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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題

2009-06-04 08:12:44火會亮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9年3期

火會亮

碎舅

小的時候,我常到碎舅家玩。我家和碎舅家只一河之隔。站在我家門前的臺子上,能看見碎舅家門前活動著的人影。碎舅家門前有個園子,園子里有榆樹、柳樹、杏樹,密密匝匝像片綠蓋。麥子黃時,那種誘人的杏子的香味就會傍著河沿飄過來,這時節,你就會從那些蓋住院墻的綠樹問隱約看到一嘟嚕一嘟嚕的果子,仿佛一群很好的小孩在招手。

現在想來,碎舅家吸引我的,除了那一園瑪瑙似的杏子外,就是窗臺上放著的那本殘破的《封神演義》了。那是一本黃舊的書,沒有封面,繁體字,包在封皮外面牛皮紙上的書名已顯得模模糊糊的了。第一次翻開那本書并且立即被它吸引住的時間,大約是在一個安靜得可以聽見蒼蠅拍打翅膀的六月的午后。那時,大人們都下地割麥子去了,找摘了杏子就坐在碎舅家玩,玩著玩著,就看到了那本顏色黃舊的書。那本書立即吸引了我。晚上的時候,從地里回來的碎舅發覺我在看那本書,遂一邊洗臉一邊問,你才識幾個字,能看得懂嗎?我笑笑,又低下頭去看書。碎舅頗感意外,于是又隨口問道,你說說,誰托夢給的周文王?誰在渭河邊上釣的魚?我不屑地說出一個名字,碎舅便大驚。碎舅上上下看了我一遍,之后就格外小心地安頓道,不要人得太深。看看故事就行了。

在我們那里,能看得懂《封神演義》,已然就算個知識分子了。碎舅便格外器重我。偶爾地,碎舅還會給我找來一些更加難讀的書,如《東周列國志》、《三國志》等,從那些書里,我隱約感到了書這種東西隱含的巨大幽秘,以及讀書帶給人的快樂與尊嚴。

漸漸地,我也能照貓畫虎寫點文章了。碎舅知道后并不顯得怎樣高興,而是“心有戚戚焉”地說,還是想著干點實際工作吧,寫書那個東西,說到底還是個虛的。

據母親講,碎舅年輕時很頑皮,因了幾個哥哥的護佑,他便常跟著我外祖父走鄉串戶,玩紙牌。玩紙牌在我們那里叫做“抹金”。碎舅年輕時抹金的技藝十分了得。有關碎舅抹金的傳奇,在我們那里是很有些說道的。據說,碎舅抹金可以抹三天三夜。抹牌之前,碎舅會吃飽喝足,在家靜養一天,長長地睡上一個好覺,之后就到院里和莊稼地里轉悠。轉到天黑,他大聲喊來我的舅母,以及他那幾個兒子,細心地安排誰誰放羊,誰誰犁地,誰誰把園子里的韭菜拉到集上去賣。安頓停當,碎舅揮一揮手,他讓舅母和我那幾個姑舅各自領命而去,自已則像開“三干會”的干部一樣,穿戴一新地去趕牌場去了。

一般來說,牌場設在一位可靠的親戚或朋友家里的。四位高手在氈席上團團坐了,講好輸贏,說過規矩,這就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搏殺。關于抹金的規矩,我曾在一本記錄民間棋牌技法的書中看過,那里面是隱藏著諸多的奧妙和機巧的,其復雜程度并不亞于變化多端的象棋或橋牌。在我們那里,能抹得一手好金無疑會贏得人們的佩服與敬重,而碎舅,則已將其擠、碰、過、和(抹金術語)的過程演化得出神入化,淋漓盡致。抹金之前,碎舅會像坐禪一樣運氣,搓搓手指,緊緊臉頰,然后才開始展頭揭牌。碎舅已在事前安排好了家里的一應事務,因而心無旁鶩,一上場就進入了良好的競技狀態。碎舅在牌場上的表現,已不是簡單的“高手”二字所能概括的。唯一的一個結果是,一場牌罷,其余的人都黑著臉悄悄打道回府,而碎舅則微微笑著,神態自若。他按按飽滿的口袋,騎自行車來到附近的集上,買一些家用的零碎,吃一碗羊肉泡饃,然后打著飽嗝,一路搖著鈴鐺回到家中。

回家之后,碎舅并不急于休息,他像生產隊長一樣倒背雙手,這里轉轉,那里看看。誰都知道,他這是在檢查自已臨走時安頓過的事情和工作呢。果然,一會兒碎舅就走進了上房。他盤腿坐在炕頭,一邊往外掏東西,一邊就像正式頒獎那樣,開始論功行賞,一條背心,一頂帽子,幾塊糖果。總之,碎舅從牌場上回來的日子,就是大家的節日。大家輕輕歡呼以示慶賀,碎舅則滿足地咂咂嘴,踅進上房,在無人打擾的安靜中,美美睡上一天。

