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玲
摘要:佛教的慈悲和儒家的仁都具有豐富的倫理意涵,本文試圖從慈悲和仁的道德主體、實踐方式、道德理想三個方面分析二者的異質性因素。
關鍵詞:慈悲 仁 異質性
愛是人類最美的語言,也是倫理學亙古不變的永恒話題。古往今來,各家各派的學說中都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愛,如佛教慈悲之愛、墨家的兼愛、儒家的仁愛、基督教的博愛等。譬如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在其《大哲學家》一書中把蘇格拉底、孔子、佛陀、耶穌看作“理想范式的創造者”,而其依據之一便是他們都展示了“普遍的人類之愛”。其中佛教的慈悲與儒家的仁經常被認為是倫理道德的核心觀念而相提并論。《緇門崇行錄》中道:“仁義禮智,人之四端也,而仁為首;慈悲喜舍,佛之四心也,而慈為先。”舉凡愛都為人類文化添上溫情的一筆,但各家之愛仍各有其內在特質。本文將就佛教的慈悲和儒家的仁這兩類愛之異質性進行淺析。 慈,梵語maitrya,意為慈愛眾生,見眾生不得福樂而躬身成就之;悲,梵語karuna,意為同情眾生之苦,見眾生之苦痛而親愿解脫之。慈悲之合意即為拔一切眾生苦,與一切眾生樂。正如《大智度論》卷二十七所說:“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釋迦牟尼佛的塑像作左手下垂、右手上揚狀便是佛教慈悲的緣故。左手下垂乃與愿印,意為與眾生樂;右手上揚乃施無畏印,意為拔一切眾生苦。緣起論是一切佛教思想的根本點,慈悲正是建立在緣起論的基礎上。認為宇宙中的萬物皆是因緣和合而成,俗世中的一切幸福安樂都是虛幻的,不存在的,現實的人生充滿了生老病死的煩惱和痛苦。而當眾生確實領悟了這其中的真諦,并感受到痛苦時,就產生了對眾生之苦的悲憫救助之心,那么慈悲便產生了。所以說慈悲思想是佛教倫理學的核心,是基于其緣起性空的世界觀基礎上的對于佛教徒自身修行所持的基本觀念,并以此指導實踐,體現為佛教徒修持的教義和戒律。
仁并非儒家所獨創,《詩經》中多次出現關于仁的記載,諸如“洵美且仁”、“其人美且仁”,此時仁僅指儀文親善,但已涉及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如許慎《說文解字》解釋為:“仁,親也,從二人。”所以說,仁從字面上理解為兩個人的相親相愛,擴展為對他人的尊重和友愛。此時雖有萌芽但仍未上升到倫理學的高度,到孔子時“仁”作為一個倫理范疇被提出,并給予高度重視,在《論語》中“仁”出現了109次之多。孔子對前人關于仁的思想資料提煉加工,賦予仁以極高的倫理意義,使仁作為最高的道德原則、道德標準和道德境界真正成為一個范疇,并以此為邏輯起點,構筑出儒家仁學思想的大廈,開創了儒家仁學的新時代。倫理所探討的本就是關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學問,儒家認為有沒有實現仁這個目標是來判定道德與否是重要指標。隨著儒學獨尊地位的確立,“仁”作為儒家倫理思想的核心自然也擔任起規范自我行為,被列為“四德”、“五常”之首,并作為國人所追求的理想境界的重任。可以說,儒家的仁為其實現君子圣人和大同世界提供了道德的標準和原則,同時在此基礎上還給出了道德實踐的修養方法。通過對慈悲和仁的倫理內涵與理論基礎進行簡單剖析,我們可以分析得出慈悲與仁這二者在道德上的異質性因素。
1. 慈悲與仁的道德主體不同
《大般涅槃經》中作如是說:“慈有三緣,一緣眾生,二緣于法,三則無緣。”即《大智度論》卷四十載,慈悲有三種,一為生緣慈悲,此乃凡夫之慈悲即小慈悲;二為法緣慈悲,指開悟諸法乃無我之真理所起之慈悲是中慈悲;三為無緣慈悲,我法皆空、因緣和合,此乃大慈悲。本文所論述之佛教乃大乘佛教,其所暢行的慈悲乃特指慈悲的第三種,即大慈大悲,是以眾生苦為己苦之同心同感、廣大無邊的狀態。
不明佛法的人會誤認為佛教是與愛絕緣的,因為講愛本身便是煩惱。愛與欲望、貪戀、束縛和毀滅等密不可分,是出離苦海的絆腳石。上述的世間之愛確是佛教修行中應斷絕的,但這并不代表佛教無愛,其實佛教倡導的是更高境界的愛——慈悲之愛。這種愛是一種平等、無染的愛,是真正的愛。
佛教的平等緣起論認為世間萬物都依因緣和合而成,所以諸法無我,眾生平等且同體,因而彼此間便有對于苦樂的共同意識,那么自然便生出與樂拔苦的慈悲之愛。在此基礎上,佛教慈悲思想的道德主體是眾生,包括人和宇宙間一切有情識生物的“有情眾生”和山河大地、草木土石等無情識的 “無情”。換句話說,大乘佛教所倡行的慈悲精神的對象不單包括人類社會,也遍含一切有情之生命,乃至于所有無情的山水土石。所以佛教慈悲的道德主體是抽象的非人格的,它將關心的對象投射到整個宇宙的有情和無情的眾生。它是一種博大的愛。這種博愛的對象不只是限于人類,而且涵蓋一切的有生之物和無情之物。
