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雅各布斯為護衛社區而戰

陳安

編者的話：知識分子一向被譽為社會的良心，時代的眼睛。為了彰顯他們的作用和貢獻，本刊從2009年起，特辟版面，豎起一面墻，將那些對推動人類社會進步有杰出貢獻的知識分子畫像一一陳列。首先，我們選取的是美國知識分子，因為一個憑借200多年歷史就能躋身世界領先的強國，它的知識分子群體無論如何都值得特別關注：薦他山之石同時也是與世界華人知識分子共勉。因為當代華人知識分子作為群體來說，似乎理性和獨立的精神氣質始終不足，不少人視野與心胸多流連于派別的分歧和爭斗，還有一些人的人文理想與追求也常在酒吧與廟堂之間匍匐——這是我們民族前行緩慢的一個重要根源、“良心”和“眼睛”倘不能時刻保持追求與遠矚，“讀萬卷書”又有什么用呢？

凡來紐約觀光的人，都會去曼哈頓下城的格林威治村和華盛頓廣場一游。20世紀初以來，格林威治村先后是波西米亞藝術家、著名作家和詩人的聚居地，自由派和左翼雜志社，“外外百老匯”劇場的所在地，以及“垮掉的一代”的活動地。不僅如此，它更是一個建筑多樣化、文化多元化、居民集中，生活方便而多彩的多種族社區。它附近的華盛頓廣場則以巴黎凱旋門式的小凱旋門為標志，廣場四周是紐約大學校舍和居民區。

格林威治村和華盛頓廣場至今能完整地保持原貌，仍是游客們領略紐約特色而深受他們喜愛的景點，首先要歸功于一個曾經居住在這里、并為保護這個可愛社區，使其免遭破壞而挺身奮戰的婦人——簡·雅各布斯（Jare Jacobs）。

讓“現代城市主義”喪失權威

那是在上世紀50年代，以羅伯特·摩西和劉易斯·芒福德為首的一批美國城市規劃家，在法籍瑞士建筑師科比西埃的“現代城市主義”城市規劃思想影響下一心要在美國改造和重建大城市。他們的目標是建造科比西埃“亮麗城市”式的“花園城市”。在紐約市他們要拆除舊房老樓，鏟除所謂的“貧民窟”，減少人口密度，重建中心地區。修造更多公園，開辟更多空地，修筑更多高速公路，建造龐大的辦公樓，興建禁止車輛通行帶有后花園的現代住宅區等等、這些規劃乍聽似乎十分動人，但其實行過程必然會帶來許多弊端要居民拆遷搬家，讓人們分散隔離，使人口本不稠密的社區更加寥落使人情更加冷漠，使街區功能單一化，使城市生活單調化整個城市便會成為只見車水馬龍、只聞馬達聲響的寂寞之城。

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有一條高速公路要通過華盛頓廣場和格林威治村，那將是什么樣的情景？一大批房屋要拆掉，一大批商店要關閉一大批居民要遷走，然后，那車河要流經整個社區那機聲要震蕩整個社區那廢氣要污染整個社區那社區還是居民們安居樂業的地方嗎？

首先挺身而出反對在其社區修筑高速公路的就是雅各布斯。她不僅寫請愿書，征集簽名（許多人因害怕得罪政府而不敢簽名），還組織游行示威，她因此而被警察逮捕，被關押起來要她反省。她自然不會幡然悔悟。到1962年她更擔任了“阻止修建曼哈頓下城高速公路聯合委員會”的主席，1968年又因參加反對修建曼哈頓下城高速公路的公共集會而以“暴亂”罪名被捕她被斥責為“自私自利”，被稱為“左傾分子”。但她很清楚，這不是一場意識形態之戰，而是一場護衛社區之戰。可喜的是，她是這場戰役的勝利者，摩西因此而喪失了權威。顯然，正是由于雅各布斯及其同道當年的阻遏反對，曼哈頓城區至今沒有一條高速公路橫貫、豎通或環行，而只有一條狹窄的名為FDR（小羅斯福總統姓名的簡稱）89快車道緊靠東河而行。

簡·雅各布斯維護社區利益的行為并不僅僅表現在參加游行和集會。其實，她早就在思考紐約的城市建設問題，對所謂的“現代城市主義”早就心存疑惑。她的行動乃基于她的觀察和深思，她的觀察和深思最終體現于她的具有震撼效應和深遠影響的著作。

