,氣勢非凡。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混亂的人群中,有一個小小的鎮定的身影,他身材單瘦,皮膚黝黑,在人海當中,乍看上去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這個人就是我。誰想到我就是這場盛會的總導演?

司爺和馬王爺的斗法一直延續下去,觀看的人們驚心動魄,如癡如醉,直到天昏地暗,唯有我一人始終心明眼亮。

高潮馬上就要出現了,我在擁擠的人群中自言自語地說。沒過五分鐘,高潮果然出現了。司爺和馬王爺在鑼鼓聲中表演了一通驅鬼儀式之后,開始到了實質性的捉鬼階段。兩個人手執桃木劍,各玩各的花招,漸漸地便有惡鬼被這兩個吆五喝六的人從病體逼出,到處游蕩,后屢屢被犀利的桃木劍所傷。惡鬼東躲西藏,最后分別藏身于地裂磚縫。

地裂里的鬼讓馬王爺捉住放進嘴里活活地吃了,細細地咀嚼,美美地吞進肚里。磚縫里的鬼讓司爺給捉住,照樣放進嘴里活活地吃了,但他沒有細細地咀嚼,更沒有美美地吃進肚里,他吃了那惡鬼之后,開始翻江倒海地嘔吐,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把五臟六腑都給嘔了出來。原來他吃的是狗屎,本來應是一塊糯米糕,但被調包了。

這時一個聲音說:“一個小鬼都吃不了,司爺肯定不是何仙姑附體,正如馬王爺說的,司爺的前生是個種公豬。”

“司爺是個種公豬!”

“種公豬,種公豬,司爺是個種公豬!”

萬人坪上幾千喉嚨山呼海嘯,這是因為我發出的那個聲音引領的結果。當山呼海嘯的喉嚨在萬人坪上空響起,我的聲音便戛然而止,代之以一聲一聲的冷笑。我冷笑著躺在地上,期待著臉色蒼白的司爺那沉默之中可怕的爆發。

果然,司爺猛地站了起來,因為孤注一擲的緣故,所有的力氣和信念又重新在他體內死灰復燃。當司爺在混亂的人群中巍然屹立的一剎那,我的心猛然揪緊。

“我不是什么種公豬!”

“我是何仙姑附體!”司爺連聲怒吼,他的宣言穿透由肉身站成的人墻,氣壯山河。

此時,我已經知道了我的心為什么怦然揪緊,我是讓我自已給震驚了。司爺的行為果然全部都在我的預料和掌握之中。

而后,眾聲俱寂。萬人坪上突然呈現死一般的寂靜。黑壓壓的人群讓司爺的氣壯山河的宣言給鎮住了。

司爺履行諾言的結果是,讓火給活活地燒死了。司爺說火可以讓他成仙,司爺命令他的三個兒子和徒弟搬來木柴,很快木柴堆成了一個小山丘。司爺就坐在上面,念念有詞。司爺說,他要坐化成仙。他用實際行動兌現了他的宣言,我司爺不是種公豬!司爺是何仙姑附體。我司爺可以坐化成仙,你馬王爺敢嗎?

萬人坪幾千人就坐在荒坪的沙礫上,緊緊地盯著那沖天火,緊張得要死,希望真的能看到一個神仙從火光中羽化而出,直到那火燒了一天一夜,司爺化成了灰,幾千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司爺的幾個兒子沒見父親羽化升天,他們雞犬升天的計劃也隨之落空,一個個對馬王爺橫睛鼓眼,怒目而視。一雙雙碩大的拳頭握得咕咕直響,恨不得上前去把那馬王爺擂成粉末。

我頓時淚流滿面,我一遍又一遍對著柳小玉埋葬的方向說:“小玉,你可以安息了!”

見司爺的兒子們來勢洶洶,馬王爺臉色大變,忙向我求救。我在人流中找到了王村長和他身邊的幾個村干,請他們去調解即將發生的毆斗。沒十分鐘,村干就化干戈為玉帛,化玉帛為棉絮。王村長對司爺那幾個兒子一頓吼:“你們就是殺死司爺的兇手,是你們搬柴點火,活活地把你們父親燒死的,你們還不滾蛋,我喊派出所的來把你們關進號子,我的天,什么時代了還搞封建迷信,你們簡直就是一些豬!”