儒家的仁學思想與佛教慈悲精神在道德主體上有相似之處,不僅推而及人,也可推物。“仁民愛物”、“民胞物與”正是這一思想的體現。但儒家的重心所在仍為人,它注重人,極力抬高人的地位這點則是無可質疑的,人仍然是儒家學說的立足點。儒家的仁學思想注重人事,留心現實,把“怪力亂神”看作荒謬之說,并提出“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觀點。“仁者,人也”,孔子深刻的揭示了仁的道德主體——人,即“仁”是人所固有的本質屬性,其他物質諸如動物、植物等(即佛教所講之有情眾生)都不具備“仁”,更不用說沒有生命特征的無機物。因此仁成為劃分人與其他物質的道德標準。儒家所說的人是具有社會屬性的生物,是其仁學的道德主體,其仁愛的倫理精神立足于社會本身,突出強調了人倫思想。慈悲是對眾生的無差別的平等的愛,而仁的對象卻只著重于人類。慈悲是戒殺生而儒家的仁并不恩賜于動物。如子貢欲告朔之餼羊時,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俏》)
另外,儒家的仁愛之對象在面對人類時也并非無差別、無原則的愛,而是差序的推此及彼的愛如孟子認為仁愛是有親疏之分的,首先應從對最親近的身邊人的愛推及到對他人的愛,進而推展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的泯除了親疏之別的對所有人的愛。
總之,佛教的慈悲觀和儒家的仁愛思想從根本上說都是對人的終極關懷,不過二者在關懷的深度和廣度上仍有相異之處。佛教慈悲相較于儒家的仁愛是更廣博的愛,是一種徹底的博愛觀。佛教的慈悲就如太陽,普照大地,給眾生以溫暖;而仁就像水中波紋般以己為中心,向外擴展。佛教的慈悲是平等施與一切眾生的,它超越了怨親、種族的差別,佛教的不殺生、素食、忍辱等實踐則無不體現了此普遍的慈悲之愛。而儒之仁愛是包含濃重的等級觀念和功利思想的愛。儒家所言的“仁愛”有親疏之別和宗族之異,因其與施與者的關系不同,所得到之施與之仁愛也不同。
2. 慈悲與仁的實踐方式不同
要達到慈悲,大乘佛教首先強調大乘修行者的發心即“發無上菩提之心”(《大般涅槃經·梵行品》),也就是說佛教徒在修行一開始,就應該具慈悲之心,立志救渡一切眾生,于一切眾生不生瞋恚之心,愿施一切眾生歡樂。慈悲是佛心,眾生皆具佛性,因而皆具慈悲之心,但由于無明、我執、邪見等煩惱的障蔽,不得顯發。因而首先便是慈悲心的養足。不斷修習佛法,凈化身心才能消除煩惱,使眾生本具之慈悲心復顯。慈悲的踐行當然不止于心行中,必須在具體的實踐的事行中,才可得到鍛煉和檢驗,即所謂的利他行。
佛教慈悲要求佛教徒在修行中應有自我犧牲和無私奉獻的“利他”精神。在佛典中大量記載著佛、菩薩為了救助有情眾生而不惜犧牲自己的故事,如“割肉喂鴿、舍身飼虎”等故事都表達了佛教慈悲利他精神理想和升華。在此基礎上,佛教教義又提出了具體的踐行方式即四攝與六度。
佛教為渡化眾生,實踐慈悲之愛,則有四攝法,分為布施(財施、法施、無畏施)、愛語(和顏的善語、關切的溫慰語)、利行(非營利事業)、同事(與眾生同甘共苦)。而六度則為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和智慧,其中中國傳統的大乘佛教的慈悲理念主要側重在布施和不殺生兩個方面。布施在大乘佛教中分為三種:即財施、法施和無畏施。亦即指施與他人以財物、體力、智慧等,為他人造福成智而求得累積功德,以致解脫的一種修行方式。布施是大乘佛教慈悲教義在進行道德修養和解脫修持中的最重要的善行之一。另外,佛教為踐行慈悲教義還制定了一系列修持的戒律,其中不殺生為眾戒之首,指不殺害包括蟲蟻鳥獸、花草樹木等一切眾生。不殺生戒表現的是對一切眾生的尊重,可以說體現了佛教慈悲思想的本質特性。
儒家的仁學思想在具體的實踐實施上可以從兩個方面來闡釋。首先是主體對自身的道德要求“克己”,即修身,是仁的內在方面的道德要求,是指克制凡事專從自己利益出發的行為,而應該考慮別人的利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實踐仁,第一要素便是要先修身,儒家認為,只有先使自身達到仁的境界,才有可能推而廣之,實現他人進而整個社會的仁道。什么樣的做法才稱得上仁道呢?儒家有許多具體的條條框框,諸如:“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再如“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論語·雍巴》)那么怎樣才能達到仁的境界呢?儒家認為最重要的是“克己”,即克制自己的私欲。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曰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論語·顏淵》)具體的說就是要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這里的禮在孔子那里指的是周禮,如果從倫理學的角度以當代的背景來看便是道德、法律、準則。
