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雙燕

4月18日清晨,90歲的郭興業比平時早起了1個多小時。“昨天一夜沒睡好,”淚水在老人眼角閃光。
每年4月,有一群老人會從世界各地匯聚到這里——未名湖畔的燕園,20多年來,已經成為傳統。這里曾經是燕京大學的所在地,它消失在57年前,當年最后一屆畢業的學生,今天也已是耄耋老人了。
今年是燕京大學建立90周年,燕京校友再次重聚。這是盛況空前的一次聚會,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同學聚會。
郭興業是坐著輪椅來的,同樣坐著輪椅來的,還有她的同班同學王榮。老人們匯聚在貝公樓,這是他們在燕京大學求學時的名稱,就是今天的北京大學辦公樓。這座宮殿式的建筑建成于1926年,飛檐筒瓦,紅柱白墻,二樓是大禮堂,80多年的時光,沒有改變這里的樣貌,而出現在這里的人,卻已白發蒼蒼,步履蹣跚。
從美國回來的校友楊富森,92歲;從法國回來的校友池元元,89歲……許多人在擔心,還能不能登上貝公樓二樓的大禮堂,能不能再站在這里和同學們一起,重唱那首熟悉的校歌:雄哉壯哉,燕京大學,輪奐美且崇……人才輩出,服務同群,為國效盡忠……
他們相扶相攙,再次站到貝公樓禮堂的穹頂下,音樂響起,700多位燕京校友,精神抖擻,神追當年。
司徒雷登張口叫出新生名字
1990年,在北京大學未名湖西北岸的草坪上,一塊漢白玉石碑悄然佇立,這是北京市政府將“原燕京大學未名湖區”列為文物保護單位而頒發的石碑。
燕京大學誕生于1919年,前身是兩所基督教學校——北京匯文大學與通州協和大學,教會學校本是培育教徒子女及教會工作人員的,但一位特殊的人物改變了這一切。
這個人就是司徒雷登,許多人知道他,是因為毛澤東的文章《別了,司徒雷登》。但3年美國駐華大使生涯在司徒雷登的人生中只是很短暫的一段經歷,從1919年到1946年,司徒雷登是和燕京大學聯系在一起的。
87歲的燕大校友蔡公期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和司徒雷登見面的情景。1941年,他進入燕大讀書,在迎新儀式上,65歲的校長司徒雷登來到同學中間,躬身和每個新生熱情握手、問候,校長握著他的手說,“蔡公期,你好。”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年輕人,沒想到一位美國老人能叫出我的名字,而且叫得這樣親切、真誠、自然。”
1919年,43歲的司徒雷登受命擔任燕京大學的校長,堅決實行教學與宗教分離,廢除學生必須參加宗教儀式的舊例,確立了“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的燕京校訓,主張自由、民主、平等、博愛和服務,“以中國為根基……將中西學識融于一爐,采其所長,為中國國家和社會培養各種高質量人才的綜合大學”。
燕大建校之初,本部校址位于北京東城的盔甲廠,當時的辦學環境十分簡陋。司徒雷登尋遍北京四郊,最終看中了西郊簍斗橋明代米萬鐘家勺園的舊址。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司徒雷登請來美國建筑師墨菲進行規劃設計。幾年后,以中國宮殿式建筑為主體的湖光塔影始成。
燕園落成,司徒雷登廣延中外名師任教,并和哈佛大學等世界一流大學建立了合作關系,僅僅10年,燕京大學就以優越的環境、自由的氛圍、中西文化交融的特色,成為諸多學子魂系夢縈的理想學府。
精英教育
人頭攢動的貝公樓禮堂,幾十位白發蒼蒼的校友正緩慢而有序地登上舞臺,他們要為遠道而來的同學們獻唱幾首歌曲。就在這個舞臺上,燕京大學著名的“彌賽亞”合唱會曾經傳出過美妙的歌聲。今天他們又要重新唱起“光明贊”,60多年前,青年學生正是唱著這首歌和反動派抗爭的……
臺下,郭興業和王榮坐著輪椅一前一后緊挨著,不時輕聲交流,已經見到好幾位老同學了,她們難掩激動的心情,聽說最親密的同學茅愛立也從美國回來了,但還沒有見到,她們的目光不時在人群中尋覓。
1937年,郭興業和王榮一起考入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住進女生宿舍。女生宿舍為4個二層樓的三合院,朱紅的門樓,短墻上爬滿紫藤,庭幽院靜,每院專有一間餐廳,餐桌為仿古花梨木大圓臺,用餐時,每10人一桌,就像大家庭式圍坐。宿舍窗戶一律向南,室內光線充足,不分系別,兩人或者3人共住一間,一年開放一次,歡迎來賓和男士參觀。每逢參觀日前,女生們都要精心整理布置房間,務必給男士們留下美好的印象。女生們的旗袍雅致清新,穿系帶的高跟鞋,燙時髦的大波浪卷,總是腋下夾著幾本書,踏著輕快的腳步,呼朋喚友,歡聲笑語去上課。

