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檸
今年8月眾院大選之后,鑒于日共的退潮傾向日益明朗化,新一代領導人志位和夫打出了“建設性在野黨”的口號謀求擴大與包括保守層在內的國民各階層的溝通。可以說,從革命的反對黨到參與型的生活黨的轉型訴求越來越強烈。
2009年8月30日的日本第45屆眾院選舉,不啻是政治變天,政權更迭,朝野換位,政壇徹底洗牌。但如此滄桑巨變,卻沒能帶來日本共產黨在國會的躍進:日共在連續3屆眾院選舉中始終維持9個議席;不僅如此,在2007年的參院選舉中,席位反而有所減少(從4席減至3席)。與此同時,輿論及相關數據表明,伴隨著經濟蕭條的持續,日共的人氣在逐漸提升,從去年至今,黨員人數凈增1.3萬人。至少從表面上看,黨在規模上的發展態勢與在國會的退潮傾向難以吻合。那么,這種看似矛盾的表象背后,究竟到底有哪些深層邏輯,日共自身到底發生了哪些轉型,其性質及前景又當如何呢?
宮本顯治的“兩階段論”
在今天日本國會的多黨格局中,日本共產黨是唯一創立于戰前的歷史最悠久的黨,且始終拒絕更名,一脈相承,是不折不扣的“老大哥”黨。關于黨的成立宗旨,在1961年制定的日共綱領中如此寫道:“日本共產黨,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世界工人階級解放斗爭的高漲中,在十月社會主義大革命的影響下,繼承了我國的進步和革命的傳統,于1922年7月15日,由日本工人階級的先鋒而創立的。”起初,是共產國際的日本支部。戰前,由于建黨的性質及其與共產國際的關系,日共遭殘酷鎮壓,黨務活動一度完全中斷,“轉向”者比例之高,舉世罕見。從地下浮出地表,以合法身份“社會復歸”,在國民面前公然登場亮相,其實是戰后的事情,且系拜美軍對日民主化改造之賜。
所以,戰后初期,日共是不反美的。不僅不反美,應該說對美國充滿感激與謳歌。1945年10月,系獄18載的日共前總書記德田球一在出獄前夕,便寫下了《告人民書》:“我們向在日本的盟國占領軍表達最深切的感激之情,他們致力于從法西斯主義和軍國主義手中解放全世界,為日本的民主主義革命開辟了道路。”
截至目前,日共在國會共有16名議員其中眾院9名,參院7名,地方議員約3600名,作為小在野黨,卻是地方議會勢力的第一大黨,并有8名地方自治體首長。全國共有40萬名黨員,2.4萬個支部,黨的機關報《赤旗》的發行量達173萬份。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日共是最大的共產主義政黨。
作為世界最古老的共產黨之一,日共在戰后獲得合法化的政治身份后,一邊堅持國會斗爭,一邊自覺扮演了極左翼的政治角色。在此階段,日共經歷了數次大論戰、大分裂和大轉型:從主張武裝奪權到和平革命論,從反對天皇制到基于反修憲立場之上的天皇容忍論,從反對再武裝到容忍現行的自衛隊體制,從對中蘇盲從到獨立自主路線……
日共現在的基本路線,是前總書記宮本顯治在1961年“八大”時確立的。此前,在1958年的日共“七大”上,圍繞當前的革命到底是社會主義革命,還是先行在資本主義的框架內實行民主主義革命,成功后再繼續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即所謂社會主義革命的“兩階段論”)的問題,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乃至大會無果而終,路線的制定被順延至“八大”。經過長達3年的論戰,宮本的“兩階段論”占了上風,成為日共此后40年不變的基本路線,從而也奠定了宮本其人君臨黨政40載“長期政權”的基礎。直到2004年的“二十三大”,“宮本路線”才被繼任者不破哲三的“不破路線”所取代。但二者其實大同小異,因為新黨綱被認為是“在繼承前者的基礎上,更加前進一步”的綱領,而舊黨綱的“正確性”,被認為“已經為超過40年的形勢發展和黨的實踐所實證”。換句話說,在冷戰與后冷戰的大風大浪都已然過去之后,被認為繼承了宮本顯治衣缽的不破哲三,根本就沒有必要否定“宮本路線”的道統,順水推舟便是“發揚光大”了。
永久排除單獨執政可能
那么,今天日共的使命到底是什么呢?按黨綱的說法,日共現階段所謀求的是“資本主義框架內可能的民主改革”,而實行這種改革的主體則為“民主聯合政府”。這里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一是所謂“民主聯合政府”。是指日共與其他政黨的聯合政府;二是這種民主聯合政府并不僅僅適用于資本主義階段的民主改革時期,也適用于“更高階段”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時期。就是說,日共已經以黨綱的形式,在包括“未來社會”在內的所有發展階段,排除了單獨執政的可能性。這是與傳統社會主義國家的共產黨政權最大的分野,因為后者統統是共產黨的一黨專政。