其次,要達到仁的境界,除了克己還須“愛人”。“仁者愛人”是仁學思想的根本原則,即關懷他人、尊重他人、同情他人、重視他人。而儒學之愛人受其差序格局特點的影響,又可分為兩個步驟,從實踐的角度來看其愛人的方式便是推己及人。先表現的是在家族內部的親親之愛即對周圍的人即親人的愛,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孝悌”之道,這也是儒家仁學思想的根本。孔子曾曰:“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學而》)然后是在此情基礎之上通過“忠恕”的環節推己及人,推而形成的“四海之內皆兄弟”(《論語·顏淵》)的對社會眾人的愛,即“泛愛眾,而親人”具體表現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學而》)此時仁者愛人才擴充為社會普遍倫理準則與道德情感。
另外儒家的仁學思想是建立在“禮”的基礎上,即“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孔子認為,為了達到仁,必須謀求禮的深化,讓禮在人們的心靈深處扎下根來。并把禮作為修行仁道的行為規范、建設理想社會的基本準則。在此基礎上,才達到“仁人”、“仁政”的倫理理想人格和政治信念。
3. 慈悲和仁的道德理想不同
佛教最終的道德理想是追求精神解脫、證得佛果,并達到寂然不動、寂靜永恒的涅槃境界。佛教的慈悲觀希望佛教徒通過踐履修行佛教戒律而最終達到止惡修善、勇猛精進、圓融無礙的包容心無界,斷妄念去執著的般若境界。即通過善惡雙修、布施和不殺生等踐行而得以了悟佛法,并給眾生以慰藉,并達到普度眾生。
而儒家的以“仁”為核心所訂定踐行的一系列道德規范和原則,其最終的理想目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講。從個體而言,是為了培養具有完善人格,能承擔歷史使命的具有仁道的君子仁人。儒家認為達到仁之理想人格便了無憂愁,“仁者不憂” (《論語·憲問》),并認為如果你擁有“剛、毅、木、訥”的性格,那么便“近仁”也。(《論語·子路》)那么怎樣的仁能稱得上是仁人呢。孔子認為“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這五者便是“恭、寬、信、敏、惠”。 (《論語·陽貨》)那么要落實仁者愛人,就必須在日常生活中踐行“知、仁、勇”和“恭、寬、信、敏、惠”等道德要求,并且堅持不懈的修持仁道。
而對群體而言,則是為了建立一個仁政的社會,即充滿勃勃生機而又和諧井然的大同社會。仁之學說落實到具體的政治治理中便是仁之道德理想。在此方面,孟子的仁政學說可謂之典型,提倡的便是政治清平、百姓安居樂業的理想社會,并提出一系列實際主張,如“制民之產”、“省刑罰、薄稅斂”。(《孟子·梁惠王上》)這也是儒家以人為本,把人類作為道德主體的仁學思想在政治上的體現。仁政學說便是重視人格,以人的生存發展為實際需要為出發點而提出的。儒家的仁學立足于人本思想,構筑關于人的道德倫理和社會的政治理想,其政治的道德理想是將仁德推行于家庭、國家乃至整個社會的理想王國。在這個社會中的人都自覺接受仁道、實踐仁道而形成身修、百姓安、同治、天下平的理想境界。可以說儒家的仁愛,既是對個體生存權利的理想價值的肯定,也是對社會群體關系的樂觀姿態。
從上所述,佛儒二家雖同提倡愛,并在歷史上相互激蕩、相互影響,都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但其仍有各自特質。佛教的慈悲和儒家的仁愛之思想在道德主體、實踐方式和道德理想等方面存在著諸多的異質性因素,將慈悲與仁的異質性凸顯出來而非籠統而論,則更利于發掘二者的特質并更好地發揮其學術和社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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