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玲
證據制度是訴訟制度的核心,證據是訴訟活動的靈魂,可以說,一部訴訟法就是一部證明法。從性質上看,訴訟證明是一種回溯性證明,或曰“歷史證明”。訴訟證明的對象是已經發生過的具體事件,而非事物的規律性。其最大特點為不可重復性,不像自然證明可以通過對條件的控制反復再現,因此證明手段也只能依靠對其所遺留的某些客觀遺跡來推定,推定要達到何種程度就涉及到證明標準問題。
關于訴訟的證明標準問題是我國理論和實務界共同關注的一個熱點問題。它與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法院行使審判權以及證明責任問題之間有密切的關系。然而,由于證明標準本身所具有的無形性、內在性、一定程度的主觀性和模糊性,使得證明標準成為在理論上不易說明,在實踐中極難把握的問題。
一、證明標準的追根朔源
(一)證明標準的歷史變遷
從歷史發展來看,人們對訴訟證明的認識大致經歷了神示證據制度的神示真實、法定證據制度的形式真實、自由心證證據制度的實質真實等不同階段。①1.神示證據制度,即把判明案件的希望寄托在“神”的指引上,主要通過神明裁判的方式認識和判斷證據。2.自由心證主義模式是由法定證據主義模式演變而來的。其制度建立的標志是1791年法國的制憲會議通過了迪波爾提出的采用自由心證的法律草案,并頒布了相應的訓令,宣布法官必須將其自由心證作為裁判的唯一根據。它們都是新興的資產階級為了徹底摧毀封建專制的法制基礎,確立新興司法體制的資產階級革命的產物。
從總體上看,證明標準理論無論是在神示證據制度、法定證據制度還是自由心證證據制度下,它們都是一元的②。法定證據制度克服了神示證據制度的虛妄,自由心證又改變了法定證據制度的行而上學,即從它們的發展軌跡看,它們都是一脈相承,繼承發展而來。現在,自由心證作為一種證據評判的流行方式,③對推動訴訟的民主化進程發揮著巨大作用。兩大法系各國在對待具有現實意義的自由心證主義上更趨于達成一種共識,促進了自由心證主義的進一步發展和完善。自由心證評判模式下的證明標準理論也處在進一步地發展之中。
(二)客觀真實說
客觀真實說是十月革命勝利后原蘇聯的訴訟法學者提出來的,后被蘇聯和東歐各社會主義國家作為反映社會主義訴訟制度特征的一項最重要的基本原則。在這種學說指導下,原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堅持的是一種職權主義的辯論原則。相應地,在民事訴訟制度和技術方面就是“當事人有權引證案件的實際情況和處分證據;檢察長有權證明案件的情況,而法院則有權調查對案件有意義的事實和收集證據,這兩方面的權利互相結合起來。”④這種職權主義的訴訟模式是當時特定時代背景的產物。因為違法犯罪就意味著“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成了階級專政的對象,作為人民利益忠實代表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機器當然要主動出擊來維護人民的利益。⑤
受原蘇聯民事訴訟制度和理論的影響,在我國訴訟法理論界,隨著理論和實踐的發展,特別是基于對法律條文的解釋,在證明標準問題上逐漸演變出了“客觀真實說”和“法律真實說”的對峙⑥。
二、證明標準問題的探討
(一)客觀和法律真實說的分歧
客觀真實說和法律真實說首先反映的是學者在訴訟證明活動的性質上的分歧。客觀真實說主張,訴訟證明是一種認識活動,它必須在辨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指導下進行。在客觀真實說者看來,不承認客觀真實必然會不同程度地走向不可知論。法律真實說認為訴訟證明主要是一種價值選擇活動,它是以解決利益爭端和糾紛為目的的活動。利益爭端的解決和訴訟目的完成有時完全可以與事實真相的查明毫不相干,只是直接體現出裁判者對法律的理解和法律價值的選擇。比如法律規定的訴訟時效問題,還有罪疑從無問題,都反映了不同的價值偏向。
訴訟證明可以被抽象為兩類過程:一方面它是收集整理歸納鑒別證據的過程,另一方面,這種認識活動又具有自身的特殊性,即必須在程序法的限制和規范下進行,如有時會出現案件事實真偽不明的情況,如果此時法律預先對此有擬定就必須按照該種擬定實行。如何在理論上把公正與效率統一起來,尋找出實體公正和程序公正的最佳平衡點,是我們研究訴訟證明問題和構建證明標準新體系必須考察的重要問題。
對于真實問題的認識,國內外理論界現在仍然存在巨大分歧。在我國,“法律真實說”認為客觀真實是一種浪漫主義的真實,只具有理想價值,因為人的認識能力具有相對性,訴訟證明不可能達到客觀真實的程度。“客觀真實說”則批評法律真實最大的弊病就是不能有效維護權利人的正當權利,在現有證據不符合客觀實際的情況下就草草下判是讓人不能接受的。
(二)法律規定和法官心證
我國傳統的證明理論承繼原蘇聯,以“客觀真實說”作為通說,即以辨證唯物主義和可知論為基礎,認為應當查明的案件真實是事實本身的真實,“按照唯物主義,案件的客觀真實是可以通過證據來把握的”⑦。我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二款規定“人民法院應當按照法定程序,全面、客觀的審查,核實證據”,第一百五十三條規定“原判決認定事實錯誤,或者原判決認定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裁定撤銷原判決,發回原審人民法院重審,或者查清事實后改判。”就是受該說影響。“法律真實說”是我國當前關于訴訟證明的一種有力學說。該學說認為,裁判中認定的事實是法律上視為真實的事實。它是主要依據當事人主張的事實、提供的證據和通過對證據的審查判斷加以確認的。
