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磊
“西藏的長治之道,還是要建立在文化基礎上、信仰基礎上、不應該建立在一種簡單的政治經濟基礎上。政治經濟沒有文化作為根基,就容易形成一種臨時措施、短暫措施。就漢藏而言,從唐朝以來的,實際上是通過佛教,作為一種文化的支撐,維系了上千年的漢藏關系的大統一大融合。”
——圓持法師
元朝以來一直到現在、在藏傳佛教徒的心目當中,他們始終把白塔寺當成圣地,如果在里面建立一個漢藏佛教交流中心,通過佛教內部增強漢藏佛教健康交流和發展,是有利于民族關系和諧的。但是,幾年過去了,此事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沒有促成。
4月5日,雪域高原春暖花開,西藏入境游重新開放,布達拉宮門口又現久違的長隊。去年3月的騷亂與緊張已經遠離了人們的視野,軍隊和警察給西藏帶來了安寧,但2008年以來,藏區一系列的事件和隨之而來的官方措施,不可避免地給漢藏關系蒙上一層陰影,新一代藏獨分子在海外依舊活躍,比漸漸老去的達賴一代更加激進,西藏的長治久安任重道遠。

在一系列事件中,藏傳佛教的寺廟和僧人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藏人對佛教的篤信讓達賴喇嘛即使流亡海外,仍保有影響力,也讓中央政府頗感頭疼。在中國佛學院圓持法師看來,這些都是不可思議的現象。“在漢藏民族關系的融合上,佛教原本應該是發揮正面作用的。”圓持法師說,就漢藏兩大民族的最大共性和凝聚力而言,再也沒有比佛教信仰更有力量的了,因此,欲使西藏長治久安,唯假佛教之力,即使佛教信仰不能作為唯一的方法,但在未來的歷史進程中,仍然是最易于漢藏溝通的重要橋梁。
事實上,早在2005年的“兩會”期間,中國佛教協會會長一誠長老就提出,要求將供奉有釋迦摩尼真身舍利、被藏傳佛教僧俗視為圣地的白塔寺從北京市政府手中收回,并于其中建立漢藏佛教交流中心。如今漢藏關系面臨新局面,佛教界又重提此事,并提出了--系列促進漢藏佛教交流的計劃,希望為漢藏民族關系的緩和貢獻力量,4月初,記者在北京法源寺訪問了一直力倡此事的圓持法師。
生于1965年的圓持法師,上世紀80年代畢業于中國佛學院,師從北京廣濟寺方丈正果高僧,現任中國佛教圖書文物館館長和山東聊城凈覺寺方丈,是我國佛教界的高僧。
佛教教化藏民
《南風窗》:近3年來,藏區騷亂不斷,在這個過程中,兩地佛教界的聲音一直沒有呈現出來,我們很想知道,歷史上漢藏之間的佛教究竟是怎樣的地位?
圓持法師:中華民族形成現在這個民族大家庭的格局,是有跡可尋的。民族大統一大融合,有政治、軍事的因素,但是民族關系的穩定歸根到底是文化的作用,具體到漢藏之間的融合,佛教發揮了最重要、最深遠的影響,這個作用可以追溯到西藏接受佛教的歷史淵源。
唐朝時,吐蕃王朝比較發達,民族彪悍尚武,也威脅到大唐。后來,漢藏通過通婚,締結盟約來實現平衡、和平。如果文成公主僅僅作為一個女性嫁給松贊干布,那就不可能有后來佛教影響下的漢藏關系的不斷發展。文成公主篤信佛教,她是比較有智慧的人,嫁到西藏時,她帶去了釋迦摩尼佛的12歲等身像、大量佛經等等。到西藏以后,她日日給松贊干布灌輸佛法,用佛教去影響藏王,后來,松贊干布接受了佛教。
正是因為他接受了佛教,他認識到當時西藏沒有文字,可以說還是處在一個文化荒漠的時代。而佛經非常多、因為沒有語言文字基礎,當時的西藏不可能原原本本拿著漢文的佛經去學習,松贊干布是一個比較有作為的人,他就派了一個資質比較好的人,叫吞米桑布扎,以他為首的一批人被派到印度去學習古印度文,通過到印度學習古印度文,把古印度文簡化變成了藏文,通過這種文字的建立,大量的佛經開始流傳,西藏的佛教得到了迅猛發展。也正是佛教信仰傳人西藏后,其原有的彪悍倨傲的民族性格才開始變得溫和,今天的藏民族全民信佛,可以說是個性格溫和的民族。
《南風窗》:既然佛教是由中土傳入西藏,佛教在中土流傳的歷史、普及的程度更加悠遠,但為什么佛教在藏區起到了如此巨大的教化人心的作用,達賴喇嘛等宗教領袖即使不在藏區,依然能夠一呼百應,而在漢族地區,佛教在教化人心方面井沒有像在西藏作用那么大?