司爺的幾個兒子聽了這話,灰溜溜地滾了。

給小玉報了仇之后,我變得百無聊賴,除了找些書看,幾乎什么也沒干。

半年之后,我便離開了軛灣,想不到偌大的一個地方,竟然容不下一個小小的我。那是一個暴風驟雨的天氣,馬王爺向整個軛灣莊嚴地宣布,他用他的法眼“看出”了我是耗子精變的。我當然明白馬王爺的用心,他的江山是我替他打下來的,他不把我趕走,或者消滅掉,他的江山是坐不穩的。

于是我被一群人圍攻,其中包括我的繼父劉懷南,同母異父的弟妹糞蛋、劉鳴放和紅纓。他們隨著眾人把我逼進一個干涸的黑洞,兩頭碼上干草,想燒得我現出原形。他們其實只是想折磨我而已。

干草馬上就要點燃,千鈞一發之際,我旺爺提著一桿火槍聞訊趕來。

我旺爺的槍法讓那些想燒死我的人聞風喪膽。他迎風而立,一聲大吼:“誰點火就撂誰。”

我旺爺把我從黑洞里拖了出來時,眾人在我旺爺的火槍口下作鳥獸散。

我旺爺把火槍扛在肩上,把灰頭灰腦的我領回了家。

以劉懷南為首的家庭成員因為我的存在而惶惶不可終日。每到晚上,司爺燃燒的身子進入我的夢境,他吐著火紅的舌頭向我索命。沒有入睡的時候,我又回到了以往曾有過的狀況,像一條蟲子,鉆入菜心一樣緊緊地蜷縮在大木床的中央,給嚴嚴實實地裹住。而出了問題的又是我的頭,它在我的身子上顯得無比沉重,里面有一只冰冷光滑的輪盤在快速地轉動。

我的腦子受不了了。

緊接著便在我的身上出了兩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第一件事是一只因食毒而奄奄一息的碩鼠,從陰暗的角落里爬出,竟在我的腳下四跪八拜。第二件事是我竟然夢游一般跑到我旺爺那里,告訴我旺爺,我說我是一個殺人犯,馬愛菊是我殺死的,司爺是我殺死的。

“孩子,你別這樣說,看來你身上真的邪氣很重。”我旺爺在屋內的神龕前畫了一碗符水,讓我一口氣喝下。我大腦中那高速運轉的冰冷的磨盤才戛然停止。

不死也要脫一層皮,我的靈魂或許才能得以解救。在我旺爺的默許之下,以劉懷南為首的家庭成員開始對我進行懲戒了。

那是一個晚上,我剛睡熟,我的衣服被盡數剝去,由苧麻繩索緊緊地捆縛于床沿之上。三四根竹條像雨點一樣抽打著我的肌膚。沒有多久,難以忍受的疼痛就使我失去了知覺。劉懷南、糞蛋、劉鳴放這三個愚蠢的畜生把手中的竹條條揮灑得頭頭是道。我的肌膚在竹條條的風卷殘云之下,寸寸皆裂,體無完膚。我那紅櫻妹妹倒是聰明些,她傷心地大哭,說即便是耗子精,我們也不能這樣殘忍啊。

我因此昏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只有我旺爺一個人站在我的身邊。看著旺爺佝僂著身子關注著我身上的傷痕,我無聲啜泣。

孩子,別哭。旺爺對我說。

于是我停止了啜泣。我旺爺用一種綠色的草藥汁液涂滿我的全身。這是他在軛灣對面的山上用一天時間采來的草藥。據說這種草藥對皮肉之傷有著神奇的療效。

想不到的是,幾個月過去,我竟然給人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我以前那種黑黑的皮膚讓竹條條抽打脫落之后,竟然出落得無比白皙,瘦弱的身子也有著茁壯成長的勢頭。

軛灣人在對我刮目相看的同時,也對我退避三舍。生怕我這個耗子精變的人讓他們大倒其霉。

就這樣,我不得不離開生我養我的軛灣。

我是一個人悄悄離開的,我想到我旺爺那里去告別,但我怕連累他,我只遠遠地看了他一眼,就流著淚轉身離去。

我要到別處去,就是到處流浪都行,只要那里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就是知道了,也沒有誰相信我是耗子精變的。

我要開始一種嶄新的生活。

作者介紹:易清華,現居長沙,在《大家》、《山花》、《芙蓉》等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并以易清滑的筆名在《詩刊》等刊物發表詩歌。曾獲《芙蓉》文學獎等,出版長篇小說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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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何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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