在我的十幾個舅舅中,碎舅排行最末,俗稱“老碎”。碎者,小也,既有排位最低之意,又含可愛頑皮昵稱。根據輩分的不同,碎舅分別被人稱為“老碎”、“他碎爺”、“碎爺”等等,總之,無論哪種稱呼,無不包含了大家對他的尊敬和喜愛。在碎舅家那個只有李姓的莊子里,碎舅的地位顯得那樣特殊而耐人尋味。

“老碎,來搗兩罐罐。”說這話的,必然是我的另一個,更加年長的舅舅,他一定是看見了在莊稼地邊轉著的碎舅。而想借著喝茶的機會,問一問今年的農事。喝著釅茶。就著干糧,碎舅便將自已的觀察和思考一一道來。一般來說,這一莊子的農事安排,基本上就在這一早上的煙熏火燎中確定了。

“他碎爺,今晚上你到我家來。我給你宰個雞?!币粋€年齡比他大點的侄子說。當晚,碎舅一定是坐在了那位侄子的炕頭,一邊吃雞,一邊聽侄子講他近來碰到的煩心瑣事。如果是有關后代婚事的,他一定會說“不要嫌人家女子,老先人不是說了,丑妻薄田家中寶嘛”;而如果是夫妻吵架不和的,他一定會說“家和萬事興,這日子總歸是平順了才過得好嘛”。雖都是大實話,但讓碎舅那么一說,卻是那樣的入耳入理,有滋有味。

還有些家事更為復雜的,那就得碎舅大動干戈了。每逢這個時候,碎舅必然是要動一動家族里的三老四少的。一家子,包括鬧意見的雙方,齊擺擺在地下的矮凳上坐了,等待碎舅和一干白胡子老者,_一像唱戲走場那樣登堂入室。脫鞋上炕之后,碎舅便會虎著臉對鬧意見的人說:“現在你們各擺各的道理,我看你們究竟有多少道理可講。”大有不說徹底不罷休的架勢。鬧意見的雙方,自然是要說一說,鬧一鬧的,說過鬧過了,碎舅就會給他們講一些與此相關聯的早年故事,而這些故事無一例外都是春秋戰國,或有出處的。聽著這些故事,感受著這種氛圍,老者拈須頷首,那鬧意見的雙方自然也冰釋前嫌,早已沉浸在其中了。

我曾經多次見過碎舅為人說事的這種場面。我發現,碎舅為人們所講的那些道理、故事,大都出自他那些顏色黯舊的書。那些故事簡潔、單純,卻愛憎分明。那些堪稱經典的故事,一經碎舅那樣直白或控辯式的轉述,竟產生了一種無可替代的、非常民間化的道德力量。

碎舅家的那個莊子,叫河東李家。在河東李家,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雜姓外,清一色都是本家李姓。李姓是個大姓。據碎舅講,李姓在歷史上就是旺族,貴族,根據老一輩人的追述,這河東李家極有可能就是李世民遺落在西北邊地的一個后裔分支。河東李家的人聽了,自然就高興、自足,莫明其妙有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前幾年電視臺熱播連續尉《楊貴妃》,河東李家的人看了,像過年過節一樣高興,晚上吃飯時,家家長面油餅,家家殺雞燉肉。新聞聯播過后,大家就像約好了似的三個一群,五個一伙來到碎舅家看連續劇??粗粗?,大家就隱忍不住地要發發議論。

“這個女人,可是把咱老李家害苦了。”說這話的人正喝著茶,由于憤怒,他往下咽茶的時候喉結竟咕嚕動了一下。

“就是,要不是這女人,咱河東李家說不定在西安城正占著一塊地盤呢?!币粋€年紀大點的響應道。

“也別光怪人家,要怪就怪咱老先人,堂堂一個皇上,把個女人始終頂在頭上,不倒霉不垮臺才怪呢。”碎舅的兒子說。

昕了這話,碎舅終于忍不住而把煙鍋猛吸了兩口:“屁的個話,要是按你剛才說的,你就應該把你女人好好管一管?!?/p>

碎舅的兒子嘟囔道:“沒辦法,老先人把頭安偏了嘛?!?/p>

大家一陣大笑。

看到最后,還是要碎舅出來總結總結的。碎舅倒一罐罐釅茶,說說唐朝,說說李世民,說到最后,自然又要追述一番李家的根基而使大家快活高興。

河東李家的人就是這樣簡單而沒有城府。

河東李家的人還愛耍錢。這自然還是與碎舅有些關系的。早些年,碎舅嗜好抹金,砍牛腿,河東李家的人便跟著抹金,砍牛腿;近幾年,碎舅愛上了打麻將,砸金花,挖紅四,河東李家的人就像著了魔一樣開始研究學習。但無論哪種玩法,碎舅永遠都領著風氣之先。

