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奎
依照我國《民法通則》第59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第71條以及《合同法》第54條規定:只要當事人因重大誤解而訂立合同,當事人一方就可以要求撤銷或變更合同。然而上述法律、司法解釋并未對發生重大誤解時撤銷或變更合同的條件做出任何規定,這就使在重大誤解時合同的可撤銷性成為一項普遍規則而不是例外或嚴格限制的情況。這一做法忽視了對對方當事人信賴利益的保護,與現代合同法發展趨勢存在差距。民事審判實踐表明,由于現行法律對重大誤解制度規定的種種不足和缺陷致使實踐中對重大誤解合同的認定缺乏統一的認識標準,從而增加了操作難度,不利于實現法制統一和維護司法權威。本文擬就重大誤解合同的構成條件略表一管之見。重大誤解合同的構成必須討論四個方面的內容:重大誤解發生于何方當事人,即誤解的主體;發生重大誤解的當事人內心意志的瑕疵程度,即誤解的重大性的判斷標準;發生重大誤解的當事人在主觀狀態上的特殊性,即誤解的成立對雙方當事人的主觀狀態的要求;當事人的重大誤解與訂立合同或合同條件的關系如何,即誤解與合同的訂立或合同條件存在因果聯系。
一、重大誤解的主體
在傳統民法理論中,誤解和錯誤有嚴格的區分。誤解被認為是相對人對表意人意思表示受領的錯誤,錯誤通常是指由于表意人自己的原因造成其內心意思與表示行為不一致。就我國《民法通則》關于誤解制度的規定來看,我國并不嚴格區分錯誤和誤解制度。《民法通則》沒有關于錯誤的規定,學理上的所謂“錯誤”在司法實踐中亦按誤解處理。因此可以這樣理解,我國民法上的誤解實際上包括了傳統民法的錯誤和誤解兩種情形。
關于誤解是否僅適用于相對人或也適用于表意人,有學者堅持傳統民法的觀點,認為誤解指意思表示的受領人對于相對人的意思表示在理解上有錯誤。也就是說,誤解僅是針對意思表示的受領人(即表意人的相對人)而言,對相對人(這里的相對人是指表意人)則無誤解可言。也有學者主張誤解不僅包括表意人無過失的表示與意思不符,也包括相對人對意思表示了解錯誤。在現代民法中,社會生活的多樣性與法律實踐的復雜性決定了在一些發生誤解的場合,往往不只有一方當事人誤解,有時誤解的主體是雙方,所以重大誤解的主體既包括表意人也包括相對人是符合客觀情況的。據此,可以將實踐中的誤解依據發生主體的不同情形分為以下幾種:
第一,單方誤解,即一方當事人對合同要素有錯誤理解,但另一方卻完全了解真實情況。
第二,相互誤解,指雙方意圖指向的標的不一致,即雙方各指不同的標的,當事人一方以為就此標的訂約,而另外一方當事人以為就彼標的訂約。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存在合同形式(如書面合同),但由于雙方實際尚未達成真正合意,合同并未成立。
第三,共同誤解,即雙方當事人對同一合同要素發生相同的認識錯誤,但這里需要區分情況:如果雙方對訂立合同時存在的事實做了相同的誤解,并且雙方均不知道對方存在誤解,那么雙方均可撤銷合同;如果某一事實推定是合同一方當事人應承擔的義務,而雙方對這一事實推定發生錯誤,有義務一方不得主張因錯誤認識而撤銷。所以以“共同誤解”形式出現的重大誤解,其主體不一定為雙方當事人。
二、重大誤解的程度
在訂立合同過程中,由于交易或行為本身復雜性,或行為人自身思維能力、工作經驗、知識水平等認識能力的影響,使合同當事人對于合同相關的因素做出錯誤理解和判斷,從而做出不利于自己的決定,這種情形在現實生活中時有發生。那么是不是所有的錯誤和誤解都有法律效力呢?假如合同的撤銷或無效僅僅是因為當事人的誤解即可引起,那么就會有太多的合同歸于無效,交易安全和公正就會受到威脅,因此各國民法均要求誤解必須是重大的,行為人才能獲得法律救濟。由此可見,誤解之“重大”是民法對誤解者利益實施法律保護的限定條件。
關于判斷誤解的重大性的標準,最高人民法院《意見》第71條規定:“行為人因行為的性質、對方當事人、標的物的品種、質量、規格和數量等的錯誤認識,使行為的后果與自己的意思相悖,并造成較大損失的,可以認定為重大誤解。”何為重大誤解?《意見》第71條提出兩個標準:一是必須為司法解釋所列舉的類型;二是必須有較大的損失。我國民法中的“重大誤解”與其他大陸法系國家中的“錯誤”在立法上的差異最值得討論的地方就在于,我國民法采取了種類示范性加等的立法方式,而有些大陸法系國家關于錯誤的規定才去的是概括式規定。我國司法解釋在如何認定錯誤上規定的標準屬于半開放性質規定,即列舉了三種標準同時附以等,對于法律未明文規定的其他錯誤可以由等推出來。對《意見》中的等進行推導時,應考慮以下幾個方面內容:發展出的種類是否與所列舉的種類相協調;是否在表意人的自由決定與相對人的信賴之間尋求平衡點。
