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8226;赫#8226;勞倫斯一直是英國文學史上爭議頗多的作家。他扭曲的情感生活體現在其以俄狄浦斯情節為特征的《兒子和情人》(1921)中。勞倫斯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和精湛的寫作技能以及其嚴肅的創作基調成就了他的力作《戀愛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使他以嚴肅作家姿態擠身于20世紀英國文學史上小說大師的行列。如今,勞倫斯作為現代主義大師的地位早已確立,《Women in Love》及其姊妹篇《The Rainbow》堪稱作家最高藝術成就的代表之作的說法也已被廣泛接受。然而,這部巨作的難以卒讀和難以評析仍令勞倫斯藝術的初嘗者望而卻步。正如利維斯所說,“勞倫斯在這兩部作品中所表現的藝術在方法和程序上如此富于獨創性,以至初讀時我們往往不得要領,看不出它們的目的與企圖。”[1] 但是,“它們呈露的困難正是高度獨創性的標記。” 的確,《Women in Love》的敘事結構紛繁復雜,構架宏偉,一方面有清晰的敘事線索作為骨架勾勒主題,另一方面則有勞倫斯所特有的心理描寫筆法和象征主義處理作為血肉,可謂暗香浮動,意象紛繁。這種結構的復雜性與獨創性集中體現在他所塑造的對稱的人物關系和對照的人物結局,正是這種獨創性吸引了雄心勃勃的批評家和癡迷的愛好者頻頻探究,反復推敲,以期一窺勞倫斯無與倫比的藝術魅力。
1 人物塑造的對稱與對照手法
作為《虹》(The Rainbow,1915)的續篇,《戀愛中的女人》繼續和發展了《虹》的探索,更加鮮明地表現勞倫斯對于現代社會中人類文明的出路的思考以及作家獨有的兩性關系的理論。小說擯棄了傳統的故事情節和線性(linear)的敘事,代之以被賦予深刻意義的場景和事件。這些貌似零亂的場景和事件之間卻存在著內在的聯系,勾勒出人物的命運,組合成貫穿全書的清晰脈絡。小說對于兩組主要人物的處理呈現出近乎完美的對稱(symmetry)。布蘭文(Brangwen)姊妹厄秀拉(Ursula)和古德倫(Gudrun)分別在小說伊始對伯欽(Birkin)和杰拉爾德(Gerald)一見鐘情。伯欽和杰拉爾德又各自陷于與赫米奧恩(Hermione)和米納特(Minette)的情愛之中。杰拉爾德了斷了與模特兒米納特短暫的肉欲關系之后著迷于冷漠聰慧的雕塑家古德倫。他們的關系代表“死”。伯欽則與人格殘缺,為意志所支配的赫米奧恩分手,并在厄秀拉身上看到了建立極化(polar)的兩性關系的希望。他倆的戀情代表“生”。兩對戀人于是向著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在工整的對稱結構中形成意義上的對照(antithesis)。而這種對照恰恰反映了主題。此后,伯欽和厄秀拉經過思想與感情的不斷摩擦,心心相印,獲得了和諧的情愛體驗。另一對戀人杰拉爾德與古德倫雖然雙宿雙棲,卻貌合神離,暗暗較量,以杰拉爾德的喪生于冰天雪地之中和古德倫的人格分裂收場。
如馬克#8226;肖勒所說,這部小說呈現的心理格局近似一種變幻不定的、舞蹈般的運動,人物關系的變化好比舞蹈演員們位置的變化。小說的“生與死”的主題決定了人物總的心理節奏。伯欽與厄秀拉彼此吸引,最終結為伴侶,脫離世俗的牽絆,追求新生;杰拉爾德與古德倫內心空虛,互相慰籍又互相爭斗,走向沉淪與死亡。同時,這四個主要人物之間以及與其他次要人物產生聯系。厄秀拉與古德倫一開始就存在分歧,終于漸行漸遠,各自走向不同的歸宿。厄秀拉與赫米奧恩既是情敵,有時又相互理解。杰拉爾德與伯欽之間則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慕與眷戀,然而最終分道揚鑣。在小說的結尾,古德倫又與勒克(Loerke)心心相印。此外,這些人物與一些作家只用寥寥數筆勾勒出的人物之間的互動。