碎舅說:“人一輩子連個錢都不會耍,那你就算是在這世上白活了?!?/p>

聽了這話,你會覺得這河東李家的人或許跟趙匡胤也是有些關系的。

前些年,我因為拜年每年都要去舅家一次。去了也不怎么受人歡迎,燒了香,磕了頭,偶爾地只幾個姑舅忙里偷閑過來搭訕幾句,其余時間我基本上是個食客、看客。因為過年過節時,其他莊子的人總要聚在一起,喝喝酒,或唱唱社火。而河東李家的人人老祖輩就只有一個愛好:耍錢。舅家的莊子幾乎家家都設著耍錢的攤場。

后來,我也學會了偶爾耍點小錢,碎舅知道后異常高興。

碎舅說:“這就對了,人其實還是有點毛病的好,人一點毛病都沒那是最沒意思的?!?/p>

碎舅還說:“你不要小看了這個簡單的耍錢,啥人啥耍法,在賭場上,那是最能表現一個人人品和智商的高下的?!?/p>

從那以后,我幾乎每年都去碎舅家,一去就成了碎舅家最受歡迎的座上賓。

得知我要來的那天,碎舅會特意讓人組織組織,買兩盒好煙,邀幾個有頭有臉的人,他本人也會推掉所有的賭局而整整陪我一天。碎舅坐在我旁邊,一邊打牌。一邊不停地提醒關照我,生怕我因為賭技不精而輸得太慘。我也因此躲過了好幾年給舅舅舅母們磕頭拜年的繁瑣。

有一年大年初二,我一到舅家就被幾個熱情高漲的姑舅包圍了。還沒吃飯,他們就三下五除二擺好了攤場,邀我砸金花。

我故作為難地說:“我還沒給幾個舅舅磕頭呢?!?/p>

碎舅說:“你耍你們的,磕頭拜年嘛,那都是些虛套套?!?/p>

得了允許,我于是就放開了賭,結果一賭就賭到了大年初三?;氐郊也淮笠粫海业膸讉€等我磕頭的舅舅卻不干了,他們聯手紛紛找我母親來興師問罪。

舅舅們說:“你要把你兒子好好管教管教,還是個國家干部,過年連個頭都不磕,一來就知道耍錢。”

母親說:“還不都是你們河東李家的事,我兒子從來不耍錢,咋一到你們李家就耍錢?我還沒找你們的麻煩呢,你們倒找我來了?!?/p>

我的幾個舅舅無話可說,于是又轉而去找我的幾個姑舅們。

姑舅們說,“那是他碎爺的事,本來人家是要磕頭的,可他碎爺擋著不讓,說磕頭拜年嘛,那都是些虛套套?!?/p>

我的幾個舅舅昕了,無可奈何。因為他們知道,在講道理說事情方面,他們根本不具備跟我碎舅辯駁較量的能力。

在我的十幾個舅舅中,我最喜歡的,還是我的碎舅。碎舅瘦高個,黑臉,笑一笑,白白的牙齒間就會露出常年吸煙留下的斑漬。碎舅走路時不緊不慢。很悠閑的樣子,鵝行鴨步的外八字,使他看上去永遠都處在平靜和安詳的狀態中。他喜歡在外衣外面再披一件外衣,出門時抖一抖,很有點脫產干部的味道。

碎舅是個農民,卻不怎么下地干活。小時候,碎舅常跟著外祖父到處抹金,耍錢,成年后又當過多年生產隊隊長。隊長自然是用不著下地出苦力的。后來,包產到戶,這下該輪到他下地干活了吧,可他的幾個兒子卻已忽隆隆長大成人,他自然又不必下地干活,照例當他的甩手掌柜。一個農民,一輩子不怎么下地,而日子卻過得不溫不火,游刃有余,這也是需要一點透悟人生的玄機的。

碎舅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分家另過。由于都是農民,三個兒子均老實本分,不生一點事端。當初老大成家時,碎舅讓另外兩個兒子出門打工掙錢,安頓好了老大,再安頓老二,同樣的辦法,三個兒子很輕松地就成了家。這在河東李家也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

前年五月,碎舅突然得了一場大病,病來得非常迅猛而蹊蹺,事前沒有一點征兆。等一家人不得不下決心住院治療時,當地的鄉鎮醫院已是毫無辦法了。

一家人浩浩蕩蕩來到了市里。

三個兒子左呼右喚,就是住不進醫院,醫院需要許多手續,三個兒子沒一個念書識字的。萬般無奈,碎舅就托人給我打了電話。我和妻子聞訊趕到醫院,托人找關系,總算安頓了下來,結果一檢查,左腎壞死。也就是說,如不盡快做切除手術,那剩下的一個腎也要被感染壞掉。一家人一下子傻了眼。

