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伯塵
前些天,一位臺灣同行突然問我,為什么大陸城市有那么多人民廣場?這正好是我環游全國時—直在琢磨的問題,因為我在旅程中驚訝地發現,中國城市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變成同一模樣。中國不但有那么多人民廣場,而且還有這么多自稱亞洲第一的噴泉——在流行亞洲第一噴泉之前,流行的是亞洲第一摩天輪。這些,其實都是中國城市突然按一個模子大興土木的結果。
如果要把這么多人民廣場怎么來的說清楚,我們不如先從一個2008年河北流行的段子開始說起。
四川大地震傷員被轉移到河北后,看到河北街頭成片的廢墟,激動地說:“河北人民真善良。你們自己都震成這樣了還在幫我們!”
因為在地震稍早一個月前,河北發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城市改造“三年大變樣”運動,一直持續到地震兩個月后,河北11個城市多被拆得像剛剛地震過。不幸的是,由于2008年年初房地產市場已出現逆轉,所以,河北各城市拆成一片廢墟后,卻沒見到往里砸錢的房地產商。據一個官方的測算數據統計,河北“三年大變樣”變出來的空地,至少需要投入7000億元才能被開發出來。
河北的“大拆促大建”、“以拆為綱”,絕非一時頭腦發熱,而是將外地成功經驗帶到本地的結果。我們一路所見的城市,除了山西等少數省份外,在城市改造的動作上幾乎都走在了它的前面,所以,當地領導人才會對破舊的石家莊發出這樣的感慨:“看了整天想拆?!?/p>
如果房地產逆轉不是在2008年,也沒有美國的金融危機,我相信,總會有地方像河北一樣,趕上一個不幸的時點,房子剛拆完,農田剛推平,危機來了。但問題是,那些有幸趕在危機來臨前初步完成市政改造的城市,絕不意味著逃過這一劫難,因為幾乎中國所有城市都是在完成了一次大規模城市改造后,在上輪房地產熱潮中,將房地產業變成了自己的支柱產業。
房地產業變成支柱產業,既有城市化發展的時代必然因素,更有“經營城市”思維的示范效應。中國的城市化,因為人口管制等政策,遲到了半個世紀,而政府長期將社會資源全部用于生產資料的投資建設,市民居住環境的需求被壓抑了幾十年,房地產業爆炸式增長并成為重要支柱產業,是勢所必然。但快速籌集資金,一舉改變城市面貌,惟有大連才摸索出一條捷徑,即所謂“經營城市”理念。
“經營城市”曾經是個很超前的東西,至少相比當時全國一擁而上搞開發區來說,它的運作過程太復雜,績效產出也太不直觀,尤其是,在當時,“經營城市”中的土地增值是個陌生的概念,以大部分城市官員的認識水平而言,很難理解把握。所以,只有等到大連徹底變成一個美麗的模范城市,而中國內陸各城市開發區最終多被移作他用后,人們才回過神,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美妙的方式。
于是,除了已先富起來的廣東等少數地區外,近年中國城市的市政發展,采用的幾乎都是“大連2.0版”模式,先是政府搬遷到一個新區:新區的地理中心一定是巨大的行政中心,行政中心旁邊一定有兩幢矮小一點的建筑——人大和政協的辦公樓,辦公大樓前必有巨大的廣場,廣場上必有噴泉,廣場旁,一定有一條八車道或十車道的馬路,沿著這條大馬路,附近一定有體育館、博物館之類的巨大建筑。
政府搬遷完后,是搬遷公務人員,在距行政機關不遠的地方,首先立起來的居民小區,幾乎一定是公務員小區,隨著公務員搬遷而來的,是醫院、學校等公共服務設施,一般來說,往往都是這個城市質量比較好的。再然后,是以此為核心,向四周輻射出去的空地,一塊一塊拍賣給開發商,等著他們將之開發為高檔商品房。
與一些典型歐洲城市相比,傳統中國城市,幾乎自古就沒有大劇院、大禮堂、廣場、公園之類的大型公共建筑物,因為中國傳統社會并無城市公共生活。幾十年前,中國突然變得有人煙處必有禮堂廣場,但它的功用只為便于國家意志自上而下灌入每一個老百姓。改革開放后的幾十年,除了個別地方保留外,它們一律被廢置,因為老百姓被認為不再需要日日訓話教導了。再然后,全國各個城市先后醒悟過來,開始向大連學習,用各種巨大的公共建筑美化自己的城市,在提升土地價值時順帶取悅自己的人民一無論是否有此主觀意愿,我的確發現在那些城市,市民是很驕傲地談論他們的某個亞洲第一的。從這個層面說,中國城市算第一次真正接近了西方。
