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林文月是能夠與張愛玲、余光中相提并論的知名女作家。《三月曝書》亦是她在大陸出版的首部知性而純粹的散文集。林文月的筆下,曝書是一件多么古雅的事兒,層層疊疊,娓娓道來,讀來好像與記憶做了一次長談,更像是與時間進行了一場溫婉的周旋。此篇正是散文集的同名文章,也是最能代表其文風的作品之一。
臺北的冬季,陰雨連綿時居多,今年冬季雨水尤多,開春以來幾乎就沒有爽朗晴天過。
今日難得忽然放晴,太陽熙暖而無風。我看到院中的一方,春草細柔,另一方,紅磚干凈,紅綠對比相映,心境不覺地也明朗起來,遂興曝書的念頭。
這無意間興起的“曝書”念頭,自覺十分古雅。
東漢崔實《四民月令》云:“七月七日,曝經書及衣裳,不蠹。”
其實,現在的讀書人已經用不著曝書了,原因有二:其一是出版業的興隆,許多古書已改為精裝印刷本,而現代的紙張與裝訂都十分牢靠耐潮,不必曝書也不致生霉蠹壞;其二是都市的生活空間愈來愈小,讀書人偶爾到陽光下去曬一下自己已屬不易,更遑論曝書!
可是,我仍然掛慮右側書櫥最高處的一批線裝書。那些古舊的線裝書重重堆疊,有些又外加函套,難免會固執地藏匿著濕氣吧?所以,習慣上每年總要曬一次書,只是,我并沒有遵循《四民月令》的記載。亞熱帶初秋的陽光太熱,曝書未必合宜,薄薄的紙張酥脆過度,反而有害于書,而舊式的書篋不堪艷陽,也容易曬翹。初冬或春天若逢有陽光的日子——像今天,是最宜于曝書的。
說做就做吧,否則臺北的3月,誰預料得準明天是晴是雨?
我開始借那一只取書用的高腳木凳,上陟下降,分成好幾回,才把放在平時伸手不及處的一堆線裝書搬下來。
我不是藏書家,我的線裝書不多,也沒有甚么名貴的版本。不過,耐心地將成疊的及包裹在書篋內的書一本本攤開來,竟也覆滿了半個紅磚地的院子。
平日生活忙碌,瑣務纏身,難得有這樣好的興致逐冊摩挲,何況熙日在背;我索性就蹲下來,和書一起曬曬太陽吧。
冊數最多的一套線裝書是《東周列國志》,計有24冊。這一套也是我的線裝書中最老的一套,是乾隆年間的版本,紙張已呈淺褐色,訂書的絲線也多斷絕,致有一冊殘缺失頁,另一冊的封面也不知去向,卻難得全套書都沒有受到蠹魚之害。我略略翻覽,覺有書香撲鼻。那書香來自兩百多年前的清朝,遂不免有歷史的聯想。仿宋的字體緊密排列,樸拙可愛。至于首冊中的幾張插畫,更透露著俚俗的趣味。嚴格說來,這些人物圖像線條松散乏力,恐怕連“匠氣”都談不上,但每個人物依其個性、背景,倒也看得出煞費苦心用意。比如褒姒與西施畫得都不美,但衣飾繁富,頗見其襯托美人之旨。董狐執筆,范蠡泛舟,荊軻手握匕首諸圖,也都能表現他們的故事。
《古文辭類纂》共16冊,僅次于《東周志》,是我所有線裝書中,面貌最完整的一套。這是民國初年在上海石印的。雖然紙張難免也有一些斑駁的褐黃痕漬,但整齊的歐體,字與字間的密度也較松,看來甚是宜人;尤其可貴的是眉批也都排印整齊。這是集合眾先賢智慧的《百大家批評新體注釋》版,書面有鈕君宜署書。
我從前遇著研究版本學的人,見他們翻書,每每不太注意書的內容而偏于字體、版面、序跋等等年代印處之考查,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今日曝書,在書房之外翻弄這些舊籍,竟也有類似的好奇。大概線裝書的迷人處即在此,總是令人分心。
其實,這些線裝書大部分是1912年的上海石印本,其中尤以掃葉山房發行者居多:《詩經集傳》、《郭注爾雅》、《孫子十家注》、《亭林詩文集》、《煙霞萬古樓詩集》、《仲瞿詩錄》及《壯悔堂文集》均屬此。印行的時間,則自1913年到1926年不等。我是如何得到這些線裝書的呢?
