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靜鈞
任何過度解讀柏林墻的人,在前東德地區都不受歡迎,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不只是對他們認為美好的過去的否定,同時更是對德國團結統一的重大傷害。
這段時間以來,赫爾穆特·普雷勒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這位58歲的德國藝術家,若干年前從原西德繁華的老家漢堡,遷到前東德風景秀麗的尚堡,準備在這個東西德曾經的重要邊境城鎮安居下來,并在這里完成一項宏偉項目,他要用藝術手段重建當年的柏林墻。到2009年,他的項目已經完成過半。
柏林墻來去兩匆匆。1961年8月13日夜,東西柏林被一座長約160公里、橫跨東西德邊境線的水泥板墻和帶刺的鐵絲網帶隔開;而在1989年11月,柏林墻又幾乎在一夜間消失。現在除了有小截用作畫廊的舊墻壁還殘存在世外,絕大部分柏林墻已經蹤跡難覓。
讓赫爾穆特·普雷勒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的重建柏林墻的行動竟會引起尚堡市民的不安。在他居所前,有人貼出“大字報”,要求他立刻滾回去。有人向他扔石頭,有人往他的藝術作品上噴油漆,甚至有人用電鉆在“柏林墻”上鉆洞,并寫上辱罵普雷勒的粗語。更令他心驚膽戰的是,一伙狂怒的市民手持錘子斧頭,夜間突然闖入他的藝術園,搗毀了他的部分柏林墻。
普雷勒報了警,警察建議他安裝閉路電視,并一天24小時守著自己的作品。
在普雷勒參加尚堡一個會議時,有個當地人提醒他,留守在這座不足萬人的城堡里的居民,多半是當年駐守邊境的退役守軍將士,他們身上有一種與之俱來的念舊情結,這里不歡迎蓄意挑起爭端的“局外人”。
藝術家的遭遇,代表了柏林墻倒塌的意識形態政治象征與東西德統一后現實問題之間的矛盾與沖突。20多年來,許多人或許過度地解讀了“部分東德人”西逃的強硬沖動,而嚴重忽略了“大部分東德人”留守家園留戀舊制度的執著心愿,以至于把柏林墻的倒掉,視為整個東德人的集體失敗和整個西德人的集體勝利。老東德人對普雷勒的“冷眼”,或是柏林墻倒塌20周年之際,更應該讓人們反思的重要細節。
“我們過去更幸福”
尚堡是個特殊的地方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它或是原東德的一座普通城鎮而已。
德國《明鏡》周刊記者帶著這個問題采訪了尚堡市長邁克爾·海因策。
邁克爾·海因策,前東德邊境部隊司令,柏林墻倒塌4年后,當選為尚堡市長,2009年他再次以超過70%的支持率當選為市長。
現年53歲的海因策話匣子一下子打開,聊起了柏林墻倒塌前他們的生活狀態。
海因策的父親是位警官,母親是一家國有公司的人事經理,他從小就得到正規的教育。他先成為一名邊境守兵,之后被擢升為軍官,任邊境部隊地區軍區副參謀長。到1989年,他升任尚堡守軍司令。
雖然他已脫下軍裝20年,但對當年部隊的編號、人數、名稱、軍銜等有關的陳年舊事,依舊如數家珍。
“東德的時候,我感到很幸福。”海因策說,他喜歡那時有暖氣的房屋,有關系融洽的左鄰右舍。
然而,東西德統一之后,尚堡的經濟狀況不大如前,不僅政府保證不了供暖,身邊熟悉的人們也變得勢利而且爾虞我詐起來。柏林自由大學2008年的調查顯示,12%的前東德居民和11%的前西德居民表示,如果柏林墻沒有被推倒,他們現在的生活可能會更好。
2009年的再次當選,使海因策對自己的信仰更加堅定。他出版了一本書,披露了當年他在邊境部隊工作時如何執行任務,如何把大批有外逃意圖的居民抓獲的細節。奇怪的是,如果這本書在柏林墻倒塌的1989年之際出版,定會引發人們的口誅筆伐。但現在,在原東德地盤上,人人都在傳閱他的書,沒有人提出抗議,很多人都表示贊同他的意見。