這就是為什么會有大廣場,為什么會有大噴泉的原因。
之所以說,我一路所見到的城市,其宏大的市政改造規劃,是“大連2.0版”,乃是因為,中國各個城市的大小“總設計師”們,在審美情趣和鑒賞水平上,與當年大連的“總設計師”相比,多少還是有相當大的落差,而他們的魄力也通常遠大過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大連的模仿對象,是現代西方城市,它可以從自己被殖民的歷史遺跡中找到現實靈感。而引進大連模式的“總設計師”們,模仿對象卻是北京,他們直接從長安街上各種建筑的象征意味上尋找靈感。
為什么模仿北京而不模仿更美麗的大連,這個實在不需要解釋,作為一方“總設計師”,類似在天安門城樓上向下揮手致意的情結,多少是普遍存在的。所以,你會發現,這些城市新區的核心地段,雖與北京長安街的建筑風格迥異,但投射出的卻是完全相同的秩序意識。
雖然大連提供了發展路徑的榜樣,而北京則提供了形象的榜樣,但你還是能從各個學生那里看到明顯的南北區別。譬如,今天你到中國城市去,如果這個城市最高最壯麗的建筑物是行政中心,它的廣場是你一看到就疑惑天安門廣場是否還能算世界最大,而且廣場中心的噴泉號稱亞洲第一,廣場外那條寬闊的大馬路上幾乎沒有多少車輛……這樣的城市,一定是北方大城市。這種特征相對較弱的,則是南方味道更重的城市。
順帶說一句,在我途經的北方某個省區,去過的四個城市各自有一個“亞洲最大的噴泉”。當然,我所知的眾多“亞洲最大噴泉”中,只有一個是在廣東河源,其余的全部集中在北方。
而南方城市(在這里,我個人認為,也許除廣東外,只有福建、浙江勉強算得上真正的南方)之所以罕有這一特征,是因為它們的城市改造,并非大手筆的一次到位的行政規劃所致。而之所以選擇了一種“缺乏長遠規劃”的模式,多半是由于市場力量已經足夠強大,行政力量已不掌握壓倒性的資源優勢,所以,它無法完成一種畢其功于一役的宏大改造,當然,市民也不會為這種大規劃喝彩。
“經營城市”理念對所有仿效者來說,其巨大的吸引力并非僅是改變市容的政績沖動,更絕非簡單的增加尋租機會,非常值得強調的一點在于,1990年代中央地方分稅制改革后,地方財政一直處于焦渴狀態,而巨大的房地產收益,完全是地方財政的預算外收入,對緩解地方緊張的財政來說,功莫大焉。在上輪房地產熱中,對二、三線城市來說,房地產業的收入一般占財政的三分之一強。它一旦發現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就會不顧一切地要把它弄得更大,以養活不斷膨脹的機構和胃口。
中國的房地產熱,就內在成因來說,絕不同于我們所熟知的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的房地產泡沫,在市場需求和資本逐利這種力量之外,地方政府的熱心推動,絕對是中國才有的特色。
沒錯,在許多城市的一些開發項目上,房地產商甚至只是一種被動的參與者,在中部某省省會的新區,有個巨大的寫字樓群的項目,即使把這個省和周邊省份的白領都搬遷過來,都未必能填滿那些辦公室,你很難想象,房地產商會自己開發建造這樣的項目。所以,看到網上有篇文章標題中有“房地產商專政”字樣時,我深為標題創意鼓掌??上?,他并不認為地方政府是最大的房地產商,而持房地產商和國際資本的陰謀論觀點,我喜歡他的題目和現象羅列,而完全不能同意他的總結。
如果房地產業垮了會如何,我覺得在世界標準答案之外還應當增加一個中國特色的癥狀,即地方財政出現支付危機在房地產價格一路上漲的短暫黃金時代,各個地方政府無論是在規模還是胃口上,都已經習慣了擁有大筆房地產業的收入,突然斷根會意味著什么?
所以,當今天房地產市場出現困境,最積極熱心的救市者是地方政府:所以,是南京江寧區那位抽著“九五至尊”香煙的房管局長出面威脅房地產商不許降價,而非房地產商為自保利益建立價格同盟。
所以,因為地方政府這個能量巨大的特殊因素在,對地方政府以雷霆萬鈞的方式大手筆城市規劃,我持反對態度,對地方政府以嚴厲姿態維持房地產價格,我同樣持反對態度,至于地方政府有一天可以發行債券,基于地方債券發行操作的復雜和可能牽涉到的博弈,我愿意持謹慎的樂觀態度,這回總該有老百姓的聲音了吧。