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春,中國國內一本暢銷書《中國不高興》,一下子又把“憤青”現象推到了國際流行議題的前臺。
其后,美國著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在華盛頓,舉辦了一場關于中國“憤青”的專家研討會,主題是“了解中國的‘憤青’:它對未來意味著什么?”能容納200人左右的會場,坐得滿滿的,很多是來自各類媒體的記者。
事實上,國外媒體和輿論對于中國“憤青”現象的關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份熱度,隨著2008年中國如同“過山車”一般的大起大伏、大悲大喜,而持續發酵升溫。
關注歸關注,討論歸討論,但中國的“憤青”現象,正如當下中國面臨的很多新問題、新矛盾、新挑戰一樣,都是很難被歸納、被簡化、被定位的。中國過去30年的發展歷程,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推翻定式的過程。從西方的思維模式和觀察視角來看,中國被誤解幾乎是必然的。雖然說真正的了解,往往是從誤解開始的,但就中國的“憤青” 現象而言,關鍵的不是西方如何誤解了中國的“憤青”,而恰恰是因為有了西方的誤解,才有了中國的“憤青”。
西方媒體總是不談“憤青”為什么憤怒
在盡情恣肆地描摹“憤青”們的激憤言辭、憤激舉動時,國外“老記”們經常心照不宣地“漏掉”了一個重要的線索:他們到底為什么憤怒?也就是說,到底是些什么樣的綜合因素,才會使一批絕大多數還是莘莘學子的年輕人,變成了網上網下怒不可遏的“憤青”呢?
一次次的涉華外交沖突事件,當然是“憤青”怒潮澎湃宣泄的直接誘因和導火索,但是,這也只是表面淺層原因。真正給中國80后、90后等“新生代”營造了共同的失望、郁悶和憤怒情緒的,是中西方政治文化交往中無處不在的認知逆差,以及由此在青年人中激起的巨大心理期待落差。
“認知逆差”如同貿易逆差一樣,是中國一般知識階層對于外部世界的整體了解,與外部世界特別是西方世界對于中國的認知程度上,存在著巨大的落差。
一方面,互聯網出現后,中國知識界對于國外一切“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像黑洞一般地汲取,使得中國公眾那無形而巨大的“聽診器”,離世界的心臟并不遙遠;與之相對比的是,西方世界對于中國的認知,雖在過去幾十年中有所提升,但基本上還是斷裂的、滯后的,甚至是極度誤導的。
另一方面,從道德判斷的層面,中國對于西方媒體、西方民意,以至于西方價值觀,帶有一種近乎不切實際的善意期待和追隨情節。而令很多國人愈來愈幡然醒悟的是,原來西方媒體和隱藏在媒體后面那“沉默的大多數”,永遠是“不憚于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中國、中國政府和中國人的。
于是,隨著認知逆差越來越大,心理的落差也變得越來越不可彌合。而這些,都是不可持續的。
要是放在一般的成年人身上,明白個道理,發兩句牢騷,也就算了。可青年人就不會有這么好的心理承受力。特別是,現在所有30歲以下的青年,都是出生、成長在改革開放以后,在中國愈見強大的背景下,是中國青年一代的超強自信,以及對于國家民族的高度認同。他們心目中的中國,與西方媒體里的中國,形成了刺眼的反差。于是乎,年輕人的希求往往以一種沖關奪隘的激情和憤怒,在虛擬和實際空間中蔓延開來。
該怎樣正確認識“民族主義”
西方評論家往往給中國的“憤青”群體,貼上一個“民族主義者”的標簽。雖然沒有加上“極端”兩字,但“民族主義”一詞在美國政治話語體系中連帶的“極端主義、種族主義、暴力擴張傾向”等暗示寓意,則是不言自明的。
其實,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思潮和運動的歷史進步性,主要體現在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完成其自我認知和國家認同的過程當中。可以這樣講,不經過民族主義對一個前現代國家人民心靈的滌蕩與整合,現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就無從談起。無論是法國大革命,還是美國的獨立戰爭,其實都是根植于民族主義基礎上的現代國家生成宣言。
