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云
通運繁忙的上海黃浦江一畔,浮出一個符合國際標準的游泳池。在這里戲水的人們,一方面能體驗江中徜徉的感覺,一方面能欣賞浦江兩岸的美景,還不用擔心黃浦江本身的水質是否會危害自己的健康。
這個設計是美國CKS(Chan KriegerSieniewicz)公司參與去年上海外灘濱水空間城市設計國際競賽作品中的重要環節,CKS在那次競賽中贏得了一等獎,并以外國唯一咨詢方的身份參與了去年開工的上海外灘改造工程。但接下去發生的故事,卻有些出乎這家公司的預料。
哈佛大學城市規劃系教師奎戈
外灘改造的方案與現實
“黃浦江上的游泳池沒了其他許多設計也都沒了。”一見面,阿里克思·奎戈(Alex Krieger)就告訴記者這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奎戈是美國哈佛大學城市規劃系的教授、前系主任,亦是CKS建筑與城市設計公司的創始人之一。
眼下,外灘正在進行的工程,是建設一條供車輛通行的地下隧道。工程完成后,原本十車道的中山東路將變成四車道,為地面提供更多的空間。可惜那些多出來的空間,沒有根據原先的方案建設,而只是辟為步行區。
奎戈通過筆記本電腦上的資料和手中的畫冊,向記者解釋說,在CKS原先的方案中,從南京路、福州路等市區街道走來的人群,一過中山東路,便可以通過一系列的臺階和天橋走到濱江的步行道。然而現在,連接中山東路和濱江步行道的步行天橋在數量上大大減少。上海市政工程院給出的理由是,天橋太多,就會有太多分散的人群,而他們希望人流在可掌控的范圍之內。
出于同樣的理由,中山東路人行道與濱江步行道之間的一系列綠色緩坡也被擯棄。這些綠色緩坡是奎戈教授本人最喜歡的部分;在他的設想中,這些緩坡上可以種植各種植物,可以供行人野餐和休息,是極為重要的綠色系統。可這些設計中的緩坡都將被現實中的平整路面所取代。“我們希望綠色可以多一點,而他們認為路應該多一點。”奎戈無奈地說。
原先方案中兩個備受矚目的設計部分——黃浦江上帶露天游泳池的浮島公園,以及外灘南側與豫園相連的觀景塔——也因為“時間關系”被取消。奎戈教授對浮島公園被取消尤感遺憾。這是CKS參考了澳大利亞悉尼港上的公共泳池,精心設計給上海市民的一件“禮物”。整個浮島公園呈帆形,可以同時容納上千名游客,人們不但可以在室外游泳池里實現“在黃浦江上游泳”的夢想,還能在游泳池畔的人工沙灘上享受日光浴。奎戈希望,這個浮島公園最好能成為2010上海世博會的分會場館之一;沒想到,世博會正是這個公園無法建成的主要原因。
“上海方面想在明年世博會之前完成外灘改造工程,因此不得不放棄那些比較復雜的環節,以保證能在一年內完工,”奎戈教授說,“他們告訴我,在世博會之后,外灘也許會有二期、三期工程,完成全部的方案,但那只是也許而已。”
面對上海市政工程院對CKS中標方案的頻繁改動,奎戈教授盡管遺憾,但還是抱以積極的態度。一系列臺階和天橋被取消,他提出建造“綠墻”的創意;浮島公園不了了之,他給出“金融廣場”的選擇。奎戈很清楚,CKS的身份終究只是“咨詢方”而已。
中國城市化的挑戰
浮島公園效果圖
奎戈懂得如何和中國官員打交道。畢竟,CKS早在4年前就開始發展在華業務而他本人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經常來華參與學術交流活動。“我可以來得更頻繁些甚至呆在中國,因為這里到處有人請我。”奎戈教授調皮地說:“我是哈佛的教授。而中國的每一個城市似乎都想要一個哈佛的教授。”
玩笑開過,奎戈告訴記者,他從本性上更享受在哈佛教書的清凈生活,但實在無法抵擋中國的誘惑。對于每一個研究城市化問題的學者來說,眼下發生在中國的一切實在是不容錯過。在今后20年的時間里,中國的城市會接受兩到三億新的居住人口,為此,全球接近一半的鋼材和混凝土都會被消耗于中國的建設,如此巨大的人口移動和能量消耗,好比整個美國進行一次搬遷。在學者的眼里,當代中國城市化進程是如此繁重又如此急迫,一個又一個問題升起在它幅員遼闊的建設工地上——
如此緊迫而大規模的城市化進程,真的能夠實現么?財政上如何保障?經濟上是否合理?環保上是否合格?應負擔什么社會責任?它與早期西方世界的城市化發展有何異同?眼下驚人的建設速度究竟是可取的、值得贊美的,還是不必要的,甚至是虛假的?中國正在繼承西方城市建設的優良傳統,還是在大規模重復西方曾經犯下的錯誤?……