有學者認為,“較大損失”標準的設立并非毫無依據,其在認定錯誤過程中充當的結果標準,效果也不可忽視。從客觀上講,“較大損失”標準的設立導致了重大誤解法條規制范圍嚴重縮小,有利于保護相對人的的信賴利益。在這里對“較大損失”不能狹隘的僅從物質損失這一方面進行理解。具體而言“較大損失“應包括兩種情形:一,合同對價不充分,雙方當事人權利義務明顯失衡;二,僅從合同對價來看,相對公平,但不能實現訂立合同的目的。”較大損失“是判斷重大誤解是否成立的重要標準之一,但同時也使得重大誤解與民法中的顯失公平從客觀表現來看難以區分。在實踐中,法院應依據具體情況進行判斷,民法上的顯失公平是一個結果概念,如果因錯誤導致顯失公平結果時,則使用重大誤解,而不適用民法通則中有關顯失公平的規定。
三、發生重大誤解時當事人的主觀狀態
在重大誤解成立問題上,要同時考察雙方當事人的主觀狀態,不能只是簡單選擇對意思表示絕對尊重,不能只是滿足于單一或少數因素的考察,而應采取對表意人與相對人的行為方式綜合進行評價的全新思路。
關于表意人的主觀過錯,我國學者觀點不一。我認為發生誤解時表意人應不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對于誤解結果的發生,表意人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過失,即由其不注意、不謹慎造成的,而不是主動追求這種誤解的發生。如果表意人在訂約時故意保留其真實意志,或明知自己對合同產生誤解而仍與對方訂立合同,均表明表意人希望追求意思表示所產生的效果。在此種情況下不存在意思表示不真實的問題,不能按重大誤解處理。
發生重大誤解時,相對人的主觀狀態常常被忽視,實際上重大誤解成立還要求表意人的相對人不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而導致表意人產生誤解的行為。如果相對人有故意或重大過失行為引起表意人誤解則不能適用重大誤解規則,而應當適用欺詐規則來調整。此時已經變成相對人對表意人欺詐,而不再是重大誤解了。當一方已發生重大誤解,而相對方惡意的情形,仍應按重大誤解論。此時對方當事人的惡意或善意并不會改變表意人這一行為的效力,因為對方當事人的主觀狀態與行為人實施這一行為并無必然的因果聯系,但這并不意味著惡意相對人對重大誤解行為不承擔任何法律后果,相對人的惡意在合同被撤銷后將影響雙方責任承擔。此外,如果相對人對已發生重大誤解的表意人負有法律上的告知義務而未盡義務,則屬于以不作為方式隱瞞事實真相,應按欺詐論,不能適用重大誤解規則。
四、重大誤解與合同訂立或合同條件之間的關系
重大誤解是對與合同的訂立有密切聯系的重要事實的認識錯誤,正是當事人由于自己對于合同重要事實的誤解是才導致合同訂立,沒有這種誤解,當事人將不訂立合同或雖訂立合同但合同條件將發生重大改變。也就是說誤解應與合同訂立或合同條件有因果聯系才構成重大誤解,否則不構成因重大誤解而訂立的合同,而屬于其他情形。如果一方當事人對于合同的誤解是由另一方欺詐造成的,誤解不是訂立合同的直接原因,而應認為欺詐導致了合同訂立,對于這類合同應按欺詐處理。
誤解主張所針對的事實只能是在訂立合同時既已存在的事實,如果在合同成立后出現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沒能預見的某種事實,這一事實的出現使得合同的履行造成一方當事人較大的損害,與當事人的意圖相悖的,受害當事人不能依誤解而求得救濟,而只能通過主張情事變更求得利益的平衡。對因重大誤解而訂立合同所帶來的風險,應推定當事人自訂立合同時起不愿承擔。如果根據合同條款或其他證據,當事人一方或雙方愿意承擔誤解后果,此時不應以重大誤解為理由變更或撤銷合同,否則便會威脅交易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