圓持法師:這個現象也很好理解。在漢地,歷史上,在選擇宗教信仰方面,大部分人還是以佛教信仰為主。但因為漢民族地區的思想文化成分復雜,政權變更頻繁,比如歷史上三武一宗滅佛,到宋朝、明朝末年也有幾個皇帝排佛,盡管如此,從總體上來講,佛教在漢民族地區始終保持著宗教信仰的主流地位,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而西藏,翻越喜馬拉雅山就是印度,他們比中原人求取真經簡單多了,雖然西藏歷史上佛教也受到過政治上的打擊,但都很短暫,最著名的是藏王贊普郎達瑪滅佛,佛教被迫潛入地下,后來就發生了吐蕃分裂,再后來就形成了古格王朝,古格王朝崇信佛教,非常強大,一直到17世紀才消亡。
西藏的文化基礎,實際上是受佛教影響最大的,可以說90%以上的西藏的文化成分是由佛教締造出來的。藏醫、藏族文學等等,跟佛教的關系太深太深了。它又地處高原,相對封閉,沒有中原的其他一些思想文化的競爭,所以相對而言,西藏的佛教信仰比漢族人更加全民化。
曾經良好的政教關系
《南風窗》:既然佛教是個教人溫和的宗教,那為什么在一系列騷亂中,寺廟一直是源頭和主要場所?是不是佛教內部也有教義的對立和沖突,或者是佛教與漢藏兩地政權之間一直存在矛盾呢?
圓持法師:佛教信仰從來沒有對立,不但沒有對立,而且是一個逐漸走向融合的過程。這個又得從歷史說起。西藏的佛教從唐朝開始建立,到了元朝初期前夕,不管從政治還是信仰上,西藏跟中央政權應該說基本上融成一體了。
當時藏傳佛教是以薩迦派為主導,日喀則的薩迦寺是薩迦派的大本營,在當時薩迦派的領袖薩迦班智達的號召下,西藏從政治上徹底歸屬了中央政權,正因為這個因緣,忽必烈親自組織修建丁北京的白塔寺,一方面是表彰藏傳佛教在民族關系上的貢獻,另一方面是通過佛教來加強溝通,當時薩迦班智達的侄子八思巴被奉為國師、帝師,統領全國佛教,通過這個形成了民族的大融合大統一,那是信仰的統一時代。
到了明朝,朱元璋剛確立新政權,就在甘肅與青海交界的地方為藏傳佛教修了瞿曇寺,朱元璋親自題寫匾額,就是希望扶持藏傳佛教以穩定藏區。
到了永樂皇帝,天下太平,皇帝本人開始信佛,噶舉派也就是白教的高僧班丹扎釋來北京進見永樂皇帝,他在中原呆了很久,不辱使命,在漢藏之間往返5趟,最后圓寂在中原,可以說是一個為民族團結作出犧牲的藏人。他還把第五世噶瑪巴帶動來北京進見永樂皇帝,也正是因為第五世噶瑪巴的溝通,才使得漢藏關系在明朝早期得到加強。
后來,針對藏區佛教出現的一些混亂局面,比如當時所謂的喇嘛活佛結婚等種種不能遵守嚴格戒律的行為,中央政府支持新生的
黃教,整頓幾大教派,獨立形成了一個完完整整的嚴格按照佛教戒律修行的派別,定下了班禪、達賴轉世的制度。
到了清朝,滿人形成的新政權也看到了佛教信仰對凝聚漢藏民族關系的重要價值,所以清朝統治者對西藏的佛教禮遇有加,成立了理藩院,主要處理西藏、蒙古、甘肅等地區的事務,包括佛教的事務在內。
現在看來,清朝對西藏的政策是很成功的,民族宗教政策也很成功,中央派駐了駐藏大臣,西藏也完全隸屬于中央政權,還確立了金瓶掣簽的政治制度,達賴和班禪的產生,都要由中央政府認可。
除此以外,中央為了溝通與西藏的關系、佛教的關系,還做了很多事,比如在承德建了八大廟,八大廟主要是針對西藏和蒙古兩個大民族的佛教而修的。
八大廟就是為了方便喇嘛來這里朝拜而修的,因為北京城比較熱,容易得天花,那里氣候涼爽,有點類似于兩藏的氣候,當時從北京到承德五六百里路,皇帝總要親自跑去接待他們。
正是因為有良好的政教關系,在乾隆時期,西藏有地方勢力也要鬧獨立,排斥、打擊駐藏大臣,對乾隆來講,派兵解決很難,對藏區的情況也不了解,但那時的達賴、班禪是忠于中央的。他們給中央通風報信,乾隆一看,還是佛教的人靠得住,所以,作為一個權宜之計,乾隆臨時把西藏的政教大權分別交給了達賴、班禪,一個管前藏,一個管后藏,又讓他們兩個互相制衡。所以說歷史上的政教合一,真正說起來,并不是佛教之間政治斗爭的結果,而是皇帝的政治意志。
民間交流亂象
《南風窗》:對于漢族來說,元朝和清朝都是異族統治,他們本身就跟藏傳佛教信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重視佛教的種種舉動可以理解,但是,清末民初直到現在,漢族人開始掌握統治權,是不是佛教的地位以及漢藏佛教之間的交流活動就受到了影響呢?