碎舅說:“算了吧,不做了,我這人把生死二字看得很開,人活百歲也是個死嘛?!?/p>

三個兒放聲痛哭,說:“你再不要胡說,我弟兄三個就是拉也要把你拉回來?!?/p>

接著弟兄三個分別拉住了我,說:“哥,我們不識字,跑路都跑不到地方,你只要把看病的人找對。我們就是拆房賣院也要把他老人家救活?!?/p>

其情其景,令人落淚。

我趕忙點頭答應一定竭盡全力。

第二天,三個表弟左挪右借湊足了手術所需的兩萬元錢。

在等待住院手術的幾天里,我幾乎每天都和碎舅在一起。碎舅顯得很忐忑,一會兒在院里轉轉:一會兒又躺在床上長噓短嘆。他顯然是第一次如此認真地開始考慮起了自已的生死大事。

碎舅說:“我這人說起來也沒啥本事,就是勉勉強強完成了任務,老人抬埋了,兒子成家了,說起來也沒個啥遺憾的?!?/p>

轉了一圈兒又說:“要說遺憾嘛,還是有些,就是三個娃娃都把書沒念下?!?/p>

折騰了幾天,碎舅面黑如鐵。

很快地,我和妻子托人找關系找到了一位專家。專家在看了所有檢查的資料和親自問診后說:“這個手術嘛,暫時可以不做,那壞掉的一個腎,其實是幾十年慢慢干掉的,留下并不會造成另一個腎的感染?!甭犃诉@話,我們就像犯人聽到了赦免令一樣群情振奮。

碎舅說:“回家吧,快點回家?!?/p>

三個兒子麻利地辦好了出院手續。當天下午即打車回家。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來探病問詢的人絡繹不絕,一撥連著一撥。碎舅一邊給人們講解病情,一邊就暢談在城里這幾天的切身感受。

碎舅說:“城里啥都好,就是空氣沒咱河東李家好,人情也薄?!?/p>

碎舅還說:“人在生死面前都一樣,就我這么剛強的人,一進醫院還是七上八下,心里到底沒有個著落?!?/p>

說了一會兒,碎舅忽然按住一個小孩子的頭說:“狗兒,不要成天想著耍錢,還是要好好念書呢,耍錢那把戲,說到底也不是個啥好營生?!?/p>

現在,河東李家照例年年耍錢。碎舅也耍,但對后輩晚生們的耍錢。碎舅顯然是沒有以前那樣喜愛和熱衷了。

守歲

早晨起來,推開屋門,晃眼的白光把老杜刺得后退

了一下,但很快老杜就明白過來了,沒錯,昨晚又是落了整整一夜的雪。雪在靜謐的清晨,就像覆在嬰兒身上的棉被一樣,似乎含著淺淺的呼吸。但這呼吸卻是那樣的清冽和寒涼。邁過門檻,走下臺階,老杜立即感受到了一種像冰水澆身那樣的感覺。其實,從一人臘月開始,老杜就一直被這樣徹骨徹肺的感覺包圍著。

狗日的,竟然能下十幾天的雪,人老祖輩都沒見過啊。

老杜一邊惡怒地罵,一邊就又很快縮回屋子。這時女人已被吱呀作響的開門聲吵醒了。女人一邊縮在被窩里穿褲子一邊催促他,快打開電視看看,看廣州那邊昨晚下雪了沒有。

老杜說,看個屁,全中國都在下,廣州哪有不下的道理。

盡管如此,老杜還是很快捅旺了爐子,打開電視。這時女兒花花也已散亂著頭發下了炕,趿上鞋,像一只慎于走路的小貓一樣坐到靠近爐子的電視前。電視里正在播放大年三十的早間新聞。說是新聞。其實內容與昨天的并沒多大變化:照例是下雪,抗災,說是湖北山區的一個什么村子,進山的道路都讓大雪封住了。路面跟鋪上了玻璃一樣,人一走一滑,解放軍正開著裝甲車往進送米送面呢。

唉喲我的碎社呀。女人突然這樣嘆道。

因了這一聲嘆,老杜終于沒能忍住盈于眼眶的一點淚水而吧嗒一聲滴落下來。半年沒見上大學的兒子,老杜這時竟扯心扯肺地思念起來。

都是你個老不死,兒子本來是要回家的,散學了,放假了嘛,可你非讓他走個海南,見個廣經(世面的意思),好嘛,這下娃可把百年不遇的廣經都見了嘛。

聽女人這樣埋怨,老杜倒是有些心平氣和了。老杜說,走海南沒錯,我也是念過兩天書的,你沒聽老輩人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這走路和讀書也是一樣重要的。壞就壞在這大雪上,我知道的,這南方原本就是不見雪的,誰承想今年竟下個沒完沒了,競下得都成了災了。