然而奎戈教授也知道,即使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負面的,中國也沒有其他的選擇。工業化、現代化是不可避免的發展階段,而在這一階段,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涌向城市,因為那里才有經濟上的良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今天正在發生的故事,曾經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歐洲以及整個19世紀的美國上演過。一個19世紀的法國人來到美國芝加哥,會覺得那個城市擴張得太快、建筑建得太高、人心太過瘋狂;今天一個美國人來到上海,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然而和當時的歐洲和美國不一樣的是今天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由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主持和領導。這在奎戈教授看來,有好處,也有壞處。
好處是,強力政策讓中國避免了一些現代城市癥候群,這其中最突出的例子是,中國城市里沒有貧民窟。經濟發展引發的貧富分化問題,讓貧民窟成為許多發展中國家城市的腫瘤。在墨西哥、巴西、印度等國家,政府不給貧民提供住房,最多只會在有可能成為貧民窟的地方置入電線、水管、下水道等基礎設施,從某種程度上甚至催生了貧民窟的發生與蔓延。而中國政府在這方面做得非常不錯。
而壞處是,中國政府喜歡花錢弄一些地標性建筑物——比如建造世界第一高樓等——而較少去想如何讓人們生活得更為方便。“這也許只是階段性的,”奎戈教授善意地表示,“19世紀的時候,美國城市興起過一陣模仿歐洲的建設風潮,建造了大批巴洛克式的美術館、圖書館、市政廳甚至火車站。那時的美國人一心只想證明自己和歐洲一樣。我猜想,現在中國人也想證明自己已經和美國一樣好甚至更好。等到中國繼續發展,就會放下這種好大喜功的競爭心態。”
要避免西方的彎路
在奎戈教授看來,中國在城市化進程中,應該多向西方取取經。這不僅包括學習西方在這方面的先進知識,也意味著要避免西方曾經走過的彎路。
奎戈教授以美國舉例。在二戰結束后,美國政府大力鼓吹“汽車文化”,在許多地區,為了推廣汽車甚至禁止其他一切通行工具。但今天的中國顯然不能重蹈覆轍,而必須在各種交通工具中尋找一個合理的平衡。畢竟,美國在推廣汽車的時候,環境污染還不被認為是重要的問題,能源危機更是不在當時人的考慮范圍內。
而美國的“汽車文化”,說到底也是被日漸擁擠的城市逼出來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的許多城市在膨脹發展中出現各種問題,包括空氣污染、交通堵塞、擁擠的居住環境。不斷上升的犯罪率,等等。在這種情況下許多美國人拋棄了城市,來到郊區安家樂業。一幢小屋,一片草坪、一輛轎車、幾個孩子兩條愛犬,構成了所謂的“美國夢”。但幾十年之后的今天美國人發現這個夢的代價其實非常高昂。一個普通的,生活在郊區的美國家庭,其消耗的能源、造成的污染,要遠遠高于一個普通的英國家庭或中國家庭,日益嚴重的能源危機和溫室效應讓“美國夢”遭受嚴峻的置疑,而與此同時,不少美國都市也面臨著被遺棄、被荒廢、成為“死城”的危險在這樣的雙重挑戰下,以芝加哥為首的美國城市發起“再建”的努力,希望人們能夠從郊區重新搬回城市。而他們再建的目的,就是讓城市更為綠色,更有人情味。
奎戈教授希望,中國城市在迅速發展的過程中,能避免芝加哥、底特律等城市在原始發展期曾經犯過的錯誤——那種不顧后果的惡性膨脹——而借鑒如今美國城市再建所采取的一些方針和措施。比如,注重綠色,提倡多種交通工具,特別是為步行和自行車提供空間,使用綠色環保設施,包括太陽能動力的交互信息站、廢物處理設施、雨水收集再利用設施等。
奎戈教授說,他很樂意將他本人掌握的在城市規劃方面的知識與中國分享在CKS為沈陽做的城市規劃圖上,就體現了目前國際上最為流行的城市發展理念。設計圖上的沈陽新城像一只手的手指一樣伸展向各個方向,每根“手指”大概能容納一兩百萬人,解決這座城市未來10年內將要增加的500萬到1000萬人口,而“手指”之間隔著廣袤的荒郊和農田,這些綠色將保證讓這座城市在劇烈膨脹時仍保持住起碼的生態平衡。
然而奎戈又表示,作為一個美國專家,他充其量只能建議,而無法幫助中國解決問題,因為中國的城市化任務是史無前例的。“過去的一個半世紀里,美國用一種疏散型發展的城市化進程,多多少少緩解了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擁擠問題,但現在看來,這種緩解只是暫時的,它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加重了環境和社會問題,”奎戈說,“眼下,中國的任務是在前所未有的城市化進程中發明出某些手段,創造出人性化的、可持續化發展的城市環境從能源和環保的角度來看,中國的城市化背負著整個世界的未來。”
編輯 曉波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