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我認識關仁山是在1991年5月的全國青創會上,地點在北京二十一世紀飯店。當時天津與河北同組討論,一個西服革履的小伙子迎面走來,神態謙和地跟我打招呼說:“我是關仁山。”他可能擔心我的回應冷落,主動提了幾個人的名字,以此表示他是天津青年作家們的老朋友。
這是仁山給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性情溫和。談吐穩重,年輕英俊,可謂一表人才。后來,他將第一本小說集寄給我,再次使我感受到他的友善與謙和。很久以來,我的性格挺急躁的,內心卻充滿卑微。因此仁山的不卑不亢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時他生活在唐山豐南市,那里是我外祖母家。我小時候坐落在京山線上的豐南縣叫胥各莊,舊稱“河頭”。河頭就是煤河之頭。煤河是李鴻章下令開挖的人工運河。因此,我知道唐山那地方開化很早。唐山人銳意求新的精神,遠遠超過盛產鍋巴菜的天津衛。
中國人特別重視地緣觀念。“鄉親”二字分曩很重。對仁山我心中暗生親切,很想跟他深入交往下去。然而不知如何深入,也就淺嘗輒止了。
仁山的寫作,很勤奮。上世紀九十年代我不斷聽到他的好消息,譬如一篇小說獲得《亞洲周刊》大賽總冠軍,譬如頻頻在《人民文學》上推出新作。我遠在天津似乎也能夠聽到他拔節抽穗的聲音——從冀東大地那邊傳來。
我挺高興的——盡管我沒有在《亞洲周刊》獲獎,盡管我沒有在《人民文學》亮相,我還是替仁山感到高興。同時,我認為他是幸運的。至今,我仍然認為他是幸運的。
第一次在天津見到仁山,應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在一個與小說有關的年會上。天津的某甲雜志和某乙雜志聯合宴請與會著名作家,竟然不約而同地規定絕對不請本地作者參加,好像筷子不夠。那時候的關仁山還不太著名,所以沒有接到某甲雜志和某乙雜志的飯局邀請。面對這座城市文壇沾染的世俗怪癖。一貫吝嗇的我竟然自掏銀子請包括關仁山在內的七八位作家去宴賓樓飯莊吃了頓飯,似乎故意跟誰賭氣似的。如今回憶起來覺得自己實在小家子氣:人家不待見你那是人家的權力,你心理失衡跟自己較什么勁呢。
后來我跟仁山漸漸熟絡起來。豐南市成立文聯,他請了天津一撥人前去助興,我忝列其中。至今我還記得早晨大家坐在豐南街邊小食店吃早餐的情形,與如今豪華大酒店相比,當時的親切與質樸令人懷念。
我外祖母的父親王介臣先生是清末民初冀東一帶的名醫。那次筆會我在豐南打聽他老人家的情況,事隔多年竟然有人知曉。這愈發讓我感到豐南的親切。之后我在仁山嘴里聽到“稻地”啊“宣莊”啊這樣兒時外祖母經常提起的地名,跟仁山的感情愈發親切起來。
仁山第二次邀請我參加文學活動是去河北省鹿泉市的抱犢寨。我平時囿于斗室,畫地為牢,這次跟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朋友們一路乘車情緒不錯。正是這次筆會結識了鄉黨何申兄,也與談歌兄成為好朋友。
然而這次筆會期間我并沒有見到仁山。他好像有什么急事返回唐山去了。后來知道那是一場虛驚。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和仁山一起去過上海參加筆會,也去過武漢參加三峽筆會。河北省作協在北京為“三駕馬車”召開作品研討會。我還在會議之外跟仁山他們吃過飯。席間我戲稱自己是“趕大車的”。
仁山為人溫厚。其實他也是成長于強調斗爭哲學年代的“60零后”,性格卻顯得有些綿軟。我是在談歌嘴里得知仁山身世的,譬如他是獨子,譬如文革期間父親遭受沖擊,這種經歷無疑影響了仁山的人生觀念與處世原則,甚至影響了仁山文學作品的基本風格。
仁山是“60后”作家里堅持現實主義寫作的青年作家,他對自己的家鄉懷有強烈的情感,曾經在海濱地區掛職擔任副鎮長,催生了長篇小說《福鎮》。上世紀九十年代他的“雪蓮灣系列”小說,有的被改編成話劇,也有的被改編為電視劇,還有被改編為廣播劇獲得了。五個一”工程獎。仁山終于在河北省成為成就突出的青年作家。
有一件事情令我難忘。大約十年前我帶著大病初愈的曉雨去內蒙古赤峰市參加公安系統的筆會。草原上氣候變化很大,一次雨后降溫晚間陰冷。我身為人父解下外衣給曉雨。一旁的仁山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的棉毛衫和棉毛褲讓小雨穿上御寒。我極受感動。我與仁山的兄弟情誼,就這樣在心里扎了根。
早在曉雨患病期間。仁山夫婦表現出極大愛心。他的妻子劉英質樸熱情,那鄉情給我們全家留下深刻印象。
與仁山相識多年,我堅信他的好人品。我印象里他沒有說過誰的壞話。更沒有過什么怨艾。我知道他在成長道路上曾經遇到許多波折。卻總是不言不語承受著。有人詬病他的小說,也不見他有過激反應,繼續一門心思寫作著。
仁山小我十歲,卻經常關照我。使我這個生活在“文學洼地”的普通作者感到溫暖。我深知,活在如今這種功利社會里,我既無文學資源也無官場權勢,其實對他是沒有什么“利用價值”的。因此,我相信仁山對我的友誼是純凈的,他是真心希望我好的。有時候我出了新書他表示祝賀,我相信那是發自真心的。
據說,人品不端的作家也能寫出好作品。盡管人格行為與人格理想不相吻合。然而我還是傾向好人品寫出好作品的。我以為仁山就是這樣的作家,因此他寫出許多好作品。當然。仁山可能不屬于才華橫溢的作家,卻是腳踏實地專心寫作的作家。我讀他的小說,總是能夠看到他的一顆文學之心。
其實仁山很有才華,能寫能畫,內斂而內秀。我收藏了他的一大串紫色葡萄,還有兩幅字兒。我們天津作協的幾位司機師傅都有他寫的字。提起河北作協關主席,一致稱贊好人品。
是的,仁山當選河北作協主席之后,沒添什么毛病。去年春天我去了一趟石家莊,他仍然是老樣子。盡管身邊工作人員口口聲聲“關主席”。我覺得他還是當年的關仁山,為人謙和,舉止得體,絕對沒有絲毫官場習氣。有的作家當了官甚至即將當官就原形畢露了,自私自利決不成全別人。仁山當了作協主席,抱以公心。他主持成立了河北作協影視文學創作委員會,大力開展工作。雖然身份變了依然不忘“眾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仁山真是一個明白人。處江湖以遠,做一個明白人,容易。居廟堂之高,做一個明白人就難了。我看著仁山依然故我的樣子,越來越厚而不是越來越薄,心里為他感到高興。
仁者樂山。我以為山就是一堆巨大的石頭。仁山的家鄉唐山有山,如今身居省會石家莊依然有山。這是多么符合邏輯的事情啊。這些年,我與仁山見面機會很少,甚至電話也不多。然而一旦想起他。無論什么季節我心里都感覺踏實。這就是仁山給我帶來的快樂和吉祥。
作者附言:這篇文章是何鎮邦先從北京打來電話讓我寫的,關仁山沒有出面。這就是他靦腆的性格。于是,我的這篇文章便多少具有“讀者來信”的性質了。如果有人認為這是一封表揚信。我也認為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