圓持法師:清末到民國的時候,漢藏兩地佛教的發展交流,應該說是非常頻繁的,是一個交流高峰,尤其是民間的交流,當時,西藏、甘肅、青海的很多活佛,都長年住在內地,這在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
《南風窗》:當時內地戰亂頻繁,那種時候出現漢藏佛教的交流高峰有什么特殊的背景嗎?
圓持法師:一方面當時現代的通訊和交通開始發展起來,比如有了公路,交通相對好,郵電系統、信件、電報溝通起來容易。另一方面,正是動亂年代,人們需要宗教信仰,當時內地相信藏傳佛教的人很多,很崇拜他們,他們來到內地,能得到很多禮遇,能得到很多經濟實惠的供養。
內地當時出現一批了不起的高僧到西藏去求學佛法,像法尊法師在西藏呆了10來年,他的藏文成就比許多大活佛還厲害,他也翻譯了大量格魯派的藏文經典,也把我們漢文的一些經典翻譯成藏文,甚至解放以后還編著了漢藏詞典,還有一些書籍,包括《論人民民主專政》,都是由他主筆翻譯成藏文的。還有能海法師,半路出家,以前是國民黨一個將官,后來出家,他到西藏求法,造詣極高,那個時期的佛教交流,起碼在戰亂年代維系了中華民族這個政治關系。
《南風窗》:1949年以后呢?佛教在漢藏民族關系上的貢獻和作用似乎進步不大。
漢藏兩地佛教的交流沒有一個主渠道,是很容易出問題的。現在這種自發的、自由的交流互動狀態,因為沒有有效的監督,好壞不分,已經出現了很多混亂。
圓持法師:解放以后,確實有一些曲折,這跟當時西藏政治制度的劇烈改變有很大關系,西藏也有一批頑固勢力,他們不想改變原有的特權,后來由于種種矛盾,終于釀成達賴在美國的策動之下叛逃,達賴的兩個兄弟,搞到美國去受訓,他們搞武力對抗中央,這些都是基本事實,這使得漢藏兩地的佛教交流陷入了歷史上的低谷,一直到現在,中央對一些喇嘛活佛來內地參加活動,還是有一些限制的。
不過,隨著改革開放,兩地佛教交流也在不斷加強,尤其是青藏鐵路的修通,隨著交通優勢的發展,使得兩地僧俗的交往日益頻繁。很多西藏的喇嘛、活佛受到信眾的邀請來內地活動,在北京、深圳這些經濟比較發達的城市接受供養,這樣的情況最近幾年非常多,比如深圳,藏傳佛教的喇嘛活佛,扎在深圳的恐怕有百十家,他們都是住在深圳的別墅,中央沒有干預。深圳為什么有那么多?因為經濟發達,沿海城市相信藏傳佛教的人多,經濟又好,生活環境條件好,供養的又多,跟這個是不無關系的。
《南風窗》:就是說民間的交流是隨著改革開放,呈現一個增長的階段。這30年跟民國的時候很類似,官方交流陷入低谷,而民間交流達到高峰。
圓持法師:可以這么說,但是,說實話漢藏兩地佛教的交流沒有一個主渠道,是很容易出問題的。現在這種自發的、自由的交流互動狀態,因為沒有有效的監督,好壞不分,已經出現了很多混亂。比如說一些喇嘛來內地,真假難辨,有時候也不遵守戒律,也搞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出來。比如假喇嘛、假活佛來內地行騙,甚至都取得了一些地方政府的信任,讓他們建廟等等都有反映。
重修白塔寺
《南風窗》:這樣下去,對漢藏民族關系不是一個極大的損害嗎?
