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季
厭倦了關于春天的讒言
在散發腐尸氣息的空氣中呼吸
正成為生存的一項技巧
斥責炎熱季節的惡習日益強大
第2008個夏天的到來
是為了遺忘2008個春天的記憶
他蜷縮在烈日下瑟瑟發抖
盼望著永恒冬天的到來
因為他已喪失了做夢的能力
一個隱忍者,希望止于零度
此刻,他想看到雪
在秋天,提前收獲那冷靜的白色
暴 雨
一場不潔的暴雨
驟然而至
延續了半年甚至更久
那些堅硬的事物開始霉變,朽腐
并逐漸侵蝕了我們的身軀
從雙手雙腳到心肝脾肺
甚至一度發展到頭顱
那些頑固的心靈也不可避免
一些離開的人有福了
他們沒有遭遇到這場雨
我們這些遲疑者
卻意外地發現
家中還有這么多的財產
身上還有這么多的器官
內心還有些許愛恨情仇
嗨,如此看來
我們不免又要征引古人:
好雨知時節
我徒步走過很多時光和道路……
我徒步走過很多時光和道路
既成的事實傳遞給已生老繭的腳掌
并繪制了屈辱的地圖
省略的是更深的傷害
時而走一些捷徑,為了更快地抵達自虐
繼續走下去
不確定的經驗在血液里游蕩
在黑夜里還戴著墨鏡
小心翼翼卻免不了碰壁
橫沖直撞時,又無路可走
我有一個日趨完善的人生
就像我有一件越來越值錢的古董
可我無法忍受繼續把它抱在懷中
摔碎它吧,在這熙熙攘攘的馬路邊
“咣當”一聲,多么清脆
這就是我奉獻給邪惡命運的祭品
這就是我要看到的明日
幸福#8226;落葉
初冬的道路
等候一遍又一遍的落葉
感受一種幸?!?/p>
雙足的移動與落葉一樣
總是回到地面的懷抱
這不僅是出于對重力的尊重
大地是滯重的,天空可以作證
淚水——
這塵世的分泌物
更沉更重
幸福就藏在淚水的深處
像落葉一樣
自由飄蕩,不斷下墜
歸于泥土
旅 行
他們給我一張票據
以通向遠方
我給他們一個承諾
永不回頭
兩個世界
相互之間談不上什么仇恨
不過有一些厭惡而已
在蒼涼的大地上旅行
想想,不必再回頭
就感到坦然,像喝一口溫開水
甚于溫馨的童年
如此,我的腳步越來越年輕
潛的樣子
古代遺留石獅子的雙眼閃爍著狡獪之光
那里倒影著遙遠而又宛在眼前的車馬之喧
還有容納潛那小小軀體的萬千塵埃飛舞的傍晚
在那個被人遺忘的時刻
我獨自削著鉛筆
沿著浸入白紙肌膚的路徑
尋找并試圖描繪潛的容貌
他的傳說只為我而存在
空蕩蕩的大廳里沒有偶像
看不到他
卻隱約聽到他的琴聲
偏于廢墟一隅,目的只有一個
全然為了我的研究課題
現在似乎可以匆忙地下結論了:
潛的樣子該是三葉草的形態
因為今天薄暮,我在山上看到了它
并覺著歡喜
昨天,今天,明天
昨天,我踉蹌地走過那條一次性的小路
那么多的雨水,多么泥濘
現在我這個傷感的人啦
對它不時地拋個媚眼
而它不過是個色衰的老嫗
已經不能再有所作為了
懷舊者總是那些孱弱的混蛋
軟里巴幾
說著,說著
廉價的淚水就會噴涌而出
今天,朝人群中吐口唾沫
他們憤而攻之,對我圍追堵截
我卻越發猙獰,比他們更可怕
心更狠,手更辣
大不了魚死網破
因而,我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
比起地痞流氓
毫不遜色
明天,誰知道我在干嘛
只不過朝它扔一張小紙條
興許會砸到一個新生的孩子身上
如果是這樣,我說
孩子,命運待你不薄
我給你帶去的是一聽可樂
配方至今還是個謎
也許能對以后的生活有所幫助
哪怕只是一點點
這樣說,我就承認了所有的我
就像看到三世現身的佛陀
真實而又虛幻
比之高深的信仰,卻又更可靠
夜晚的懺悔辭
不可褻瀆的夜晚
我為自己不能號啕大哭而自責
在這個星球上,淚水的總量是不變的
作為一個人類,卻不能為人類減少一絲悲傷
我無法對悲傷和淚水作出更精確的研究
乘著粗礪之心,瘋狂地掠過晃動著的世界和在其中走動的人們
有時也為之動容
可頑固的生理機制只顯示出冷酷或憤怒
愿這天賜之夜,這純潔之時
叫我淚如雨下
澆灌那久已干涸的土地
在一個悖論的早晨,澆滅懷疑
看見小草發芽,鮮花盛開
那最初啟蒙我的(外四首)
廣 子
那最初啟蒙我的,不是初戀少女