是母親十余年前送給我的。
我猜測:母親這些線裝書,又大部分獲自外祖父連雅堂先生。至于外祖父于何時購得這些書,如何贈與母親,則非我所能解釋。如今倒有些后悔,母親生前為何不追問一些事情;其實,沒有追問的事情,也不止于這些線裝書的由來,遂令后悔永遠留為后悔……
外祖父選購這些書的時間有兩個可能:一是他老人家著史立言完成后,晚年移居上海,住在家父的“公園坊”八號時期;一是1927年,他在臺北的大稻埕區開設“雅堂書局”時期,當時日人占領臺灣,推行日文教育,但外祖父的書店卻專售中文書籍,以示反抗。所采購的書籍即以上海的掃葉山房、廣益書店、商務印書館等為主要對象。
我猜測,還是以后一種可能性為大。因為,在這一堆線裝書當中,《亭林詩文集》竟有兩套。極有可能于“雅堂書局”結束營業后,外祖父選攜其中若干書籍赴上海;而他在上海去世時,母親繼承了他老人家的一些遺物,這些線裝書是其中的一種。當時舅父連震東先生園住在西安,路遙不便于攜帶書籍,所以僅保留一些字畫等墨寶。
有一套也是掃葉山房石印的《莊子》4冊,雜陳眾書間,貌不驚人,卻為我所最珍愛。因為這套書里面有外祖父的朱筆圈點閱讀的痕跡,又有一些眉批,可以令人想見他當目的感慨與心得。例如在外篇《渺篋》文:“圣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圣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益跖也。”有眉批:“憤言,痛言,至精之言。”“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云云。”不僅每字旁邊都有朱圈,上又有盾批:“一部二十四史皆作如是觀。”外祖父身為史家,于此當有深刻感慨無疑。至如《在宥》上的眉批:“在宥即自由,意相近。在宥者,天然也;自由者,人為也。人為之患,障以法律;天然之極,放于德性。不治而有治矣。”可以看出他于著述《臺灣通史》之余又兼治文字聲韻之學。《雅言》一書,分析臺灣語言與古音古義的關系,可為證明。
外祖父去世時,我年僅4歲,懵懵無知。雖然也曾寫過一本他的傳記,資料卻絕大部分來自后日的閱讀,對于外祖父的記憶幾乎沒有。這4冊線絕、紙張泛黃的老書,一度曾在他的掌中翻展摩挲過,當時圈點眉批之際的心境仿佛可以想見:則書籍在握,已不僅上于版本年代之好奇與關心,而依稀有血肉親情的溫暖感受了。
這些線裝書之中,只有一本是我自己在大約10年前于東京舊書店購得的《三謝詩》。雖然是影印本,但系印自宋代善本,而且有藍底散碎金箔的封面,又有藏青布制的書篋包里,所以也是我自己十分喜歡的。我曾經請臺先生題字,那函套上有毛筆字跡:“景宋本三謝詩文月女弟藏乙卯冬初靜農題”。
三大本《離騷圖》的影印線裝書,是若干年前靜農師見贈的。除了屈原諸篇的文字,這套書的精華是在每篇前面的插圖。計卷端合繪三閭大夫、鄭詹尹、漁父為一圖,又有《九歌》九圖,《天問》五十四圖。清人蕭云從畫天上人間諸形象,有極豐富的想象力。風格雖也保留俚俗的民間趣味,卻較《東周列國志》為可賞。
我一邊鋪排書冊,一邊隨手翻閱,身體也跟著一本本的書移動,不覺地已在院子里來回過幾度,背后感覺到暖洋洋舒暢極了。
曝書的末端是兩種日本的線裝書:一是3冊一套的《富岳百景》,另外一本是日本的《變態刑罰史》。都是多年前靜農師所贈送。其實,他送的書不止這些,另外尚有許多可貴的舊書,但因這兩種是線裝本,所以與我其他線裝書歸類在一起,平時也冷藏“高閣”間。
百景圖以圖為主,每一幅僅有題目,少則二字,多則數字;《變態刑罰史》則以文為主以圖為輔,是一本詳述太古以來到德川時代的刑罰史。未知作者澤田撫松為何人,但其著書態度十分謹嚴,應視為分類史的一種吧。只是那些拷問、示眾、斬首、切腹等插圖,令人在陽光下仍不免于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實在未忍卒睹,趕緊合書為上策。
久蹲著翻弄書籍,忽然起身,竟覺有輕微的目眩頭暈,但片刻而愈。
我看到眼前院中是紅磚、綠車與微黃的書皮覆地,三色相間,甚可欣賞。而臺北居大不易,雖非大庭廣宅,能擁有屬于自己的一方庭院,已足堪安慰,又有線裝書若干,未必善本名版,能這般偶爾玩賞,更是何等幸運。
舉首,正見白云悠悠,三月的陽光熙和溫暖。今日無風,正宜曝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