這是1941年前的燕京大學,推崇精英教育,學校設置了18個系,學生只有800人,有的系4個年級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十人。心理學系一度教師數量比學生還多,老師助教4人,學生3人。抗戰期間,為了給更多淪陷區青年提供學習機會,燕京大學一度擴大招生規模,但最高峰時的注冊人數也不過千人,相比現在大學里動輒上萬的人頭喧囂之狀,燕京大學的培養模式如同在有機農莊培養特種蔬菜,追求少而精。
在燕京大學的講壇上,留下過許多著名學者的身影,曾在學校任教的兩院院士達27人,各系均有大師,如顧頡剛、鄧之誠、容庚、錢穆、郭紹虞、吳其昌、吳文藻等,都是名實兼備的專家。名師執教,同時又鼓勵學生獨立思考和創新,宋史專家聶崇岐教授告訴學生,考試如果只按老師所教的內容回答只給及格,能用自己的語言表述清楚,抓住要害可得良,有創見才可以得優。
燕大新聞系校友蘇志中回憶,新聞系的骨干教師全部是著名報人,如張友漁、王蕓生、成舍我等等,教學上特別強調實踐出真知。1942年以后,新聞系主任由蔣蔭恩擔任,他曾任桂林《大公報》主筆、總編輯,蔣先生上課,很少講空洞的理論,以報紙編輯為例,學生用當天的新聞稿自行編排,第二天再和公開出版的報紙進行比較,放手讓學生在實習報紙《燕京新聞》中談論政局、發表進步言論。這樣做,學生很快就獲得了新聞工作的真正經驗。抗戰期間,在世界各大都會由中央社派駐的記者,幾乎清一色是燕大人。
燕京大學的系科設置突出培養有用人才,倡導素質教育,雖然辦學只有33年,注冊學生僅9988人,但卻培養了中國科學院院士42人、中國工程院院士11人(4人兼兩院院士)、學科奠基人88人(34人兼項)、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2人、發明家7人,共112人,占注冊學生總數的1%以上,也就是說100個燕京學子中就有一個學術名人。
命運多舛的燕大人
舞臺上,一曲精彩的鋼琴四連奏正在進行,表演者是燕京大學的校友子弟,當年的吳姐姐方弟弟,已成吳婆婆方公公。在熟練的演奏者指下,一連串音符快速閃現、跳躍、消失,正如時光的飛逝,臺下的聽眾心潮起伏,時針指向了11點半,燕京校友的同學聚會即將結束。
“請茅愛立校友和池元元校友到臺上來。”主持人宣布。兩位校友都是燕京大學藝術教育的杰出代表,國際知名的歌唱家。
郭興業和王榮已經悄悄來到前排,和親密的老同學留下了珍貴的合影。
建國初期,百廢待興,各條戰線需才孔殷,相當一部分燕京大學畢業生,甚至還沒有修滿4年課程,就被提前征調,走上工作崗位。然而,他們沒有想到,新政權建立后僅僅3年時間,在中美關系降到歷史冰點的政治背景下,燕京大學被指責為“美帝國主義實行文化侵略的工具”,在1952年的院系調整中,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老校長司徒雷登1949年離開中國,在自己的祖國度過了凄涼的晚年。1962年9月19日,司徒雷登在華盛頓病故,留下了“將骨灰送到中國,埋在燕京大學”的遺愿。
而在大洋彼岸的中國,政治風暴接踵而至,因為家庭出身等原因,受到迫害和沖擊的燕大校友難以數計。
蔣彥振記得,“文革”開始后,任天津大學教研室主任的同班同學王敦華被誣陷為反動學術權威,揪上街游斗。王敦華想不開,第二天含冤自殺。自殺前寫了兩封信,一封信寫給家里,說自己得了重病;另一封給黨委,請求組織暫不要將自殺的真相通知家屬,半年以后再告訴家屬自己病重去世,免得影響黨的威信。
此前更多人被錯劃為右派,下放到農村礦場從事重體力勞動,短則1年,長的近20年。“文革”期間,燕大含冤而死的校友僅新聞系就有40多人。
度盡劫波,在新的時代來臨時,燕京校友已經老去。
2008年,司徒雷登的骨灰回到中國,葬在出生地中國杭州半山安賢園,安眠于青山蒼翠的懷抱之中。他的墓碑上只記載了一個身份:燕京大學首任校長。
“如此盛大的校友會,以后可能沒有精力再組織了,只希望燕京大學的優良傳統和辦學理念能有人傳承下去。”這次同學會的組織者、燕大北京校友會會長蔣彥振說。
最后一個節目,由兩位歌唱家帶領大家齊唱《友誼地久天長》。“地久天長”,是燕京人歷經磨難后的祈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