而是燃燒的液體。自喉嚨滾滾而下
晚熟的青春期辜負了美好的睪丸
但成全了粗糲的肺腑和肝臟
親愛的酒杯舉起來,我們倒下去
那時候的女同學多好,每個人都像小母親
青澀的乳房不會碰疼我們的臉龐
有一點兒瑕疵也會被成長忽視
河邊無翠柳,但有清風
有膽小的母魚在水底竊笑
沖著天空撒尿,彩虹落到河面上
彩虹上掛著女同學的尖叫
這一年我們十六歲。日記里堆滿空酒瓶
逃學,撒謊,像課本中的古人那樣
到野外去,看鳥如何穿過樹梢
一群少年身懷踉蹌,如眾草飛奔
因為李白,我對月亮產生了好感
因為李白,我對月亮產生了好感
迷戀唐朝的酒器。喜歡胖女生
看哪個老師都像宮里的太監
一夢醒來,教室里坐著一個楊貴妃
天賜的一具酒膽。先飲半碗月光
揮萬千紅塵于輕狂的股掌間
哎呀!這倒霉的青春期
化憤怒、化悲痛、化失戀為無盡的酒量
讓那些優等生去作業本里自慰吧
我手持教鞭將你打。啊哈哈
無限風光在酒桌。啊哈哈
我倒下去,就是女生日記里隱秘的錯別字
這樣的日子還有多少?浪子不能回頭
一回頭就遇見隔夜的傷疤
扶著時光的腰肢,摟住青春的肩膀
我怎么能抑制得了滿嘴的酒臭
酒杯里坐著暴君
酒杯里坐著暴君。不是一個
而是一伙兒。他們取代我
成為每夜新的主人。平分我的肉體
瘋狂掠奪我體內無窮的毒素
舊傷未愈又添新疤。我奔波于
五臟六腑之間。平復器官們的叛亂
許以美好的愿望,尋找安撫的理由
把摔倒的肝臟和腎一一扶起
但我不能阻止那貪婪的口舌
他們說:魔鬼。撒旦就出現
他們說:要有光。月亮就升起
再來一杯,我將成為暴君的首領
我將成為自己的敵人。率領無辜的軀體
和青春戰斗,和不存在的女人睡覺
作為一個前途無量的酒鬼
我必須親歷酒杯內部的黑暗與真相
磚瓦廠的春天
磚瓦廠的春天。從來不缺少歡欣
這些身態丑陋的老女人,汗臭和下流話
我空前高漲的處男之身面臨顛覆
金黃的尿液將灌滿風騷的山坡
深沉的粘土被掘起。一磚一瓦
還帶著機器的體溫、故障和牢騷
我有一點兒遲疑。只需一瞬間
未來的大廈會提前驗證我的指紋
如果倒退回去。哪怕一小步
我將躲過一場假想的艷遇
勞動中的一個詞;暗夜的一枚紐扣
錯過那情欲勃發的一把豐乳
磚瓦廠的春天。像霉變的語氣
在衰敗的頌歌里延伸到紙上
而我不會聲張,也不會一言不發
埋頭啜飲,昂首嗟嘆,等待厄運的降臨
今年中秋,我還在人世間
今年中秋,我還在人世間
遲鈍,恍惚,在月光下打盹
喧鬧加劇了孤單。我與疼痛的親人
只隔著一杯水酒的距離
再深刻的詞語,經過輕浮的舌頭
會變得更加輕浮。不要逼迫我
歪曲的生活;不要在我熄滅的胸膛里
添入潮濕的薪柴或炭塊
眾夜里的一夜。但要小心下樓
盡量別弄出響聲。打水,擦拭,轉身
禁止到陽臺上做愛。面對古老的月亮
請閉緊嘴巴。一開口即是背叛
快樂在低處,不在高處
中秋之夜,我反復告誡自己
想念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忘記他
我承認我已經越來越像一個老人
沉默(外五首)
黃元祥
沉默從不平靜的一面
在凍土下是一些冰層
也許還是養分 但再不能供給
像那些死火山 現在是旅游的勝地
那些凝固的熔巖覆上了土
如今長滿森林
春蟲的蟄動透出土壤時
他們以泉眼的形式涌現
以前的他們并沒有讀者 看他們
急促的喘息 就知道大地
永遠無法了解的孤獨
也許他們就是激情
被人為地引進了山渠與現實
和理想糾纏在一起
成為一群自閉者的舌頭
已不再言辭 拒絕交流
而最初的他們僅僅只是
一些詞語的沖動
現在推動思想家的流水
躍下懸崖砸出深潭
當那些水面被灌木叢掩蓋他們以
更微小的方式在草尖和樹葉上
顯現以便饑渴者停止長途跋涉
自畫像的一天
——給三十一歲生日
現在它置身于亞熱帶的雨林,
高過匍匐的鐵線草,
而高過它的落葉松,并不在意
這并非出自它們中的一枝
從這一點,可望見樹葉遮蔽的天空,
有時平面的畫布會突然凹陷:
吸收或反射落日的余暉
——這唯一的思想
偶爾有好奇的畫眉鳥飛到它的頭上休息,
拉下難聞的白色糞便,
尋食的一群螞蟻爬過腳下的土地,
其中的一只會停下來仰望,并納悶:
單是詞語或想象
怎可造出這龐然大物?