譬如,在《水上聚會》(“Water-Party”)這一章中,伯欽與厄秀拉探討著愛情。兩人各自期望得到不同的愛情。此后的《禮拜天晚上》(“Sunday Evening”),厄秀拉思考著她的雖生猶死的生活,不由地陷入絕望。她靈魂出竅,與伯欽話不投機,并且著了魔似的仇恨他。在下一章《男人之間》(“Man to Man”)中,伯欽排斥著厄秀拉女性的占有欲,轉向杰拉爾德,希望與他建立一種血的盟誓(Blutbrüderschaft),但遭到了杰拉爾德的拒絕。《月色朦朧》(“Moony”)則講述伯欽思考著人類文明的出路,渴望與厄秀拉確立純潔、自由、均衡的兩性關系。他冒冒失失地前去求婚,此舉卻招來厄秀拉父親的敵意。僵持之下,厄秀拉將內心封閉起來,與古德倫達成默契。求婚失敗,伯欽在下一章《格斗》(“Gladiatorial”)中再次轉向杰拉爾德。與《男人之間》(“Man to Man”)對應的是《女人之間》(“Woman to Woman”)。其中赫米奧恩與厄秀拉在談話時既互相理解,又默默對抗。當伯欽試圖同時安撫兩個女人時,厄秀拉對他與赫米奧恩曾有的戀情嫉妒得拂袖而去。如此這般類似舞蹈中交換舞伴的交錯換位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心理節奏。這種節奏帶動人物時而發生聯系,或結為同盟、或暗暗較量,時而又各自為政,在自身黑暗的意識中掙扎與對抗。這些敘述與描寫突兀人物關系、人物命運結局的對稱與對照。
2 三種對立關系
勞倫斯在表現出對社會批判態度的同時,致力于人的本能欲望,以追求完美的性愛來對抗機器為代表的工業文明對人性的扼殺。其孜孜的心理追求與渴望同其周遭的冷酷的現實存在極大的矛盾,這種反差集中表現在作品中所設立的三中對立關系。
2.1 環境與工業文明
勞倫斯時代,正值英國工業化文明迅速發展,他的故鄉伊斯特伍得發生的變化加劇了他對工業化文明的厭惡。凌亂聳立在田野上的煙筒和煤堆與寧靜恬美的田園風光形成了丑與美的鮮明對比。正如他在《諾丁漢與鄉村中的礦區》一文中寫道,“工業主義與古老的農業英國結合的奇異產物”,“英國的真正悲劇在于丑惡。鄉村是這樣的可愛,而人創造的英國卻是這樣可惡”。誠如在所有勞倫斯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對自然的熱情頌歌和對工業化給自然界造成的破壞與丑惡的譴責。勞倫斯同時向人們展示,伴隨著文明社會的進步,人們受教育機會多了,知識更加豐富,對世界的認識更加全面,但這是一種從豐富深刻的自然生活向單調刻板的機械式生活的前進。作品中勞倫斯對以機器為代表的工業化文明前后英國鄉村環境的描寫極具象征意義。
2.2 心理格局
如果說形式的對稱與意義的對照構成了《Women in Love》的基本結構,那么推動人物和人物關系運動的則是勞倫斯營造出的人物的心理格局(psychological pattern)。小說雖然勾勒出了兩對青年男女戀情的發展,但是作家使用的手法卻可以說是在同時代的小說中絕無僅有的。首先,勞倫斯對于人物的興趣并非他們的社會意義,人物基于他們的社會身份所進行的活動和所產生的關系不是作家借助這部小說所要考察的對象。勞倫斯對于人物心理內容的探索在《兒子與情人(Sons and Lovers)》中已經有了明確的展示,到了姊妹篇《The Rainbow》與《Women in Love》,人物的心理本質成了小說表現的基本內容之一,下意識的愛與恨成了推動事件的發展和建立或離散人物關系的一個重要的驅動力。小說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心理的戲劇。