爭了一會兒,老杜和女人又坐下來看電視。這時電視畫面一轉,一陣祥和之音過后,主持人又開始播報全國各地喜迎春節的新聞了。老杜這時像突然記起了什么似地說,快洗臉梳頭,今天是大年三十,咱們咋說也得把這個年過好。

得了鼓勵,女人和女兒也開始動作起來。她們知道,一年之際在于春,年三十這天,怎么說也不能被憂情愁緒占了去。

洗漱一畢,老杜便哈著白氣從屋子里出來。他出來的第一件事首先是掃院、鏟雪,然后推了架子車將雪倒進門前的坡地里。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始終是熱烈的,喜慶的。他在不停地指揮著女兒,把爐子架旺。水燒上,把那個艷紅的燈籠用長竿挑了掛到高房的檐頭上。之后,他便用熱水和了一攤麥草泥,把包括牛槽、羊圈、糧囤、門樓,以及院墻里外凡是泥皮剝落的地方。都用一把圓頭泥筆仔細地泥墁一遍。這是楊格莊每一個農民在大年三十這天早晨必做的一件事,寓人勤春早之意。做完這件事,村子里已嚷嚷而動,不知誰家的孩子,竟耐不住大雪封門的寂寞,跳上村頭的崖畔上二話不說放了一個二踢腳,嗵地一響,年的味道便像溪水一樣遠遠地從雪地那兒洇過來。

晌午過后,老杜又把院子掃了一遍,桌子抹了一遍,他還打算把供桌上的香爐灌上一些麥子或糜子,女人卻喊他吃午飯了。大年三十這頓午飯也與平日有些不同,吃的是養面、地軟和肉臊子做的雜和飯,名蕎面攪團,取闔家團聚,增福添壽之意。這也是楊格莊人在大年三十這天減免不了的一個規矩。吃飯的時候,女人忽又重重嘆息了一聲。這一聲嘆,立即把老杜從年節的氣氛中拉了出來。他這才想起遠在廣州的兒子今天竟還沒有打電話來。

他捏著筷子對女兒說,花花,你哥昨晚咋說的,咋今天到現在還沒打電話來。

女兒說,我哥說他在那邊挺好的,讓你們放心。

老杜說,好知道他好,但吃在哪里,住在哪里,年三十到底咋過的嘛。

女兒說,我哥說他已回到學校,學校讓他們在廣州過年,學校還給他們預訂好了年夜飯呢。

這時女人又換了一副憂戚的神色,說,外面的年飯再好也不如家里的,我娃今年可是把罪受下了。

聽完女人如此說,老杜陡地感覺鼻子一酸,一滴眼淚差點就奪眶而出掉到了碗里。

吃過飯后,女人忙著做肉做饃饃,老杜則把大小四個屋子的窗框卸下來貼窗花。本來,這件事放在往年都應該是女人干的,女人會像收拾嫁妝那樣把所有的窗子收拾得蝶飛蜂舞,花開花放。女人是莊里有名的巧手,剪得一手好窗花,她剪下的“獅子滾繡球”“和“喜鵲登梅”曾經在縣上舉辦的民間藝術展上得過頭獎。但女人今年卻沒有了好心境。女人只把原來剩下的一些舊窗花拿出來讓他貼。盡管如此,他還是貼得很慢,很仔細,他似乎要用這些踏實的舉動來平撫年節時留給女人的浮躁和傷心。

貼了窗花,又貼對聯。對聯是村里一個退休教師給寫的,字寫得古舊難辨,意思卻是村里最新也最見水平的。上房門上是:“奧運之年梅花放春回原上燕鳥歸”;大門上是:“棠棣聯根強中脈炎黃固本壯華魄”,既表達了自己的心情,也暗含了這一年在中國即將發生的幾件大事情。除此之外,其余幾個地方的春聯也是各不相同,牛圈里是“槽頭興旺”,上房炕墻是“身臥福地”,當院糧囤上是“五谷豐登”,大門外柳樹上是“出門見禧”,而灶房供牌上則是年年不變的一句“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辟N好了對聯之后。屋里屋外忽然就有了喜氣洋洋的味道,白的雪,紅的燈籠,而那蒼勁的、橫平豎直的方塊漢字和漢字下的艷紅對子則把年的氣氛一下子就烘托得格外地道,格外濃烈。

下午的時候,老杜的大哥來串門。大哥身材不高,戴著一頂新藍帽子,身上的顯眼之處除腳上的一雙黑亮皮鞋外,制服上還掛了一條圍脖,身上披了一件黑呢大衣,進門后先跺跺腳上的雪,將兩個肩頭聳聳,其舉止做派頗有些脫產干部的賣弄味道。