接下來,“民主聯合政府”到底要推行哪些具體改革呢?黨綱提出了3個目標:一,在安保、外交領域,廢除《日美安保條約》和美軍基地,謀求日本的非同盟、中立化;二,在經濟領域,扼制大企業的強橫,確立捍衛國民生活與權利的游戲規則;三,在憲法、民主主義領域,不容憲法“改惡”,使日本成為民主主義扎根而沒有軍國主義擔憂的國度。凡此種種,基本上是“兩階段論”中第一階段的目標,即資本主義框架內的民主改革。
而為實現上述目標,又設定了在“21世紀早期,即2050年之前”建立民主聯合政府的路線圖。進而,在2006年1月召開的“二十四大”上,日共通過決議,認為“自民黨政治的危機與僵局,無論外交,還是內政,都已經迎來了最深刻的階段。日本共產黨在上一次大會(指‘二十三大一筆者注)上決策的新黨綱和關于日本改革的方針,指明了道路”,對小泉“構造改革”的出路和日本的前途問題,表現出某種意識形態的自負。
而客觀上,也正是進入21世紀以來,以新自由主義為指向的社會改革及其負面遺產,為日共帶來了新的生機。社會貧困化問題的出現及擴大,不僅改變了日本曾引以為傲的“一億總中流”的社會結構,導致今天每3個人中,便有一名非正式雇傭勞動者的“格差社會”,而且極大改寫了世道人心和流行文化。從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等普羅文學的再度流行,到馬克思《資本論》新譯本的熱銷,日本文化的流行色已然不是曾幾何時大企業上班族們筆挺的灰色西裝,而是“派遣”、“宅男”、“飛特族”、“食草族”。
正如歷史上共產主義信仰和運動的出現、做大,總是與饑餓、貧困問題相伴生一樣,正是日本在21世紀初葉的社會轉型凸顯了日共的發展、壯大。黨員人數和《赤旗》發行量的增量數據似乎也證明了這點。但看一個政黨在社會中的影響力,不僅要參考其黨員人數、機關報發行量等數據,更主要的,是要看其在國會的影響,說白了'就是選票。
如果從這種視角出發,對日共的政治資源整合能力做一番考察的話,結果相當失望:雖然基于種種原因,歷史上也曾有過眾
院當選接近40席的輝煌,但近20年來的頹勢卻十分明顯。1990年代中期,又短暫呈現過20余席的“回光返照”,但其背后顯然有冷戰終結,另一個左翼中堅社會黨的歷史性敗北,原來挺社會黨的選票流向日共的因素。再加上參院的實績,日共“退潮說”似不辯自明,至少在可預見的將來,在國會取得3位數的席位,重操“保(守)革(新)”政治話語以制衡政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日共祭起“形象工程”
在日本政壇大洗牌的情況下,緣何“骨灰級”老黨日共偏偏無法“咸魚翻生”呢?這既與當今國際共運的普遍性頹勢有關,也與日共自身的內因有關,而后者無疑是主要的。首先,在日本戰后長達64年的漫長和平發展過程中,日共總是到了重要的歷史拐點,才不得不放棄某些傳統的意識形態話語,而缺乏順應歷史潮流,在議會政治的框架內前瞻性地提出宏觀發展戰略的能力,被認為不是一個可“與時共進”的政黨;其次,日共的政治話語過于晦澀,諸如“科學社會主義”、“民主集中制”等表述往往令戰后成長起來的國民一頭霧水,不知所云;第三,日共在戰后初期策動了諸多暴力行動,其負面影響至今難以消弭;最后,日共黨內民主機制的不健全、不透明,其早期內部派系斗爭中動輒訴諸整肅清洗的殘酷性,其干部人事制度的“從上至下”及領導人事實上的終身制等等。與主流政治文化尚有距離。正是這些問題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其正面的形象,如對黑金政治的絕緣,令國民覺得日共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普通”政黨。
對此,日共自身也有所自覺。加上近年來70后、80后等年輕“血液”的加入,其黨文化的生態也在悄然發生某些改變,旨在改寫日共在國民心目中的固定形象的所謂“形象工程”(Image Change)已成了從黨的領導人到機關報的常用語、關鍵詞。
早在近20年前的“蘇東波”時期,日共就已經從黨章上刪除了“先鋒黨”等表述,連“革命”的措辭也絕少使用,而代之以“通過市場經濟邁向社會主義”等與時俱進的委婉表達。特別是今年8月眾院大選之后,鑒于黨的退潮傾向日益明朗化的現狀,新一代領導人志位和夫提出“在新的情勢下,我黨的真正價值正在經歷考驗”,從而打出了“建設性在野黨”的口號,以這種開放性的姿態謀求擴大與包括保守層在內的國民各階層的溝通,以期吸納、重建自民黨政權崩潰后自身的社會基礎。可以說,一種從革命的反對黨,到參與型的生活黨的轉型訴求越來越強烈。
而日共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變臉”,尤其是其能否勝任在民主黨執政及未來的兩黨時代,當社民黨也呈小黨化后,抗衡保守政治的“中道左翼”的角色,或將取決于最近這次轉型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