中華民族雖歷經5000余年,但其民族意識和現代國家意識的逐步確立成型,也僅僅是幾十年前才開始的事情。民族意識不是自發產生的,而是在與其他現代民族國家的充分交往過程中,通過他人的“鏡中我”,而漸漸完善確立的。因此,作為一個處于轉型期的發展中國家,民族主義為中國的發展和安全,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凝聚力、原動力和戰略警覺。
但被美國統領的西方輿論,凡提及民族主義,必挾帶上二戰期間德國的納粹主義和日本的軍國主義作為注腳。從政治學上講,這種對于民族主義的定位是不全面的,也是不準確的;從大國博弈的角度看,這種提法又是別有用心的。這種刻意的模糊,其實是西方“中國威脅論”的另一個變種。
以互聯網為標志的信息技術革命更加劇了傳媒環境的復雜化,對一國外交決策產生了聯動性。特別是當網絡民意以非理性的喧囂,劫持平心靜氣的討論的時候,網絡民族主義更像是一個“沒有把的雙刃劍”,不僅易于傷人,而且無從把控疏導。
西諺有云:“通往地獄的路,是由一塊塊善良愿望的磚頭砌成的。”一腔激情辦錯事的情況,倒確實是民族主義情緒的致命軟肋。
這里,中國網絡空間上對于“憤青”的三種解讀,倒是很有借鑒意義。
原始的“憤青”概念,指的是那些“憤怒的青年”,有激情,有想法,不滿現實,富于批判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但也往往顯得脫離實際,好高騖遠,言論勝于行動。
第二種是“奮青”,顧名思義,奮斗之青年也。這類人,不僅有理想,有責任感,而且腳踏實地,為自己和國家的長遠目標,扎扎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地奮斗進取。
第三種是“糞青”,也就是“糞土之青年”了。這種人拿無知當個性,以謾罵取代思索;一無所長卻又鄙視一切,并用扭曲晦暗的心理解讀社會,惟恐天下不亂。
凡此三種人,孰輕孰重,孰是孰非,每個人自有判斷。只不過,躲藏在電腦的屏幕后面,魚龍混雜的“憤青”群體,也確實讓人真假莫辨。
“憤青”非中國所獨有
“憤青”現象非中國所獨有。
一部世界近現代史,實際上也可以簡化為各國“憤怒青年”為實現政治理想,謀取現實利益而與現存的國內、國際秩序進行磨合抗爭的互動史。
1946年出生的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在20歲出頭時也是一個“憤青”。在牛津大學攻讀碩士學位的時候,就參與和組織了多次反越戰的游行。在個人生活上,也是極具反叛。
同樣,1961年出生的現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在上世紀70年代末,也應該算是一個“憤青”。因為對于自己特殊家庭背景和種族身份的彷徨、困惑,也經常喝酒、抽大麻,借以“把那些關于‘我是誰’的念頭從腦袋里攆出去”。只不過后來,從自我定位的迷惘中走出來的奧巴馬,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奮青”,走上了一條政治奮斗之路。
而那些在大選中追隨奧巴馬的年輕助選團,為其站腳助威,以實際行動來表達對于前任政府的憤怒。其實,這些年輕支持者們,也是美國當代“憤青”的代表。
有一點可以肯定,出現“憤青”的國家,往往正處于深刻社會變動的進程中,而其年輕人承載了除去個人人格成熟以外,更大一層的社會和民族責任。可以說,最有自我感,同時也最有世界感的一代人,才會“憤怒”。
由此推論,我們一直以來引為中國新青年楷模的“五四”一代,其實也屬于“憤青”的范疇。他們的憤怒和激情,曾經喚醒了一個民族蟄伏太久了的魂魄之聲。
不會憤怒的青年,是沒有遠大追求的一代人;但是,只會憤怒而不懂得如何超越的青年,又將會把激情變成一股摧毀一切的力量。
(作者系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克朗凱特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講座教授)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2009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