坐下之后,大哥便開始和他拉呱,拉世事、拉家常,拉著拉著就拉到晚上吃年夜飯的事上。

大哥說,今天晚上咱們到我家坐夜(守歲之意),我給咱們弄幾個菜,弄幾個蒸碗子,到時候你跟他二媽兩個都來,咱們吃個團圓飯,弟兄們嘛,咋說咱們也是個一筆寫不成兩個的杜字嘛。說到這里,大哥便免不了要埋怨幾句沒有趕回家團聚的侄兒:這個娃。人家電視上都唱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你的事再緊總緊不過過年跟娘老子團圓的嘛。

如此一說,老杜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他趕忙端出兒子因去海南誤了歸期的事為遠在南方的兒子辯解。

老杜說,娃本來是想回家的,娃老早就說想家得很,可我讓娃去了一下海南,見了些廣經,沒想大雪把娃回家的路給堵了。

大哥說,你這個人啊,不是我說你,學生娃娃嘛,看的個啥廣經。

說著說著,大哥就有些責怪的意思了。

這時老杜趕忙將話題岔開。老杜說,閑著呢,閑著呢。心里的愧悔卻是比任何時候都重。

閑諞了一陣兒,老杜便叫女人給大哥裝了些丸子,裝了些油餅,打發出門之后就又返身走回來。這時候,中央電視臺正播放春節聯歡晚會特別節目,一個年輕的女主持人拿著個話筒正在不厭其煩地征求滯留旅客對晚會的意見。一場大雪竟把歸期未卜的人們的情緒調動得那樣濃烈,那樣足。一個老太太說,愛看相聲;一

個中年人說,還是趙本山的小品好;一個穿皮夾克留長發的小伙子則干脆說,無所謂,演什么都行。看著鏡頭慢慢移向人山人海的車站,移到校園,老杜的心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這時候他最希望的就是他遠在廣州的兒子忽然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哪怕不說話,不笑,只在電視上閃面一過也行啊。可這個不切實際的愿望最終沒能實現。直到節目結束,電視屏幕上也沒出現他的兒子碎社的影子,他不禁又傷心了一回。傷心了一會兒,又不傷心。廣州那么大,人那么多,人家電視臺咋就那么湊巧那么容易地碰到你家碎社呢。再說即使碰到,人家不采訪你不拍你也是枉然。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情緒又慢慢好起來。他想,年好過,月難過,年關以后的日子那才叫真正的日子呢。

黃昏到來以后,村子里的氣氛更加熱烈張揚,二腳踢的大炮不停地在空中炸響,遠處的山腳下,則正有一陣陣喧天的鑼鼓貼著雪地隱隱傳來。敬過天地,進廟燒香的時辰就到了,這時候就有三三兩兩的莊戶人從各家門里出來,弓著腰身,邁著碎步,在鋪滿白雪的土路上走著,身上的嶄新衣服使他們的表情更加恭謹、謙和。他們笑著,互致問候,腋下則夾了用以向上蒼神靈表達虔誠的香表與燭臺。進廟以后,先敬土地,后拜方神。隨后就按照排位的大小將供在廟里的二十四路諸神一一進行叩拜。擊打鐘磐的聲音不絕于耳,廟前的槐樹下,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正在比賽著堆雪人,打雪仗,放花炮。

上了祖墳吃了晚飯后,就該到真正守歲坐夜的時候了,這時候老杜就感覺左右為難起來,因為女人不愿到別處去。女人是鐵了心要坐在家里守這份孤清,而老杜的心里卻有著更深一層的障礙和顧慮。

老杜說,這不去嘛,大哥叫哩;這去嘛,人總覺得別別扭扭的。

女人磕著瓜子說,坐個夜嘛,有啥別扭的。

老杜便對女人有些鬼崇地說出了埋在心里的幾個別扭:你不知道,咱的娃今年不在,我看見人家兒孫滿堂心里就難受,想咱的娃;再者,咱的娃今年考上了,到了廣州,而哥的娃一個都沒考上,這一提起娃娃念書哥臉上就不高興。

聽到這里,女人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說,看你這人,狗肚雞腸的,我咋就沒看見他大爹不高興,,咱的兩個娃考上的時節他大爹不是還給過盤纏,給過一條床單哩嘛?

老杜便顯得很有心機地說:那是兩回事嘛,我哥心里咋想的我還不清楚?