生活對它來說反倒是神秘的,
像海市辰樓,而愛是遙遠的
撲朔迷離的岸......
凡有記憶的事物都會生長,它目睹
傍晚的陰影漫上米黃色的畫框,
并受困于記憶:
黑暗樹林中響起的沙沙聲,可是
傳說中的狼靠近?
在成都
越是有大霧的地方
所有的天看上去都像同一天
連下午也可以當作上午用
既有生活要繼續 必定有紅燈要遵守
盡管那些紅燈看上去全沒睡醒
在那樣一種天氣里
能醒過來的本來就少
正是這種少進入了后來的公共汽車
越是寬闊的大街越容易
放置人的荒涼
因想念而痛苦壓抑的 非造出
距離的堵塞 就像從這個城市走出
每走一步都是天涯
咫尺千里 千里還不算太遠
咫尺就太遠了 在濃重的成都口音中
流浪人臉上僅有的一點酡紅
也被擦鞋人的抹布抹沒了
那就是天空落下的凄清小雨
讓呼吸變得急促時
發出木桶空當的聲音:
兜售物品的小販走近你
一定是看上了你空空的口袋
有人走近一定有人離去
成為你身體里走失的土地
讓你遼闊
但你得到的肯定少于刻骨
少于一個國度
......
屬 于
火車站二月的春寒屬于他
他的現在屬于兜里的一塊鎳幣
他的速度最初離開過故鄉
直到天空中留下攥緊把手的形狀
自行車輪獨自滾向了天邊沿著那把手
爬回屬于他的夢境
他的人造革皮鞋
塞滿凍僵的腳趾
屬于田野的長著青櫻的蘿卜
也屬于他的舌頭年幼的時候
他父親的骨頭從高高的山坡上滾下
一頭牛巨大的胃填滿他的忍受
......
他分不清這是他的第幾次南下
一個人的記憶在屬于他的墻上斑駁
屬于多數人的記憶正成為歷史:
在車站眾人蹭亮的不銹鋼欄桿上
他的銹暗自擴散開去
無數次他想看清對面
疾駛而過的火車上
屬于他的前生或后世
但總是太過恍惚
風吹向的遠方
詞間溢出的物還是詞
在頭腦中過了頭風中挺住的
還是一些柱子的顏色
在變白變黑
沒有思想
風吹向的遠方
還是地平線與圓顱的融合
頭痛也還是大樹的根須長進了皮膚
沒有痛
指縫間漏下的沙子還是沙子
河流開始之前
也還是一些掛在眼睫的冰凌
沒有流動
沒有了思想
僅僅是吹向任何方向的風
甚至沒有來自任何方向的風
而僅僅是喉間的詞
你說出就成了風
僅僅是痛一些樹樁留駐了記憶
沉重僅僅是光的影子一折就斷
就會有河流流進眼睛的窗欞
在那里揚起的玉米花粉開始作床
河床的下面思靜靜的待在那兒
沒有界限.....
世 界
世界越來越像一個人
他嘔出體內的黑
清醒時又用陽光的掃帚
清掃了夜
我見過他身體里的河流和
搏動的大海心臟
但他不是完整的人
沒有眼睛
卻懂得讓微風去聆聽
甚至他喚醒了我們
說自己是春天
這是值得信賴的朋友
多年來我是他盲目的影子
我憤怒時 他捋一捋閃電的胡須
我說下雨他便憂傷
但我想從深淵中葬送自己時
他從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