異軍突起

雅各布斯于1916年生于賓夕法尼亞州斯克蘭頓，在1930年代經濟大蕭條中期跟父母搬來紐約。他們全家都更愛這個別名為“大蘋果”的大城市。她這個高中畢業生來紐約之后先后當過速記員、自由撰稿人、雜志編輯，在哥倫比亞大學進修了兩年，學過法學、政治學、經濟學、地質學和動物學。在為戰爭信息辦公室工作期間，她遇見了建筑師羅伯特，雅各布斯，并與之相愛結婚，娘家姓“布茲納”也就改成了夫姓。而丈夫豐富的建筑知識顯然使她對城市建筑發生了濃厚興趣，并終于明確了自己的志向，于是進了一家建筑雜志社當助理編輯。她業余為《財富》雜志所寫的一篇關于城市中心區的文章引起建筑界人士的矚目，并因此有機會得到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助，使她能前往美國各大城市考察，結果是一部專著，一部城市建設和規劃的經典著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于1961年問世，使她像一支“異軍”一樣突然出現在城市建設規劃這個充滿爭議的領域。

簡，雅各布斯因這部名著而聞名美國和加拿大，因為她代表廣大城市居民說出了他們想說的話，說出了他們對城市、對社區的看法。城市居民既需要基本的隱私權，同時又希望與周圍的人有不同程度的接觸，感受他們的生活樂趣，甚至得到他人的幫助。雅各布斯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她認為一個好社區就是要在“隱私權”與“彼此接觸”之間取得驚人的平衡，這就需要在社區充分實行多元化。為此，好社區應具有以下四個條件：

1.應能具備多種主要功能。

2.大多數街區應短小而便于向四處通行。

3.住房應是不同年代和狀況的建筑的混合。

4.人口應比較稠密。

這些條件顯然不同于“現代城市主義”的主張：居民區與商業區應絕然分開，社區與社區應互相分離，汽車比步行先進，故應修筑更多高速公路，拆掉形形色色的舊房，蓋建清一色的新樓，減少社區人口，因為空蕩的街道比擁擠的街道安全。雅各布斯激烈抨擊這些主張，因為她認為，摩西和芒福德這些現代城市規劃師在分割城市，在摧毀社區，他們所拋棄的正是城市本身，是生活在社區的人，社區本身就是以居民、交通、建筑和商業的綜合性、多元化以及有時候的表面混亂為特色，大城市正因為具有這些特點才成了大城市。

摩西竭力主張在城區修筑更多寬闊的交通干道，雅各布斯則反對讓汽車在城市里橫行霸道，而呼吁拓寬每條街的人行道。她認為，人行道有三個功能：保障安全、人們相互接觸和兒童們一塊兒玩樂。人行道加寬了就可便于鄰居們隨時佇足交談。人行道如有足夠寬度，兒童便可少去不安全的公園和運動場。為了更安全，人行道應在公共行走線和私人空間之間劃有界線，也應便于商鋪店主或在家家長觀察戶外動靜。

雅各布斯希望看到的大城市是熱熱鬧鬧、生氣勃勃的，而不是冷冷清清、死氣沉沉的。她不希望看到一個個社區被毀而造成整個城市的死亡。她這本《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很快就被公認為戰后唯一一本向正宗城市規劃提出挑戰的書，當代最富創意、最富影響力的書之一，也是一本超越城市規劃范疇而影響時代精神的書。

1963年美國作家簡·雅各布斯（右三）和建筑學家菲利普·約翰遜等人在抗議爆破Penn Station建筑。

繼續成為領軍人物

1968年，雅各布斯全家遷居加拿大多倫多。在那里她一直居住到去世。遷居的原因是反對越南戰爭。她的兩個兒子已到服役年齡可寧愿去坐牢也不愿到越南戰場去當炮灰。她丈夫說，他們養育兒子可不是為了讓他們去蹲監獄，于是他們決定移居北上。由于當時美國公民不能擁有雙重國籍，而雅各布斯又不愿放棄在加拿大的選舉權，于是全家便成了加拿大公民。她一心一意當她的加拿大公民從未有被放逐而流亡的感覺，而更可貴的是，她繼續在多倫多認真實踐她自己的城市規劃思想。

不久，雅各布斯就在她的這個新城市成了阻止修筑斯帕蒂娜高速公路的領軍人物。這條計劃中的高速公路要從多倫多的北端一直通過市區修到南部的斯帕蒂娜路，就如紐約原來計劃中通過華盛頓廣場的高速公路一樣威脅著沿線的社區，她又參與了示威游行，又兩次被捕，而最后又是她及其所代表的社區獲得勝利。她后來在文章和著作中常常提及這個主題：我們建設城市究竟是為汽車還是為人？并反復呼吁讓步行者得到他們應有的合法行路權。

在加拿大的38年，雅各布斯除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外，還繼續撰文著書，其研究范圍還擴至經濟學、社會學等。在2004年出版的《暗淡時期在前頭》一書中，她指出在美國和加拿大，文化上的五大支柱正在衰敗：1.社區和家庭；2.高等教育，3.科學及以之為基礎的技術的有效實踐；4.負責任的稅收政策：5.行業內的自我監督。她還多次提及種族主義、貧富差距和環境破壞等問題，而最終還是忘不了對汽車的貶責。她寫道，汽車是“美國社區的主要破壞者”，通用汽車公司是公共交通的大敵。