然而,受到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影響,勞倫斯對于人物心理本質的表現超越了當時傳統的觀念。作家聲稱:“在我的小說中,你不能尋找人物的舊的一成不變的自我。存在著另一個自我。這個自我的行動使得人物無法辨認,并且人物涵蓋了需要我們動用前所未有的更深一層的意識去感知、去發現的同素異形的狀態,這些狀態是由同一種不變的元素構成的。在勞倫斯看來,社會、道德、宗教等等對人物構成的影響只是鉆石或煤的表象,只有人物的本能沖動和直覺反應才是碳的本質,是小說家面臨的挑戰。正是持有這種去表及里、直指人心的心理觀,勞倫斯才會在他的作品中創造出一種奇特的心理節奏(psychological rhythm),人物在這種節奏中沉浮。因此,如果試圖在《Women in Love》中尋找傳統意義上的故事和人物,肯定會一無所獲。要理解小說富于獨創性的結構,與其去尋找情節,不如去探究這種滲透到小說細微之處的對心理的刻畫。
舞蹈般的交錯換位構成了勞倫斯表現人物心理的框架,其中隨處可見作家獨特的,戲劇化的心理描寫。在《布雷多爾比宅第》(“Breadalby”)一章中,赫米奧恩與伯欽的戀情走到了盡頭。勞倫斯以類似印象派(Impressionism)的筆法濃墨重彩地描繪了一場上流社會的聚會的同時,卻以極為細膩的筆觸表現了赫米奧恩與伯欽之間劍拔弩張的斗爭關系。無論是赫米奧恩在眾人面前對伯欽的取笑,使他當眾出丑,還是伯欽對赫米奧恩邀請大家去散步時的拒絕,或者是赫米奧恩對伯欽所提的有關中國畫的問題,都折射出他們之間的厭惡、怒火、敵意。在眾人的一場談話中,伯欽反感于赫米奧恩意志的威力,突然退出,使赫米奧恩感到身心俱毀,猶如一艘即將沉沒在黑暗中的船,惟有意志機械地支撐著她。當伯欽公然宣稱他與赫米奧恩在精神上天差地別時,極度的憤怒使她的意識仿佛聾了似的,毫無反應,似乎只是她的無意識聽到了他的戰斗檄文。終于,在伯欽出于良心的不安想與她和好,并踱入她的閨房時,掙扎在仇恨中的赫米奧恩被本能欲望的漩渦吞噬,用一只琉璃球砸向伯欽的后腦勺。一直由意志支配的赫米奧恩第一次放棄了她的意志,獲得了從未體驗過的狂喜和快感。
在他們的這些突中沒有大段的內心獨白、沒有戀人在爭吵時的唇槍舌劍,更缺少對沖突雙方外在表現的細膩、寫實的描繪。有的只是直覺,沖動和本能。赫米奧恩時時沉入意識的深淵之中,掙扎在精神崩潰的邊緣。由于伯欽背叛了她對他的庇護,赫米奧恩對他有一種潛意識的強烈憎恨。憤怒使得她的注意力分散,形同行尸走肉。作家對兩人幾次交鋒的處理都著重心理與意志的對抗。整個沖突中彌漫著一種緊張的情緒。兩人都處于感情爆發的邊緣,直覺地洞察到對方的感受和動機,并且均被厭惡和仇恨的沖動所左右,可謂一觸即發。而當伯欽出于內疚做出和解的姿態時,赫米奧恩的意志瓦解了。她在癲狂和恍惚的精神狀態下襲擊伯欽。這使得這場心理沖突的張力得以釋放。赫米奧恩沉沉睡去,伯欽則情緒舒展,沉醉在與花草樹木的清涼的身體接觸之中。整個章節建立在這場斗爭的心理節奏上,如同一出心理的戲劇,絲絲入扣地展現了人物之間的心理較量。
勞倫斯的這種人物心理表現手法不僅在傳統小說中沒有先例,即便在同時代的作家中也可謂獨樹一幟。隨著現代主義(Modernism)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崛起,文學對人的內心世界的關注和表現成為主流,小說經歷了浪漫主義(Romanticism)、現實主義(Realism)、自然主義(Naturalism)各階段引向現代心理小說(modern psychological novel)。在勞倫斯前有心理現實小說的先導亨利#8226;詹姆斯(Henry James),在勞倫斯后有以喬伊斯(James Joyce)和伍爾夫(Virginia Woolf)為代表的意識流小說(stream-of-consciousness novels)。但是勞倫斯的表現手法既不同于詹姆斯通過華麗繁復的文體纖毫畢現地分析人物的所思所想,也迥異于意識流小說對人的連綿不絕、紛亂飄忽的思緒與意識的模仿。勞倫斯擅長“反映和模仿自然或心靈的律動和流向”。《Women in Love》正是作家這種獨特的心理表現手法的巔峰之作。小說中作家對人物的潛意識世界的細膩描摹,對主宰人物的原始力量的深刻洞察,以及對人物瞬間心理感受的敏銳的捕捉無不給予人如癡如醉的審美體驗。