女人便轉回來安慰男人道:既然如此,你就少說兩句,少喝兩杯,弟兄們嘛。

正說話間,大哥的兒子一得就推門進來了。一得也是奉了父母之命來請他們吃飯坐夜的。一得說,我大說,讓我二媽和花花都一塊過去,一家子過年過節地湊到一起熱鬧。老杜便朝女人臉上瞅一瞅,然后轉身對一得說,我過去,你二媽就算了,人常說坐夜守歲哩,這家里好壞得留個守的。花花說,我也不去,我還要等我哥的電話呢。老杜便在女兒的頭上撫一撫,之后,又披了大衣裝了些核桃糖果之類隨一得出門了。

走在村道上,老杜的心里不由得一熱,往日靜靜悄悄的楊格莊這一刻忽然間變得格外亮堂,格外喧鬧,家家的門前或高房上都掛了紅彤彤的燈籠,雪光一映。天地間忽然就布滿了濃醇的祥和之氣。雪忽忽悠悠下著。院子與樹木頂上,則有星星點點的禮花當空炸放,仿佛天庭里忽然撒下來的異芳仙葩。雪地上走動著很多的人。很多人的影子被放大了投在路的另一側。熱鬧而夸張地隨著人的走動在不停地變換著各種形狀。路還是原來的路,人也是原來的人,可是這一刻卻變得陌生而新奇,被雪光和煙花點燃了的楊格莊似乎更像一個吉祥喜慶的幻境。

走進大哥家的時候,大哥正給孫子們散錢散核桃,大哥坐在中間,孫子們圍坐兩邊。雖說世事變化很大。但楊格莊這種大年三十散糖散壓歲錢的風俗卻沒變。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趁這個機會,老杜也將自己帶來的一些干果之類散了,然后坐在爐邊的一個小凳上等候燒香。一袋煙的功夫,廚房里的供品做好了,這時候大哥洗了手臉,挽起袖子,將那些魚呀肉呀的供品擺好之后,便率領一家老小中的所有男人在祖宗牌位前焚香磕頭。拜了先人,再拜活人,這時候大哥臉上洋溢出了一年四季少有的快樂與幸福。七八個兒孫呼啦一聲跪倒,口里齊呼“給大拜年了”,“給爺拜年了”,遂雙手觸地像雞啄米似地猛叩一氣。拜完之后,大哥笑瞇瞇地指著老杜說,給你二大、二爺爺磕一個。這時兒孫們也像前次一樣,演戲似地跪倒在地又拜一回。這一儀式過后,就該到吃肉喝酒的時候了,這也是楊格莊人在大年三十晚上守歲坐夜時減免不了的一個內容。一家人,包括女人和孩子,圍著炕桌團團坐定之后,一盤剛出鍋的肉塊就端上來了,肉是真正大塊的肉,酒卻是用一個個如拇指蛋大小的杯子盛了的,同時旁邊還放了四個如肝肺蹄筋之類調拌的涼菜。

吃肉之前,大哥讓一得將酒杯一一斟滿,男人喝白酒,女人孩子喝葡萄酒,舉杯過頂后,大哥便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對大家進行祝福:大家每人喝一杯,要喝干。這就算我們一家人一年又到頭了,除夕之夜,團圓的日子嘛,大家吃好喝好,也不要忘記給老先人敬供燒香。說完之后率先干了。之后大家一一干了。這時候屋里的氣氛漸漸變得活躍起來。大家紛紛將洗凈的手伸向那個盛肉的大盤子,蒙古人一樣大塊大塊吞咽起來。

在這個過程中,老杜的心里始終是翻騰著一些小小的波瀾的,因為在大哥一家歡聲笑語之時。他總是不由自主想起他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他想,要是兒子在大年三十能趕回來,能一家團聚,他的屋里現在也該是如大哥家一般的溫馨和熱鬧了。這樣想著的時候,他的鼻子又陡然一酸,心里忽地就想到他此時略顯冷清的屋子和正獨守空屋的女人和女兒。

他端過一杯酒,也向大家祝福了幾句,說,今天晚上本來是個喜慶的日子,可我昨覺得頭昏腦脹的,這樣吧,這一杯一喝你們喝,我就回去了。

大哥卻一把拉住他,顯得有些生氣地說,你看你這個人,我知道你的娃不在,把你叫過來就是要叫你高興的,一家子嘛。

如此一說,大哥的幾個兒子便蠢蠢欲動,他們高挽了袖子,執杯把盞地開始給兩位長輩輪番敬酒。酒過數巡,老杜已有些熱汗淋漓,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竟一點一點興奮起來。他這才有興致放眼對大哥的上房進行細致的觀察。大哥家的上房果然與平日有些不同,雪白的墻壁,五彩的年畫,用花花綠綠的商標紙拉成的頂棚閃閃有光,而靠墻的四周則用印著龍鳳圖案的花布齊齊圍了一道墻裙。地上是本地楊郎農具廠生產的烤箱,靠墻則擺著兩只漆成金黃顏色的大柜。電視機、VCD、洗衣機、座鐘,凡是楊格莊殷實人家有的大哥家幾乎都有了。大哥家還有一輛“金蛙”牌的三輪農用車和一臺大型磨面機哩。