以上兩種情況突出反映了法律規定不統一下法官心證的兩個極端。實質上也是不同證明標準理論指導下法官心證的不同表現:在“客觀真實說”下法官因為要追求絕對的客觀真實,法官的自由是絕對的自由,容易導致法官的主觀擅斷和隨心所欲。另一方面,在“法律真實說”下,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被壓縮到很小的范圍。個案證明標準上的低要求結果造成了法官惰于心證,有意不積極對真實的判斷認定,特別是排斥證人證言及當事人陳述等主觀性較強的證據,法官完全成了法律的機器。
三、證明標準理論的構建
(一)概念
在證明標準構建上,筆者認為證明標準應該包括三個部分:“客觀事實”、“客觀真實”和“法律真實”,“客觀事實”是指案件發生的真實,它是客觀存在的。“法律真實”是指依據證據法規查明的證據所反映的證據真實⑧,它是為法律所能證成的并且已經證成的,法官形成裁判心證所依據的最基本的事實。“客觀真實”是“客觀事實”和“法律真實”之間的聯結點和橋梁,它是指在“法律真實”的基礎上,法官根據自己的認識經驗、判斷選擇等主觀能動性所形成的對“客觀事實”的心證。
其實,“客觀事實”才是真正的所謂的“理想狀態”,因為它存在于過去,我們無法到達;“客觀真實”卻只是客觀存在的一種心證判斷,它是我們完全可以達到和把握的,它并不是理想,而是現實。因為“真實”概念本身就包含了人們的價值判斷,它是認識成果;而“事實”則是一種完全不隨人的意志、遠遠獨立在人的意志觸角之外的實在,它才是留在過去的“理想”。“客觀真實”是我們主觀能動性積極發揮后獲得的心證成果,而“客觀事實”則是我們每個人心證的“客觀真實”努力反映并無限趨近的理想狀態。
(二)內容
證明標準三個部分中核心的是“客觀真實”。因為它是我們對證據真實判斷的最后認定,它是在“法律真實”這個支點基礎上形成的無限接近“客觀事實”終點的對案件事實的心證。在我們通常所說的裁判“三段論”中,“客觀真實”就是小前提⑨,即“以事實為依據”。“客觀真實”在這個模型中是在裁判者心證判斷結果的意義上使用的。它高于“法律真實”這個點,低于“客觀事實”點,是在“法律真實”的基礎上,運用自由心證的方法形成的無限趨向于“客觀事實”的對證據真實的認識結果。“客觀真實”不能與“法律真實”點重合,因為它必須包含裁判者對案件真實情況的主動判斷。
而“法律真實”只是原始證據經過運用證據法規則初加工后固定下來的證據的真實。“法律真實”的形成過程也不能缺少人的意志,但它只是一種較低層次的認識活動。因為這種意志的自由是必須嚴格受到法律規則的約束的,這種約束一方面是程序正義和合法性的必然要求,但另一方面又使得“三點論”中的“法律真實”還不具備作為裁判“三段論”小前提“以事實為依據”的條件,它還必須進一步上升到“客觀真實”。舉例說:在醫療糾紛案件中,往往只有一些間接證據,事故真偽不明,但是,按照證據規則對舉證責任的分配,法律就會擬制出“事故存在”的事實。這個“事故存在”的擬制事實就是“法律真實”。自由心證是這三個部分的靈魂,它貫穿于證明活動的全過程,它是“客觀真實”形成的前提和保障。在我國,自由心證也是一個在諸多領域被采用的概念,在不同的范疇里描述的特點并不一致。但無論是證據法上的制度,還是作為一項訴訟法原則,其基本的含義是:裁判者在進行事實認定時,能夠不受法律規則的拘束而對證據的證明力進行自由的評判,并對事實作出自由的判斷。
(三)意義
一方面,在“客觀真實說”下,由于對案件事實的認定永遠達不到與案件事實本身的完全一致,即作為“三段論”的小前提永遠無法形成(特別是案件事實無法查清時),法官就會缺乏裁判的依據事實,法官豈不是永遠不能裁判?結果,本來理想追求合理性卻永遠達不到合理性。另一方面,在“法律真實說”下,由于作為小前提的事實可能只是一種純粹的法律擬制,它可能與客觀事實完全相反,這樣,法官裁判的依據事實便缺乏正當性,本來強調合法性卻完全背離了合法性。
“三點論”下的證明要求的劃分,不僅是合理的,而且也是必要的。因為對事實證明的判定,不僅需要法官的良知,還要在某種理念和原則的指導下進行。“三點論”下的三個層次正是對法官的自由心證的約束。同時“三點論”也使證明標準在語義上更加精確。它對“兩說”下籠統的“法律真實”和“客觀真實”兩概念分解后,又重新分類為清晰的三概念,在概念的內涵上不再含糊交叉。三個概念構筑的模型符合“三角形的穩定性”原理,使得“三點論”顯得靈活又牢靠,改變了“兩說”中只有“法律真實”和“客觀真實”兩點所造成諸學說的搖擺和不穩定性。
四、結語
證明標準理論的構建首先源于筆者對“客觀真實”概念的理解。“三點論”的本質仍然是“一元論”,同時它又是對“兩說”的繼承發展,與歷史的證明標準諸學說是一脈相承的。“三點論”的目的在于:在解析以往舊概念的基礎上重構證明標準新概念和理論模型,力爭統一大家的認識,把學者們的思路和力量引往一致,結束這種“各自表述”的“內戰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