“新城市主義”

如果說“現代城市主義”是雅各布斯一生的主要批判對象，她自己所倡導的大城市規劃思想，如今被稱為“新城市主義”。可喜的是，1980年代初期以來，“新城市主義”的研究形成了一個運動，其中心議題就是社區的規劃設計就是要建設從房屋到職業均為多元化并適于步行的社區。雅各布斯的著作成了“新城市主義”學派的研究課本、總部設于芝加哥的“新城市主義學會”自1993年成立以來，吸收了數千名成員，已經成為推廣新城市規劃設計原則的主要國際組織，每年在不同的美國城市舉行研討會。該學會兩名創辦者所提出的社區建設的十三條原則，筆者覺得有必要摘譯如下：1.社區應有一個在大眾視線內的中心。這往往是一個廣場或一片公共草地，有時是一個繁忙或有紀念意丈的街道拐角。這個中心應有公共汽車站。

2.大多數社區居民只要5分鐘就可步行至中心，也即只有0.4公里遠。

3.住房是多種多樣的——獨立房、連棟房、公寓樓，使年輕人、老年人、單身漢、有家者、窮人和富翁都能找到可住之處。

4.社區四周有各種類型的商店和營業所，可滿足各家各戶的每周需求。

5.允許在每家后院內杯小型附屬建筑或車庫，附建筑可供出租或當工作間。

6.有一所大多數兒童都可從家步行而往的小學。

7.有一個每個居民都可去的小運動場。

8.各條街道連成一個分散交通的網絡，辟有前往任何目的地的人行道和汽車道。

9.街道應比較窄，兩旁有樹，這樣可使汽車降速，創造一個適宜步行和騎車的環境。

10.社區中心的建筑應臨街，并騰出足夠的戶外活動空間。

11.停車場和車庫基本上不沖著街道，而應置于房屋后面，車輛一般都由通道進入。

12.應有居民活動場所，供他們開會及開展各種教育、宗教和文化活動。

13.社區為自治組織形式，應一個正式協會討論決定維修、安全等事務。

雅各布斯欣喜地看到年輕一代在研究和發展她的城市規劃思想，并能理解在私人汽車的廣泛使用已經勢不可擋的情況下，新的規劃原則也應包括汽車的地位及對它們的必要限制。

一個未必有淵博知識的勇士

2001，年紐約作家吉姆昆斯特勒前往多倫多拜訪雅各布斯。她住在多倫多大學附近的一個社區。她家附近的一條街很像她住過的紐約格林威治村第8街有各種民族的服飾商店，小餐館，還有復印店、亞洲食品雜貨店和修鞋鋪等她住在一座連棟磚房內，四周的房屋有很像樣的，也有學生住的“貧民房”，呈現出格林威治村所具有的那種波西米亞情調她在此獨居丈夫已于幾年前去世，有個兒子住處離她不遠常來看望她，她家的室內布置純粹是上世紀60年代波西米亞知識分子式的，簡樸無華，有一堵墻承受著書籍的重壓。到處放著家人照片寥寥飾品中有一件印第安人的胸鎧。她樓上的臥房兼作書房十分安靜。

昆斯特勒在采訪記中這樣描寫她的神態“她的頭發仍是銀色的，盔狀發式，還留劉海她那副大眼鏡突出體現她是一個極為敏銳的觀察家，卻又掩藏著頑童的氣質，她仍然愛喝啤酒，我們交談時。她在喝一瓶當地的深色佳釀她機靈，活躍、幽默。”

2006年，簡·雅各布斯在多倫多病逝這位89歲老嫗備享哀榮·美、加媒體都紛紛發表訃告和由不少著名建筑師、城市規劃師撰寫的悼念文章。洛克菲勒基金會宣布創設“簡·雅各布斯勛章”，以勛章和獎金獎勵對城市（尤其是紐約市）設計研究具有重大貢獻的人士多倫多市宣布某日為“簡雅各布斯日”，多倫多、紐約以及加拿大另外八個城市舉行了“簡的散步”活動。紐約城市藝術協會舉辦了“簡·雅各布斯及紐約未來”展覽會旨在以雅各布斯的著作和行動教育大眾并鼓勵年輕一代積極參與他們自己社區的公益活動。

加拿大社會評論家羅伯特·弗爾福特寫道“在反對政府和公司強加于人的空想計劃時雅各布斯堅定地站在個人自覺的創意立場她是一個未必有淵博知識的勇士一個抵制大多數理論的理論家，一個沒有教職和大學學位的教師一個寫得出色卻不經常寫的作家。”

由雅各布斯家人發表的通告中寫道：“重要的并非她去世了，而是她曾經活著，是她一生的工作極大地影響了我們的思維方式請讀她的書實踐她的思想，以此來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