圓持法師:所以,這就需要有組織有計劃地形成交流的主渠道,通過各種方式方法健康引導,現在是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松散。如果沒有積極應對的話,由得內部的混亂產生,終將會產生大問題。
2005年,我們中國佛教協會的會長一誠長老就建議,歸還白塔寺,建立漢藏佛教交流中心,作為一個主渠道,來引導來規范,研究漢藏兩地佛教的交流發展。白塔寺是忽必烈親自主持修的,一個方面是漢藏佛教關系、政治統一的見證,另一方面,里邊供有釋迦摩尼佛的真身舍利,元朝以來一直到現在,在藏傳佛教徒的心目當中,他們始終把白塔寺當成圣地,如果在里面建立一個漢藏佛教交流中心,通過佛教內部增強漢藏佛教健康交流和發展,是有利于民族關系和諧的。但是,幾年過去了,此事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沒有促成。
《南風窗》:除了重修白塔寺,建立交流中心外,加強漢藏兩地佛教的交流來促進民族關系的和解,還有其他什么更加現實的措施嗎?
圓持法師:措施是有的。在歷史上,漢藏兩地僧人就有相互參學的傳統。數十年來,佛教界自身以及中央有關部門對培養漢藏佛教雙向交流人才缺少通盤考慮,通過增加漢藏佛教交流才能增強民族凝聚力,更有助于藏人相信中央,心向漢地,因此,培養雙向交流人才應該納入國家的戰略部署。
其次,還可以考慮在漢族地區開放歷史上藏傳佛教的寺院,元朝以來,中央政權為了假佛教之力實現西藏的長治久安,曾在漢地修建了大量供藏傳佛教喇嘛活動的寺院,在歷史上對增加漢藏民族關系起到過積極的作用,改革開放之初,恢復了北京的雍和宮、承德普寧寺等,但這些都是蒙古喇嘛廟,如果能在北京和承德再開放一些由西藏喇嘛活動的寺院,應該是有益于民族團結的。
《南風窗》:您提到的種種交流方式,如果真能實現,您認為這些交流可以超越民族、國家、主權的樊籬嗎?
圓持法師:這沒有問題,比如我3月28日~4月2日在無錫參加的世界佛教論壇,有46個國家的代表參加,上千人的規模,在共同信仰的基礎上,大家發表各自所關注的一些問題和意見,很好地體現了佛教可以在共同信仰的基礎上,達成和平共處的共識。佛教的確能夠超越政治、民族等狹隘觀念的限制。
尤其我們處于全球一體化的時代,哪個國家都不能獨立于世界潮流之外,都需要更好地跟世界接軌,和諧發展。佛教上講眾元和合,就是需要通過各種力量來參與來推動,佛教的信仰者不論來自于哪個國家,什么背景,在共同信仰的影響下,思想觀念就容易取得認同。
比如說去年的“3·14”色拉寺事件,這個喇嘛帶頭形成的暴力活動,佛教是不允許的,會受到佛教徒的譴責。這種偶然的例子不能代表佛教。所以說,達賴搞暴力活動,全世界的佛教徒都不會答應。
《南風窗》:跟藏青會等極端藏獨組織相比,達賴喇嘛在許多人眼里也顯得溫和一些吧?
圓持法師:相對溫和,達賴作為一個佛教領袖無可厚非,但是他介入政治,思維可能還停留在50年代,他也不大了解現在中國的發展、社會的進步狀況。我認為通過加強佛教交流,有可能改變一些不正確的、不同的觀念。
《南風窗》:這些事情,佛教界內部有沒有提上議程呢?
圓持法師我們佛教協會的會長也好,我也好,都始終記在心上,找機會推動,我相信中央對這個問題會更務實、更客觀地對待,相信中央也會支持佛教界發揮在促進民族關系和諧上的積極作用。
去年我寫了一篇文章叫《西藏的長治之道》,長治之道還是要建立在文化基礎上,信仰基礎上,不應該建立在一種簡單的政治經濟基礎上,政治經濟沒有文化作為根基就容易形成一種臨時措施、短暫措施。就漢藏而言,從唐朝以來的,實際上是通過佛教,作為一種文化的支撐,維系了上千年的漢藏關系的大統一大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