德國《明鏡》記者承認,在柏林墻倒塌20年后,原東德時期的意識形態已經換了門面重新確立起來了。
“普雷勒活在過去”
20年后,普雷勒來到當年的邊境重鎮尚堡,他口頭是說搞藝術創作,實際上卻醉心于收集東德時期的軍方秘密指令,如越境者“格殺勿論”等。他儼然就是以一個重現歷史的藝術政治家的身份出現在尚堡的。
但很多居民認為,普雷勒為了構建柏林墻所謂的壓制自由的意識形態論,單方面夸張地鋪陳柏林墻的封鎖功能和鎮壓功能,沒有把柏林墻與冷戰大背景聯系在一起,“他只是活在過去”,不知道歷史。
易卜生曾說過,對那個時代的災難,每一個人都有責任。冷戰參與者們的起哄,加上美蘇兩霸對德國的利益爭奪,這才是柏林墻悲劇的根源。
由于經濟上的外部封鎖,東西德經濟水平的落差越來越大,這刺激了一大批“經濟難民”戴著“政治難民”的帽子,冒險穿越柏林墻。
對于柏林墻來說,雖然東德官方稱其“反法西斯護堤”,但它本質上是個軍事防御設施。世界上任何城市中一分為二的爭議地區,都會有這類墻壁,如在南北塞浦路斯、耶路撒冷、三八線、約旦河等。甚至在美國和墨西哥邊界,也有美國耗資數億修建起來的隔離墻。
二戰結束后的柏林,有百萬外國大軍駐扎在此,歐洲安全的命門就在柏林。從安全上出發,建立安全墻并不出人意外,如果不是東德率先修建,說不定就是由西德人自己修建。但西方世界卻把柏林墻闡釋為阻止東德人向西方“投誠”和追求自由的障礙,將御敵型的設施丑化為內斗型的鎮壓工具。
這完全是一段歷史的美麗誤解。
尚堡市政府不斷接到對普雷勒的投訴,稱其所謂的露天藝術作品,對他們的健康形成隱患,難聞的染料和顏料味道飄出數里,居民不堪其擾。
市府派人調查,稱普雷勒使用的腳手架存在安全隱患,墻體也如此。調查官向普雷勒發出整改令,并派人在普雷勒的“柏林墻”周圍再圍起一道“柏林墻”,阻止任何人靠近普雷勒的“柏林墻”。一塊巨大的指示牌立在前面:“此處危險,行人請繞道而行。”
任何過度解讀柏林墻的人,在前東德地區都不受歡迎,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不只是對他們認為美好的過去的否定,同時更是對德國團結統一的重大傷害。德國不可能在踐踏他們的感受之下,求得一個統一又團結的德國。
如何面對柏林墻的倒掉
隨著時光的流逝,一度被意識形態丑化成憎惡形象的柏林墻,開始慢慢讓人們發現了它的價值。柏林墻是歷史的產物,它有其歷史價值。
柏林旅游局局長布爾哈德·基克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游說當局采取更多措施,重新發掘柏林墻的價值。他說:“在柏林,每塊石頭下面都藏著一段歷史。我們犯下的最致命錯誤就是試圖忘記那段歷史,或者盡力掩蓋那段歷史。我們犯下的錯誤之一,就是將柏林墻拆得太徹底了。”
當然,基克所說的與普雷勒所做的并不是一碼事。普雷勒雖然感覺自己不受人歡迎,但他決定把自己的“柏林墻”一直堅持到11月9日——柏林墻最后被徹底推倒的那一天。
正如一位觀察家所說的:“推倒柏林墻并不是每天都發生的事情。那是歷史中一個瞬間,然而那是最特別的。”
剛剛當選連任的德國總理默克爾在演說中提醒德國人,統一不是憑空而降的,而是無數人付出勇氣和決心所獲得的成果。默克爾說,德國人應該記取寶貴經驗,面對當前經濟危機和其它全球性難題的時候,也要拿出相同的精神,這樣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
德國歷史上,分多合少,若放不下心中的柏林墻,統一的德國或許也只是一場歷史的過往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