大哥說,這都是娃娃們的功勞,其實我屁事也不管。臉上竟笑出個圓圓的“幾”字來。

老杜說,治家也要用腦子呢,光一個勁兒下苦力亂抓挖,往后還是出息不大。

話剛出口,老杜就有些后悔,他怕大哥怪他借此來有意炫耀自己的兒子,側臉看時,卻見大哥很坦然,一副欣然領命的樣子。大哥說,書總還是要念一些的,比如我家一得,要不是念過幾天書,不要說到深圳去打工

掙錢,恐怕到現在連咱們銀川在哪搭都不知道呢。這樣說著,便把目光投向一得。這時一得便頗有些神氣活現的樣子。他因為早幾天回家而沒被罕見的大雪隔在南方。他說他回家的那天深圳還熱得能穿褲頭。沒想不幾天,漫天大雪竟把大半個中國都覆蓋了。這時電視上開始了向南方受災地區的募捐活動。一得拿起電話也按照主持人的提示方式捐了款。捐完款,他就指著電視上一個唱歌的女明星說,這個人,我見過。見大家一副疑惑的樣子,一得便益發得意。他一邊往杯子里倒酒,一邊就借此向一家人賣弄自己去深圳打工時見到這位歌星的一些經歷。

人家一邊唱,一邊就把話筒舉過來說,大家一起唱,大家就跟著一起唱。唱到高興處,人家就走下來跟大家握著手唱,有時還拉著觀眾席里的人一起對唱呢。

一得媳婦說,那人家跟你唱了沒有?

一得說,唱了,唱的《天仙配》。

一得媳婦臉上便悄悄一涼,鄙夷地說,嘁!

一得便有些忿忿然,說,怎么沒有?我還過去摸了一下人家的手呢。

一得媳婦便在一得頭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酒喝到半酣時,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也漸近高潮。這時一位年輕的女主持人手握話筒,微笑著向大家宣布,再過幾秒鐘,新的奧運年就到了。大家立即歡呼雀躍。就像香港澳門回歸的倒計時一樣,還剩十秒鐘時,大家齊呼阿拉伯數字,從“10”喊到“1”?!?”字剛落,新年的鐘聲就響了,隨后屋子外面響聲大作,彌天漫地的鞭炮聲像爆豆一樣從村莊上空隆隆滾過,緊跟著七彩的煙花便從各處的院子里飛出,嘩嘩剝剝照徹整個夜空。看到此景,大家再也坐不住了,一得和幾個小孩率先沖出屋門,把擺在桌邊的花呀炮呀悉數拿出,喊著叫著滿地滿院亂放起來。

老杜想,看來今年真的跟往年有些不同。這樣想了一下后,他便立即想起兒子說過年夜打電話的事,抓起大衣不顧大哥的挽留沖出大門,直奔村北頭。村北有個小賣部,緊傍小賣部的那座四方小院就是老杜的家。路過小賣部時,一群喝了酒的小伙子正在放花放鞭炮。七彩繽紛的光焰仿佛要涂染了雪地。千聲萬響中,老杜終于跌跌撞撞回到了家。一進家門,女兒花花立即將他攙扶到放電話的那個方桌旁,兒子的電話像安了電子眼一樣適時而至。兒子大概也在一個什么地方聚會。人聲嘈雜,兒子的聲音像裹在萬千浪花中的一滴水珠一樣遠遠地飄來:大,我在學校禮堂里……之后就什么都聽不清了。這時女人忽然指著電視機的屏幕說,快看,那不是咱們的碎社嗎?只見電視熒屏上,果然就閃出了兒子碎社的身影,在一群歡呼雀躍的學生中間,他家碎社拿著個手機,也像其他人一樣笑逐顏開,興奮至極,電視里的聲音和電話里的聲音一下子合拍了。雖說只有一剎那,但老杜的心里卻有了萬鈞雷霆,他在恍惚之間覺得世界變小變近了,他似乎還能看見所有的人在這一刻都神采飛揚,情緒不能自抑。之后,他像人定了一樣舉著那個話筒,直到呼聲漸止,電視畫面又轉入其它的晚會節目之中。

走出屋子,老杜的腦子里金星閃爍,兒子的形象墻上的畫張一樣印在他心中。他想,他得趕快把這個消息說給大哥和幾個侄子。正在此時,山腳下的那個村里忽地升起一團焰火,到空中后又嘭嘭幾聲炸響,幾朵禮花在夜幕上漸次閃爍、放大,像幻境中盛開的一些九月菊花。

爆竹如豆。

楊格莊在這一刻正沉浸在無邊的歡樂之中。

責任編輯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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