2.3 人物的命運對照
小說通過兩對男女的悲患離合探索了在冷漠的工業文明社會里建立完美關系的可能性。伯欽(Birkin)憤世嫉俗,蔑視虛假的民主,在性愛、婚姻問題上反對保守的傳統觀念,希望男女既有良好的兩性關系同時由能保持相對獨立。在小說的結尾,他與厄秀拉(Ursula)經過探求,終于共同走向陽光明媚的意大利的青山繡水之中。與此相反,工業巨子杰拉爾德(Gerald)一方面是位精明的企業家,冷酷無情,唯利潤、效益、地位、權利是圖,另一方面又是驕奢淫溢的紈绔子弟,他所鼓吹的 “非人的機械原則”給他本人產生了異化作用,使他不但感情枯竭、精神空虛,最終使他在風雪彌漫之中如癡如醉地走向阿爾卑斯山的冰壑雪谷,結果被凍死在蒼茫世界。杰拉爾德是勞倫斯筆下的現代機械文明的產物,他沒有真正的情愛和生命力。作者在杰拉爾德一出場便賦予他“冰冷”的特點,象征著建立在唯理智之上的冷酷的工業文明是扼殺生命的冰川峽谷。小說結尾處,杰拉爾德這個“唯理智”的扭曲人被凍死在阿爾卑斯山谷,而古德倫(Gudrun)這個“自然人”擺脫了現代文明的壓抑,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并最終找到了兩性間的和諧關系。勞倫斯通過兩種人物的不同結局這一象征手法,巧妙地反映了他對英國這個機械文明的社會的未來的悲觀失望態度。
結論
誠然,作家在他所運用的藝術結構上表現出的雄心和天賦以及他駕馭素材的能力令人嘆為觀止,“他的創作不僅將心理探索提高到了一個新的層次,而且也使心理小說的題材、結構和語體產生了重大的變化”;小說中所構架的象征體系和嫻熟運用的象征主義表現手法又賦予這部作品深刻的內涵,他雖然勞倫斯的哲學不無偏頗之處,但是作家富于獨創性的“心理學知識和象征主義技巧的運用達到了英國現代主義小說的頂峰”。[5] 當然,勞倫斯在《Women in Love》中的人物關系的確立、人物命運的設定、工業文明與環境的對立關系的剖析與展示都令人嘆為觀止,值得進一步玩味把握。
參考文獻:
[1] [英]弗#8226;雷#8226;利維斯.\"勞倫斯與藝術”. 徐自立譯. 蔣炳憲編選. 勞倫斯評論集[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 113.
[2] [美]馬克#8226;肖勒. “《戀愛中的女人》與死亡”. 鄭達華譯. 蔣炳憲編選. 勞倫斯評論集[M]. 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 72.
[3] [英]安德魯桑德斯. 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M]. 谷啟楠, 韓加明, 高萬隆譯.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773.
[4] 李維屏. 英美現代主義文學概觀[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172.
[5] 侯維瑞. 英國文學通史[M]. 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 617.
作者簡介:
孟廣君(1964—),江蘇宿遷人,副教授,工作單位:上海電力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翻譯、商務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